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索又想了一下。
大概是泡了藥水的緣故,後來他就越長越醜,而且到十六歲才進入青春期。不過青春期並沒有帶給他多大的煩惱。他是班上最矮小的一個,坐在離講桌只有一公尺的凳子上。日本教師不時地用手偷偷抓著下襠,他患了濕疹這一類的皮膚病,認為別人都看不到,他可錯了。
當這些青春痘開始膨脹,有幾顆甚至化了膿時,他正走在大稻埕的街上,一面走一面用指甲去擠,弄得臉上紅一片白一片,擠到第五顆時,同伴小林用肩膀撞撞他。
但是好像有什麼力量不讓他繼續想,並且使勁地將他往後拉,五年、十年、廿年——。
沒有用就算了!這時候,他正呆呆地站在果醬廠的過濾機前。壓力表的指針直往上昇,底下的馬達發出嘎嘎的聲音。糖被從管子的一端穿進像個巨型炸彈的過濾機,再從另一端和_圖_書出來,然後爭先恐後地流進吊在半空中的濃縮罐,從罐子裡出來後,糖液就再也不是糖液,而是一堆亮亮的糊狀物,整個過程有點類似上帝造人的工程。也許有人會這麼說,胎兒在子宮裡乃是經由血液濃縮而成的。
賴索豎起耳朵聽著。
「不好,這樣不好。」
賴索想了一下,
「我年輕的時候!手可以摸到這裡,」他蹲下來,拍著地板,「整個手掌,膝蓋彎都不彎一下。」
「支那!」日本人說︰「通通跟我唸一遍。」
「你說什麼?哦,壓力好像高了一點。」
「我的兒子呢?」他媽閉著眼睛說,「給我抱抱。」
「唉呀!他的皮膚怎麼是青色的?」說話的是他二姨媽,日後有一個在美軍顧問團做事的兒子,並且在賴索婚宴上,因故缺席。
「還不能抱,」助產士說,「要用藥水棉布和*圖*書包住他,否則會變型。」
「可是老師,」一個本地生問,「我祖父說我們都是跟著鄭成功從支那來的。」
不僅僅是馬達,還有攪拌器、幫浦、蒸氣閥,這些聲音匯成一股洪流。
「怎麼辦?怎麼辦?」賴索爹喃喃地說。
「這次雜質太多,不好濾,你聽聽馬達的聲音。」
「賴先生,機器有毛病嗎?」廠裡的工人又問了一句。
街道兩邊舖滿了一張張的草蓆,和跪在蓆子上低著頭的日本人。草蓆上亂七八糟的擺了一些東西;假珠寶、扇子、軍用長統靴、穿和服的日本娃娃。這當兒,賴索剛滿十八歲,日本人在不久前投降,本地人起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賴索替日本人工作的父親,過了幾個月才定下神來。便在中央市場附近租了間房子,做起水果生意來。水果是一種好吃但是麻煩的植物。賴索白天推和-圖-書著一輛小板車,沿著淡水河邊建立了幾個據點。由於他的聲音實在缺乏吸引力,他總是坐在車頭坐墊上,兩隻腳伸進水果籃裡,光光的腳板不在意地摩擦著一個個人頭大的西瓜,晚間則讓這兩隻腳套上喀喇喀喇的木屐,在四處的街上閒逛。
但是,賴索的母親可不這麼認為。他才七個月大就迫不及待地從他母親的肚子裡鑽出來,對著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他的世界哇哇地叫了幾聲。他母親臉色蒼白地躺在一邊,父親則穿著一件軍用內衣,不停地握著雙手,滿頭汗水,一滴汗忽然掉在嬰兒的鼻尖,還是人類最早認識下雨的紀錄,此外,床邊還圍著一些人。
「八個野鹿!」日本人罵道。口沫飛到賴索臉上,他舉起手來擦臉,發現臉上長了一顆顆的青春痘。
「我們也去給田中阿里卡多一下,看他還認不認得?」
「那有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用?」他太太說。
「阿里卡多,阿里卡多——。」這些日本人頻頻鞠著躬,額頭幾乎碰到地上。
「啊!」她嚷了起來,「這房間真漂亮。」
「二年前教我們歷史的日本人。」
新娘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粉,頭髮燙成一圈一圈。大大的臀部說明了日後將替新郎生養眾多。當天喜宴進行得很順利,客廳上的大金囍字增添了不少氣氛,新娘遠從鄉下來的父母,嘴裡嚼著檳榔的兄弟,為了禮貌起見,將檳榔汁吐在衛生紙上,扔得滿地都是。阿索大哥興奮極了,抓著酒杯從這一桌敬到那一桌,喝得滿臉通紅。在這當兒,他忽然當眾宣佈,要將他的果醬工廠股份分一些給他弟弟,親友們都鼓起掌來,他說的可不是醉話,因為酒席總共也只有兩桌,從這一桌到那一桌,還空下兩個座位,預備給一對有地位的親戚,由於某種緣www•hetubook.com.com
故而未能出席。
「知不知道,你們不是支那人,你們是臺灣人。」
「妳不要亂動,」賴索說,「不然這個扣子就永遠解不開。」
「賴先生,機器有毛病嗎?」
「為什麼?」
「快看!」小林壓低聲音說,「那不是田中一郎嗎?」
「那個田中一郎?」
「機那。」賴索說。
客人走光之後,賴索就急急地鑽進被窩裡,三把兩把地脫掉賴索太太的所有衣服。他太專心在這件事上,竟忘了熄掉桌上貼著喜字的小檯燈。因此新娘在扭動之餘,一面東張西望。
除了解扣子外,他還會穿針、縫衣服、做體操,這些都是監獄裡學來的。婚後十五年的這天早晨,他忽然彎下腰,想用手指觸摸腳踝,花了很大力氣,可惜指頭在膝下廿公分處就再也不聽使喚。這時候,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露出細細小小的腿,膝頭像腫了一塊硬瘤,賴索太太不解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