說著說著就管不住手,竟撲上去無頭無臉一陣亂拍,大巴掌在女人頭上、癭袋上彈來彈去,好不自在。鄉人們蹲在夜地裏聽,明白癭袋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風煞了,半世裏逞能扒食,卻活生生丟了口糧,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天寬,往死裏揍她!
公社糧棧櫃台外邊擠著人,雖擠倒並不顯得怎麼飢餓,癭袋捏著空口袋,發現錢和購糧證一併丟掉了。生就的急性子,當即便嗷地怪叫一聲,跌倒地上吐開了沫兒。買糧的賣糧的四下裏圍住,看那有趣的癭袋在她胸脯上滾來滾去,人人探個雞脖兒,眼也都烏雞似的鼓出來。糧棧一個人物撥不開人,拿腔兒抓調兒地唸出一段語錄,說的是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什麼目標共同走到這地方來了,意思是他要擠進去——幫助幫助,那時候興這個,而且管用,於是人們閃一條縫出來。他看明白了,到櫃台後裏端出個大茶缸和*圖*書,含一口水漱了漱嗓子,然後噴到癭袋臉上。幾口刷牙水澆下來,她嘴不抽抽了,眼卻愣直。
「你說吃啥哩?」他問癭袋,不論月光把她粗皮照得多麼白細,他算徹底失了興趣了。
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頓,揍死牠!
「姓啥?」
「敗家的!」
「哪村的?」
鄰家靠院牆搭了葫蘆架,水汪汪一棚嫩葉,幾朵白花擠到牆頭這邊來,綠豆和二穀伸著小手去搆。
葫蘆大了,估量著攙倆茄子已夠吃一天,癭袋便刮北風似的割了它們。依舊是煮,然後罵也依舊,鄰家的嫩崽打了先鋒騎牆頭日偷兒的娘。這邊就威凌凌殺出了癭袋。不罵人,只罵葫蘆。罵得很委屈,葫蘆成了騷娘們兒,把漂亮身子遞過牆,將清白的癭袋勾引了。
他吼一聲,把粥碗往地下一砸。
「不吃,再不吃啦——」女人貓似的。
「丟了。」
聲氣兒頓消,鄰家女人羞得只剩下拔秧m.hetubook.com.com的力氣,把一棚葫蘆扯散了,吃虧的都說,西水的娘們兒不是個人。天寬也覺得女人八成是著了魔。
「心肝葫蘆肉兒,你天生是個招人日的貨哩,明兒個記著,有騷憋自家院兒裏,便宜自個兒留著——」
「——倉庫後頭地裏有鼠坑兒,怕能掏下正經糧食。」
癭袋哭軟了,一輩子剛氣,不知哪兒積了那麼多淚。她打了兩個來回,把十幾里山路上每塊石頭都摸了,又到灌木林兒裏脫|光,撅著臀撕衣裳補丁,希望裏邊藏點兒什麼。有了月亮她才進家,油燈底下天寬在吸煙袋鍋,旁邊炕桌上給她晾著一碗稀粥。她盯住那碗粥愣了神兒。
「鞍子房。小豆眼快,這丫頭出息了。」
那一年糧食又不濟。可二穀都七歲了呀!魔鬼附體的日子沒個休、沒個休。
天寬呆想:操心操夠了吧?看看六個孩兒個個餓相,大的小的都有舔鼻涕的病,心裏就有了火苗,燎著
和圖書熏著朝上頂。
「不虧,不虧!」
倆口子捂一床破絮無事可做。早年幾句話逗下來,天寬就能折腰騰身,壓女人一身腥汗。如今不行了,女人的屁股他看都不要看,況且又有滿滿一炕大的小的孩子,大穀大豆怕已聽不得爹娘喘氣。
女人日見憔悴。如虎也是病虎了,急躁中添了憂傷。癭袋有了皺兒,再不似亮亮的粉紅氣球,罵人時也鼓不起來。
「啥丟了。」
「丟了丟了——丟了——」
「丟了糧,吃你!老子吃你!」
「甭搆了!讓它長——」癭袋有了心思,也不說。白花枯後,莖上吊了拳大幾顆蛋蛋,吹氣似的脹起來。鄰家女人也是精明的,趁癭袋上工溜進來,用荊條圈將葫蘆一一托牢,既免了墜秧,又宣白了它們的主人。癭袋只當無事,鄰人扒牆頭窺動靜,她就背身藏住冷笑,滴水不露。
「娘,快吃粥!」二穀蹦過來拽她。
「耗子。」
天寬五十了,鬧不清hetubook.com.com
自己是怎麼長的,也鬧不清自己肚裏是什麼下水。人呆得像個木樁,橫炕上總打不住要想年輕時那沉甸甸的二百斤穀子。鼻子涼酸,哀氣也跟著湧,一聲疊著一聲。
吃啥?細想想,祖宗代代而思的老事,倆口子可是一天都不曾怠慢過。
天寬認真琢磨耗窩兒的走向。從此清心寡慾,與女人貼肉的事算淡了。癭袋也到了日子,仰炕上不再向他伸手。
最後一次是在園子裏,黃瓜架後邊。倆人在月亮底下辦事,不緊不慢做得漸濃,癭袋就開了口:「明兒個吃啥?」
天寬一下子知道出了事。一邊問,一邊就有火苗在心裏拱,手巴掌打著抖,沒處擱沒處放,女人不曾現過的軟弱使他勇氣陡升,軟人有了膽了不得!
女人撒了丟症,圍的人更添趣味,那人加倍逞能,逮住人中狠掐,嘿嘿著:「丟不了,你過來唄!」癭袋亂撲愣,終於尖嚎「日你娘!」她爬起來,奪路而去。
「丟了。」
天寬m.hetubook.com.com愣住了,「吃啥?」自己問自己,隨後就悶悶地拎著褲子蹲下。好像一下子解了謎,在這一做一吃之間尋到了聯繫。他順著頭兒往回想,就抓到了比二百斤穀子更早的一些模糊事,彷彿看到不識面的祖宗做著、吃著,一個向另一個嘮叨:「明兒個吃啥?」
「吃貨!」
「哀啥?見我那天就打哀聲,半輩子也下來了,我虧了你沒?」
綠豆退學、二穀上學那年,洪水峪日子不壞。雖說新崽兒不在這家就在那家哇地降世,人均土地已由九分降到七分,但返銷糧是足的。家家一本購糧證,每人二十斤,斷了頓兒就到公社糧棧去買。夏糧綠在地裏時辰,山道上總有拎著空的鼓的口袋的人,來回踟躕地走。那天早上癭袋挑了八擔水,留七擔晚上挑,伺候雞、豬、人吃了,便掖著購糧證離了家。出村的時候,凡見她的人都覺得她氣色不壞。過後人們才明白,凶人善相不是吉兆。
一輩子沒這麼痛快過。
「哪兒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