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爭吵個沒完,賴索可站累了,便坐在沙發上,把帶來的蘋果放在一邊。
「二〇一號病房,你是他的什麼人?」
她聳聳肩膀。
「我的皮鞋太小?」
「阿索,你表哥不但病沒好,還影響到腦神經,」表嫂指指腦袋,「你看他這個瘋樣子。」
「好啊,阿索,拿個蘋果把他嘴巴塞住。」
他可繞了一個大彎才到達醫院。
他在病房門口就聽到阿宗表哥的聲音,那是個混合著哀求、威脅、詛咒、壓抑住憤怒的聲音。
「醫生,哼!」
賴索離開了電話亭,現在街那邊的醫院開始顯出了生氣。醫院大門走出來幾個人,四周張望了一下,一輛計程車在門口停住,下來了兩個人,今天的第一號病人,隔著熙熙攘攘的馬路,賴索看不出兩個人當中到底那一和_圖_書個生了病。張望的那幾個人鑽進了這部車子,司機朝後瞄了一眼,車子便一溜煙地駛開。賴索在馬路邊站了一會兒,找不到橫過街的空隙,於是回到人行道上,走向四、五十公尺外的紅綠燈。人行道上種了成排鐵欄杆圍著的相思樹,樹上站了一個臺北市政府的鳥型垃圾桶,肚子上寫了幾個字——我愛吃果皮紙屑。賴索掏著口袋,找不到可以塞進鳥嘴的東西。我愛吃果皮紙屑,賴索在心裡唸著,我們都愛吃果皮紙屑。
「阿索,你來得正好,」阿宗表哥興奮極了,赤著腳在藍色的地毯上來來回回跑了兩圈,他穿了一套絲質睡衣,臉孔脹得通紅,凸出的小腹和下巴上的贅肉因此顫動不已。
「妳要不要吃個蘋果?」
賴索hetubook.com.com推開門,他的出現,果然中止了他們的爭吵。底下發生的事情,坐在電視公司附近一家西餐廳,等著侍者端來食物的賴索,可記得一清二楚。這當兒,他正把臉孔湊向茶褐色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變得怎麼樣了?窗外一片陰陰沉沉,行人、汽車,像一個個飄浮的幽靈,那麼,他推門進來時,背後的那個太陽呢?也許死了。賴索把臉孔移開(一個路人,瞧了玻璃窗一眼,他一定看不見裡面的情景,所以就對著賴索整理起頭髮來了),他實在受不了那個傢伙的蠢像。要是玻璃改成藍色或者綠色,該有多好!你忽然站在一望無際的高爾夫球場裡,把一個綠色的球擊飛起來,掉進一個綠色的坑,然後你張大你綠色的眼睛,抬起你綠和-圖-書色的腿——。
「妳這是什麼意思?」阿宗表哥氣得坐在床上,「不但不准我穿鞋子、打電話,還要把我嘴巴塞住。」
「你說說看,到底誰病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說說看。」
「看他那個著急的樣子。」表嫂也坐下來。賴索同情地看著他們。他很想說點什麼,不過他現在可沒這個心情,真的沒有。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等一下要去這家餐廳用飯,並且能坐多久就坐多久。
「醫生說你什麼時候出院就出院。」表嫂回答。
「你這雙皮鞋還不錯,」護士伸出頭來說,「可惜太小了。」
「謝了,」護士說,「我已經吃過飯,你從右手邊這個樓梯上去。」
「好吧!我究竟什麼時候出院?」表哥說。
沒有病,那你在醫院幹嗎?坐在餐廳裡的賴索和-圖-書開心的笑了。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賴索還坐在那裡,他希望找點事情做做。也許打個電話回去,但是他太太會問東問西的!她想知道臺北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上個禮拜她才來過)那些騷|女人穿什麼衣服?超級市場是不是打八折?是的話,順便帶些什麼回來。帶什麼呢?隨便什麼好了。這就要傷賴索的腦筋了,他不能傷腦筋,至少現在,今天,他不能冒這個險。他要去見韓先生,他要準備一番,他要容光煥發、侃侃而談,要不然他穿這一套漂亮衣服幹嘛?
「表弟。」
紅燈一下子換成綠燈,賴索匆匆越過馬路,再登上紅磚人行道。他的硬膠底皮鞋正適合臺北的馬路。臺北的馬路——市政府的一個官員,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曾經提出了一個辦法;用原子彈把所有的建和圖書築物轟平,再重新規劃。這是一個笑話!不過話又說回來,賴索的硬膠底皮鞋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而皮鞋的顏色也正適合他的假日西裝和人行道上的紅磚。
「吃蘋果罷,表嫂、表哥。」
談到衣服,賴索結婚時,都沒現在穿得漂亮。他們賴家人一向不注重打扮。「吃飽最重要,」賴索爹常常這樣教訓他們,「有錢不要買這個買那個,等到逃難的時候,衣服能吃嗎?」賴索爹好像這輩子都在逃難,他被美國飛機炸怕了。他活到七十二歲,因為心肌衰竭死在榮民醫院的特等病房裡,死前病房裡寂靜無聲,只有窗型冷氣機發出輕微的嗡嗡聲,連這時醫院上空掠過的波音七四七巨型客機的巨大吼聲都聽不到。
醫院服務臺戴眼鏡護士一臉剛睡醒的樣子,瞧著賴索放在櫃臺上的蘋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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