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館傳奇

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著淚的那樣子。
「秀貞!秀貞!妞兒!妞兒!」
我一點力氣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跑到外面去認什麼阿叔阿嬸!」媽給我挾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了,你到底會數到什麼數了?算算看,不會數就考不上的。」
「她呀,我心裏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這麼瘦,臉是白白淨淨的……」
「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我倆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乎乎的,我摸著開了門,有一陣風夾著雨吹進來,吹開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濕,我仍是對她說:
「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麼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麼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著抱著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麼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麼孝順。』我爸歎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著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的私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著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為我要發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咕碌咕碌直轉哪!』我媽媽說:『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麼紅,可不易。』……」
「我三嬸。」
「嗯。」
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著秀貞的後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著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思的樣子。
「你可回不去了。」我說完,連著又打了兩個噴嚏。
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吊死鬼在玻璃瓶裏蠕動著,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裏桌上的蠶,仰著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發癢,猛睜開眼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兩隻蒼蠅在我的胳膊上飛繞。我揚揚手轟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著我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我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濕,我說冷啊!旁邊有人格格的笑,我掙扎著站起來,猛下子醒了,睜開眼,鬧不清這是什麼時候了?因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我坐這裏的時候是有陽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兒,她在笑,我還覺得背脊是濕的冷的,用手背向後面去摸,卻又不是濕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著又打了兩個噴嚏,妞兒笑容收斂了,說:
「媽啊!媽啊!」
妞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驚奇地說:
「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是英子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再來玩。」
「哪裏!」我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啊!比著我的身子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妞兒,你心裏想著你親媽是什麼樣兒?」
現在,八珍梅並不能打動我了,我聽媽和宋媽撐了傘走了,爸爸也到書房去了,我滿心想著和妞兒的約會。她等急了嗎?她會失望的回去了嗎?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你怎麼啦?你的臉好熱啊!都紅和-圖-書了,是不是病了?」
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提著箱子拉著妞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我們已經走到惠安館門口了,妞兒聽我說,一邊「嗯,嗯,」地答著,一邊她就抽答著哭了,我摟著她,又說:
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
她又奇怪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說: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後脖子有塊青記,讓我找找……」
「嗯。」
妞兒瞪大了眼,指著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們輕輕的,輕輕的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簷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裏面的秀貞的媽問:
「怎麼渾身這樣燒,病了,看是不是?中午從大太陽底下曬回來,臉通紅,剛才又淋了雨,現在又趟水。水,總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這時洋車從我的身旁過去,我聽車篷裏有人在喊:
「我怕你真在橫胡同等我,我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兒,想著你不來了,我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宋媽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藥去,我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栓上,我就進來了。」
「明天早晨再說吧,先用冰毛巾給她冰冰頭管事的。我現在還要給老家寫信,趕著明天早上發出去呢!」
「我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
「哪兒呀!人家在戲園子裏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著我學,逼著我唱。」
爸爸這時也說:
「英子,好可憐,身上這麼燙!」
「到菜市口西鶴年堂家買點小藥,萬應錠什麼的,吃了睡個覺就好。」
「誰給你染的?」媽問。
過了好一會兒,秀貞才鬆開妞兒,又急急的站起來,拉著妞兒到床前頭去,急急的說:
我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床欄,才站住了。我的腦筋糊塗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麼,睜開眼,秀貞已經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兒的手,說:「走吧!」妞兒還有點認生,她總是看著我的行動,伸出手來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我又冷,又怕,又捨不得,我哭了。
我從被裏爬出來,輕手輕腳的下了地,頭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為太緊張,這回並沒有覺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屜櫥的前面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大膽的拉開了媽媽放衣服的那個抽屜,在最裏面,最下面,是媽媽的首飾匣。媽媽開首飾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並不瞞我和宋媽的。
「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我怕你,你別瞎說了。」說著,她又摟緊我,拍哄我。但是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裏掙扎起來,喊著說:
裏屋點著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裏屋的門邊。我拉著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在旁邊伺候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著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乘此扔下筷子,說:
「媽!」
宋媽出去了以後,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兒倚著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嗶嗶巴巴的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子犄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下那麼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底的台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我們的褲腳上了,我和妞兒看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著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裏窗內向我說話又揚手,話我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濕了。我和妞兒便依著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
「我就這兩件www•hetubook.com•com衣服,別給我拉扯壞了呀!」
媽媽很聽話,她向來就聽爸爸的話,也聽宋媽的話,所以她說:
「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你媽叫你呢!咱們先別說了,那就晚上見吧!」說著她就站起身,匆匆的推門出去了。
「你好嬌啊!下一點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
「這一身濕,換衣服,咱們連夜的趕,准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裏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
「那咱們就去吧!」
「燒得發抖了,我看還是你去請趟山本大夫吧!」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兒問。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啊!是媽媽的聲音!我哭喊著:
我們輕手輕腳的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後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裏。
「鬼事!」媽媽把我又按著躺下,說:「身上還這樣熱,不知你燒到多少度了,吃完飯我去給你買藥。」
「妞兒,晚上你吃完飯來找我,咱們在橫胡同口見面,我就帶你上秀貞那兒去,衣服你也不用帶,她給你做了一大包袱,我還送了你一隻手錶,給你看時候。我也要送秀貞一點東西。」
「別出聲。」
「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麼秀貞呀?」
媽媽到床前來,嚇唬著我說:「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還要吃。」
我很高興,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來了,脫下妞兒的衣服,扔在雞籠上。我推門出去,院子裏一陣涼風吹著我,地上滿是水,媽媽叫我順著廊簷走,可是我已經趟水過來了。媽媽拉起我的手,剛想罵我吧,忽然她又兩手在我手上,身上,頭上亂按,驚慌的說:
「嗯。」我答應著,摟著妞兒向跨院走去。
「幹嗎這麼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妞兒,我帶你找你的親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
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我們,她頭也沒回的說:
「她說,叫她回來,我們娘兒倆一塊兒去,就說我不罵她……」
「我不吃藥,你給我藥吃,我就跑走,你可別怪我!」
妞兒看著窗外說:
「小器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捨不得!」也許我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麼,嘴裏說妞兒的媽,心裏可想到秀貞屋裏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兒這時好像什麼都不顧了,都要我給她做主意,她只是一邊走,一邊靠在我的肩頭哭,她並沒有注意這是什麼地方。
我也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隨著媽媽把我拖到小床來。她給我脫了濕的鞋,換了乾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來,裹在軟綿綿的被裏,我的確很舒服,不由得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那麼你怎麼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媽,聽你的北京話,我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
「這樣混,她居然要吃飯呢!」是爸爸的聲音。跟著,媽媽進來了,端進來煤油燈放在桌上。我看見她的嘴還動著,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嗎?
「我是說秀貞。」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的問:
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牆在聽妞兒絮絮叨叨的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症的。是嗎?我就閉著眼問妞兒:
「沒有,我沒病,」我這時精神起來了,但是妞兒把我摟在她的懷裏,我正好看到妞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裏,忽然含滿了淚。我也好像有什麼委屈,實在我是覺得頭發重,支持不住了。妞兒這麼摟著我,撫摸著我,一種親愛的感覺,使我流出淚來了。妞www.hetubook.com.com兒說:
上了惠安館的台階,我輕輕的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大門,前半夜都不拴上,因為有的學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槓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著。我輕聲對妞兒說:
「妞兒!妞兒!」
「誰知道!」妞兒猶豫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面的雨還是那麼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媽也笑了,說:
「誰給你染的?」媽又問。
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好啦好啦,不要學我了。」
妞兒搖搖頭,驚疑的看著我,問:
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後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的,慢慢的,側著頭向我身後看,我的脖子後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後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著嗓子喊叫了一聲: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
我雖這樣想著,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睏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著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的埋在大腿上。
「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症?」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麼辦!」
「你怎麼啦?傻乎乎的睡覺直說夢話。」
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麼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你現在的樣子真特別,好像嚇著了,還是挨打了?」
宋媽也進來看我了。她向媽媽出主意說:
我再轉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兒!她在向我招手,我趕快跑了出去,妞兒頭髮濕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的對我說:
「瞎說!等一會兒宋媽吃完飯,叫她給你煮稀粥。」
遠遠的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著秀貞和妞兒的影子,她倆不顧我還在往前跑。秀貞聽我喊,回過頭來說:「英子,回家吧,我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
我也說: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這回事嗎?……你說我親媽?」
「媽,你們是不是在吃飯?」
「秀貞?」
「沒有,沒有,」我說,「爸爸只打我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麼凶。」
「她就是……」我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為我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我轉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妞兒,你別哭,我們進去。」
我從沒有黑天以後來這裏,推開跨院的門,吱吜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麼那麼不舒服!雨地裏,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著一個東西,我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哪裏熱,我心裏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我呀,哼!」妞兒狠狠的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我糊里糊塗地說著,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髮根裏面,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
「你要幹麼?」
我好像還沒醒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的響過來。對面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的黑上來,濃雲跟著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我身上覺得涼。我不由得問妞兒說: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飯,我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著氣,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我望著屋裏,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床被讓我臥在裏面。屋裏雖然有個舊床鋪,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而且滿是灰塵。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兒存在空箱裏的兩件衣服,便打開拿了出來。
「她第一天見著我,就跟我說和圖書,見著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跑,急著找她爹去……。」
妞兒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候被秀貞摟著,問著,竟也伸出了兩手,繞著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難為情的叫:
出了跨院門,順著門房的廊簷下走,這麼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裏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
「幫我穿上,我冷了。」我說。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腦筋實在有些糊塗,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會兒,但是我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會說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
「你媽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濕又長,她說:小英子,我千託萬託你……」
「瞧你笑得怕人勁兒!你病糊塗了吧!」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裏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妞兒笑笑說:
「看你臉曬得那麼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我滿頭大汗的回來,並沒有太責備我。
妞兒也過來了,她問:
「她說,小桂子可是我們倆的命|根|子呀!……」
「嗯。」
這時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裏。我和妞兒也跟著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裏,就又跑出去,嘴裏還說著:
秀貞把妞兒從我身後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著,親著,摸著妞兒。妞兒傻了,哭著回頭看我,我退後兩步倚著門框,想要倒下去。
「英子,是咱們的英子,英子……」
「我不是瞎說!我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我又摟著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小聲說:「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教我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後面有塊青記的嘛!」
「雨停了,我該回去了。」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我看著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濕的,我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我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著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我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妞兒的。我這時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說:
「嗯。」
「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里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我瞧你考不上。」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裏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裏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他們有什麼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麼好,那麼賺錢。——嘿!小英子,我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著個小筐籮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我。」
醒來的時候,覺得熱了,踢開了被。這時屋裏漆黑,隔著布簾子空隙,可以看見外屋已經點了燈。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大聲叫:
「噯。」我答應了。
「那你到底是怎麼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臉:「好難看啊!」
「要下大雨了,妞兒回不去了。」
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後提起箱子,拉著妞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妞兒說:「你還沒叫我呢,叫我一聲媽。」秀貞蹲下來,摟著妞兒,又扳過妞兒的頭,撩開妞兒和*圖*書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後頭,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
「那好吆,宋媽,我們倆上街去買一趟。英子,乖乖的躺著,吃了藥趕快好了好上學。等著,我還順便到佛照樓給你帶你愛吃的八珍梅回來。」
我笑著向她點了頭。
這時我聽見媽在叫我。原來雨停了,天還是陰的。妞兒說:
大概因為沒有聽我的答話吧?秀貞猛的回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後去了。
我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才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經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我走到院子裏,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看那一群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的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靜。我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隻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記帶回來。
出了椿樹胡同口,我追不上她們了,手扶著牆,輕輕的喊:
秀貞從床上拿出包袱,打開來,裏面全是妞兒,不,小桂子,不,妞兒的衣服。秀貞一件一件一件給妞兒穿上了好多件。秀貞做事那樣快,那樣急,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她又忙忙叨叨地從梳頭匣子裏取出了我送給小桂子的手錶,上了上弦給妞兒戴上。妞兒隨秀貞擺弄,但眼直望著秀貞的臉,一聲也不響,好像變呆了。我的身子朝後一靠,胳膊碰著牆,才想起那隻金鐲子。我撩起袖子,從胳膊上把金鐲子褪下來,走到床前遞給秀貞說:
首飾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著,我拿了出來打開,媽媽新打的那隻金鐲在裏面!我心有點兒跳,要拿的時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張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見我怎樣拿出金鐲子,又怎樣把首飾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闔了抽屜,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給秀貞她們做盤纏,媽媽說,二兩金子值好多好多錢,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麼不是更可以夠秀貞和妞兒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嗎?這麼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的把金鐲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你冷不冷?我怎麼這麼冷。」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麼說是他逼的。」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
「亂數!」媽媽瞪了我一眼,「聽我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素,二俗錄五,……」
「誰呀?」
媽媽這時已經吃完飯,她和爸爸進來了。我的手按著嘴唇,是想用力壓著別再咳嗽出來,但是手竟在嘴上發抖;我發抖,不是因為怕爸爸,我今天從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媽媽這時看見我發抖的樣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說:
「我不是要吃飯,我今天根本一天沒吃飯呀!就是問問你們吃飯了沒有?我還有事呢!」
媽不理會我的話,她說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飯了。我躺在床上,心裏著急,想著和妞兒約會好吃完飯在橫胡同口見面,不知她來了沒有?細聽外面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雖然不像白天那樣大,可是橫胡同裏並沒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為整條胡同都是人家的後牆。我急得胸口發痛,揉搓著,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許多針扎著那麼痛。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嬸。」我不敢,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
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裏。我趴著牆,支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房簷直落到我頭上、臉上、身上,我還啞著嗓子喊:
「不要!不要那個小日本兒!」
「給你做盤纏。」秀貞毫不客氣的接過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的。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
我急了,說:
「我,小英子!」
「我愛隨我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裏,我唱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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