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安:「什麼一直,我從來沒愛過他!」
她本來不知道丹尼為什麼要取悅她,但是他同時表現了他的誠意。他讓她知道他不會有隱瞞她的行為——譬如他不會將所有的心事告訴晨勉卻偷窺她的反應;譬如他其實一點都沒有想到結婚不要孩子,孩子是很嚴肅的事;譬如他結了婚絕不離婚,他如果和別人結了婚便不再和晨勉來往;而且他不會為她多在小島停留。他這些說法聽來很無情,不乏矛盾,然而光明正大。晨勉瞭解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第二天,丹尼下午的班機。早晨醒來,亞熱帶午後陣雨早停了,睜開眼睛,丹尼在床上靜靜躺了會兒,自言自語:「這是哪裡?」伸手摸到晨勉,他猛力搖頭:「我還以為我已經走了。」
晨安戲劇性地描述:「聽你的聲音啊!綿綿、沉沉的,像在夢裡一般。」
晨勉有許多年都是自己一個人過生日,她非常重視自己的生日,幸福與不幸福兩種人特別重視自己生日吧!外婆在的時候,她不願意表現出來,外婆比較在意忌日,每年燒香給她父親;母親死了,又燒給母親。她則重視生日以及和母親的關聯,她甚至想像母親懷她前的歷程,這是她這輩子沒有的經驗。這些年來,無論她在哪裡,她一定正式過個生日,感覺自己的存在。她現在越來越覺得母親激烈的過去,帶給她更深沉的生命記憶,她不是那種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便長大的女子。她越過丹尼的肩看到海,也聽到喧囂的市聲在她背後形成浪潮抵抗大自然,而丹尼年紀小得多,恐怕一切都還未發生吧?他是那種正在等待事情發生的男人嗎?
一整夜,丹尼夢囈般只說出二句話,一句是:「我失去你了。」他彷彿跌入更深的夢境爬不上來,他翻過身體抱住晨勉,又知道那就是她;另一句則不斷地問晨勉:「可以嗎?」
「他們認為這是度假裡的一部分嘛!只得全套履行。看不出他們有什麼腦子。」她因為感慨而衝動地說:「如果有一天我在這些人群裡發現一個單獨度假者,我就主動追求他。」晨安要她發誓,她發了誓。
他引領晨勉說出身世,她的她的故事,她的家以前一直異常,她到這一刻才確信這些並不那麼嚇人。
丹尼搖頭:「我完了,我有恐雨症。」
他們在人群裡道別時,她望著他幾乎是鶴立雞群往更遠處流動,彷彿一株寂寞的海邊椰子樹。同時正是滿月的日子,月亮騰空時會在海面上直直照出一道光橋,光橋會隨著波浪流蕩而擴大;隨著月亮落下,光橋會縮短,那時天便亮了。沙灘上整晚有人閒蕩,人們到了離島上,突然成了夜貓子,晚睡也晚起。
老太太很喜歡洋孫婿,當場賞了個大紅包,洋人天生對金錢自有衡量標準,也很歡天喜地,反正是作戲,她則暗暗覺得心悲,她外婆是真心的。她外婆一輩子沒真正高興過幾天,全教那幾周給佔了。晨安偷偷告訴外婆她已經懷孕。外婆笑著罵:「遭天雷噢!這樣沒規矩!」她知道外婆是高興的,有個親人比丈夫更親陪晨安,晨安的「成就」顯然是大過女兒的,又有學問又嫁得好。反正那段時間她們整天鬧,又吃又喝又玩,完全不像她們的生活,也完全不像來參加婚禮。沒有內容的日子更累人,但那一刻真希望外婆能留在英國別回到台北的輪迴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事實上她待在哪裡都一樣,然而她就是越來越沒有辦法在一個地方固定下來。她非常明白,如果有一天她決定在一個地方長期停留,一定是她生活中發生了最重要的事。比她母親死亡更重要。她母親死亡,代表一種生機戕斷了,而她的重要,必然因為「改變」,因改變而選擇繼續。這改變,重要而不可怕,否則她會放棄。以她目前生活形式,她隱約察覺自己正在等待那一天來臨。
晨勉在機場,透過出、回國的人群面孔,明白「那個晨勉」已經回來了,憑關係進了國家劇院,穿過她,熱鬧無憂地結了婚,先生叫馮嶧,她老了,他們還年輕,關係牽絆地活著,從來不缺乏情感。她的「那個晨勉」天生明快,敏於嗅聞真實的情感。
她取出他的葡萄酒,坐在對面沉默看著他。火燒著她,她的意志力不再存在,整個人灰飛成一片一片,沒有思想,也沒有生命。
她們也曾討論晨安的性生活,晨安說:「大概東方人天生和西方人不適合吧?我瞭解他從來沒有啟發過我,我也不想啟發他。外國人往往思想很嚴謹,但行為是很單純的。」晨勉有時候擔心晨安在這事上是太複雜了。但是晨安又還有別的。
「還有四天。」他說。
他們是兩個可以分辨愛之不同的人,他們的能力可以深入愛,卻無法擴大愛的生活。他們都不知道怎麼放棄自己目前擁有的生活,尤其晨勉。
丹尼長吻她,吹口氣,幫助她呼吸,晨勉覺得自己正一寸寸潛入深海,也許是泡沫也許像條變色魚,在水草四周變化顏色、改變自己。深海無浪,但海溝形成高低欄,忽高忽低翻越他們,洗淨他們。
「會傳染。」
毫無個性可言的生活方式,晨勉失去了另一個晨勉的消息。唯一的生機是晨安在該生孩子時,寄來了和嬰兒的合照,不知道從哪兒借來的嬰兒,完全是張洋娃娃臉,晨安公然行騙,但是她們外婆相信隔代遺傳,說嬰兒像外公,晨安和她的父親。她們這世紀了,還發生十九世紀時代的事,晨勉覺得荒謬,但是她知道晨安一向比她決絕——她們為自己最在乎的人活,又不為別人!晨勉踐行這想法的記性特別好,她實在不知道這點像父親還是母親,她只知道,在這樣的命運裡,突然越來越想瞭解她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個性強烈,卻不抵抗命。人生真的全是偶然嗎?像外婆過世後,她去應徵香港工作,十五分鐘便決定了她的未來。
「那是因為我病了。」
她還記得第四天晚上,他們散步繞島半圈之後回到碼頭,那裡搭了座野台,是關公生日。關帝廟管理委員會請了台戲祝壽,離島也選不起大角色,意思到了,然而場面是熱鬧的。小歌星的謀生方法就是起哄,頗收插科打諢效果。台上有唱粵劇的,一人分飾二角,忽男忽女,自圓其說。有粵劇、現代歌混雜的;有完全現代派的,每唱必索求掌聲,又說中馬票,又說中六合彩。台上台下被撩得心花怒放,連樂隊也給了不少掌聲。是離島的家務事,但是年輕遊客、洋遊客也看得興味十足。晨勉看到老外為歌唱人員照相,當作是一種中國經驗;晨勉每見丹尼看得入神陷入沉思。她在一旁陪著欣賞了三人九首歌,歌星們無論穿著、談吐比一般女人俗,優點是她們認真,又唱又比畫,聽不懂也看得出怎麼回事。晨勉自己一個人碰上這場面,通常頂多聽三首歌,遇著正好唱廣東戲,她也聽完它,廣東劇裡纏綿又剛烈的味道,她在其它劇種還沒聽過。野台戲和文化中心的演出又差在一有生命力,一豪華。同樣腳本,戲的命運完全不同。
丹尼確定晨勉不跟他走以後,每次作|愛像最後一次,感覺絕望而深刻。他每次在晨勉意志力離開她身體時乘機問她:「霍,跟我走!」
母親說她父親也愛喝酒,喝完酒以後喜歡沉默的作|愛;他的職業整天在跑,他走到哪兒喝到哪兒作到哪兒,就是這樣的命,不要家庭,但是喜歡小孩和老婆。她最後一次去看母親,她母親這麼說,她忍不住哭了。她父親完全是個原人,只有原始的本能與意志。她這些年來所遇見男人,最稀少就是這類人,她最渴望交手的也是這類人。但是,她的生活離這個可能是越來越遠了。她母親認識父親時,父親才剛服役回來,不滿二十三歲。是不是年輕才愈接近原始本能?她在丹尼身上依稀看見這股氣質。
晨安最後說道:「你不准隱瞞任何情節!隨時我會來打聽。」晨安的性生活開始得很早,她會說她什麼都要試試看。
她跟公司聯絡過後,覺得頭痛,她想那就是宿醉。等到頭越來越痛,而且開始發燒,才知道原來不只宿醉。她在屋裡待了整整一天,居然有些坐立難安,熱度一陣陣由腳底衝到腦子,停留一陣子。溫度在腦際時,她什麼都不想,熱度自己會蒸發出畫面,在她空白的腦海浮現丹尼騎車載她飛馳過一邊沉暗一邊燈光璀璨的街道。那時分,碼頭內的蛋民都睡了,船靜靜晃在海面,雨珠無聲地落在海面,最接近的耳朵是聽不見的,她昨天深夜確切這麼認為,但是和-圖-書
怎麼可能呢?小島的雨水流失迅速,匯入海中,島的西周蓄滿海水,島上每一寸土地則如剛曬乾的棉紙,踩上去都有帛裂的聲音。她彷彿聽到有人在濕地上徘徊。
回到住處,他們整個濕了立在前廊,衣服緊貼他們身體,丹尼欣賞晨勉:「多動人的一幅雕塑。」他在廊燈下脫盡他們的衣服,兩具濕的身體擁抱在一起,滴出淚水。
丹尼的酒量應當原來更好,也許因為被雨浸過,他起身告辭時,是帶著八分酒意走的,平常他會醉到這程度嗎?不知道,至少那時候晨勉不知道。雨停了,他的酒雖未醒,但人是潔淨的,晨勉問他認得路嗎?他說:「我從不迷路的。」走錯了,他可以重來。這種人的意志力是空前的,像一種原始動物。他站在清涼的夜裡,對晨勉說:「也許你該對我試試你的誓言,你從不失信對不對?」晨勉發現,當時已經不止深夜,遠處,天色朦朧,晴白的光正從各方面渡過來。難怪雨勢要收,太陽快出來了。
丹尼離開戲台時說:「也許我應該留在東方,沒有什麼不好對不對?那麼豐富的生活。」
她住得較近,她有點後悔安排丹尼住那麼遠了。他們已經全身濕透。她要丹尼在她住的小巷坡道拐彎,他們奔進屋子時,猛在滴水的兩個人,她突然感覺屋子太小。他們將雨水帶進屋子,而且雨水使他們膨脹。家裡沒有男人衣服,她只好要丹尼裹著床單,他們同時聯想丹尼床單內什麼都沒有穿,不禁相視而笑,晨勉說:「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你比我小那麼多……」不是酒,但是她覺得語無倫次起來。
愛使他們同心,但是作|愛使他們成為連體嬰。她在淚水後面看見丹尼年輕的身子,因為她的淚水而溫柔散發潔淨的光,她因此變得勇敢。她直起身子回抱丹尼,淚水的臉頰平貼他胸膛微凹處,彷彿那張臉天生就該長在那裡,作為他的眼觀看這世界;並且是心靈,聆聽他的心事。
晨勉:「我答應你,我沒辦法時會去找你。」她知道,當她再見到丹尼,他仍渴望她,但是已經經歷了好幾次愛。
她母親心底並沒有她和晨安,母親只是活著,思念她父親情感上的對,藐視自己殺掉他錯了這點。她母親只思考一件事,最後告訴了她及晨安。
「海浪明顯升高、雨水迅速流到海裡。無處可躲。」
晨安動作神快,放話將和英國人亞伯特結婚,晨勉由衷大笑道:「你跟外國人結婚等於沒結婚,外婆哪懂洋文。」晨安說:「真是!那這個算了,我另外再找。媽說爸爸那種男人好,有活力,不懂方向,我只遺傳了不懂方向這點,我再試試看,也許媽講得對,有活力的,就不懂方向。」她們現在比較能開自己的玩笑了。她說:「外國人就外國人吧!我連半個外國人都找不到,也許這樣亂搞,結局好點。」她那時不知道,她說的正是自己。
這回他們同時看見月亮在海面上劃出一道光橋,光橋邊的船家和昨天一樣生活著,甚至在船上養狗,拿船上日子當平地過。
「是啊,在你小學時就幫你『注定』找東方女子。」
「當然是早晨,下了一夜雨我根本沒睡。」
「丹尼你知道嗎?我現在才覺悟人生原來可以因為不堪而特殊。我比你大六歲,但不比你瞭解人生。」
雨水落在大海裡,近處反而不如遠距離聽來那麼激越,也許因為想像。大海在滾動,驅逐什麼,不是雨水吧?丹尼無法置信看著她,晨勉也是第一次聽到。
變換城市,是那幾年她最重要的生活經驗。六月底,往機場高速公路兩側,她抵達初,盛開的杜鵑花期已經結束了。
丹尼已經喝得五分酒意,一雙灰藍眼珠佈滿深海似的幽光,從海底發出,接近他心臟地帶。
「為什麼?」
丹尼已經意識到她住在這小島上,但是還不瞭解她其它情形,像婚姻,因此他們唯一沒有談到的話題,就是婚姻。在晨勉看來,對兩個才認識的男女而言,他們的晚餐用的時間太長了。
「嗯!很好的藝術家。」
晨勉拿到學位,一天都沒有多留。「真實」也該念完書回國了吧?沒有事情發生,她暫時無法看見另一個秩序。她回國後,在一家外商公司作市場分析,把外婆從南部接到台北住,跟以前的背景整個切除了。她並不隱藏自己的身世,但是她總不能碰到人就講,找到依靠後,外婆很快變成平常一般老人,迅速衰弱下去,開始不時嘀咕女孩子婚姻最重要。她和晨安都大了,外婆便加速老去。親眼看到外婆來日無多,她非常不安,她必須擋住外婆老化的速度,她和晨安商量她們之一盡快結婚,安慰老懷。
「亞洲男人將開始有他們獨特的男性味道。」喬治對晨勉說:「Charming,為你這個計劃的成功,一起吃個晚飯好嗎?」
「那些不算,他們沒有讓你變成女人。」晨安掛了電話,但大雨仍未停,重重地下在海面上,此時此刻聽來,的確令人不悅。她發現自己渾身滾燙,像個火球。
事情按照原計劃進行,不接受任何改變。成人的世界沒有意外,丹尼常說的話。
關於香港,她從來沒一種主動的感覺,她只是站在那裡等待事情發生罷了。香港是一個太真實的地方,沒有傳奇,那是促使她敢發誓的主因;次因是,她的生命從來一片一片、十分模糊,沒有可供分辨的時期,她沒有愛情時期、友情時期……,愛情時期裡又沒有什麼麥可、喬治、威廉時期……,她看不出「度假者」的可能。那天,她又重新回到一個她熟悉的地方。
丹尼:「關島,我喜歡島。」
丹尼要她早點回去休息,她問他準備去哪裡,他說可以去她家喝昨天那種紅葡萄酒呢?他想陪她。晨勉可以準確地分辨男人要做什麼,丹尼站在這種世俗的嗅覺之外;他不像她相處過的外國男人,她和他們沒情感。
丹尼為她套上,有點鬆,她正想除下,丹尼扳直她手掌歪著頭欣賞:「正好!」飾物最不需要語言,沒有國藉。在那一刻,晨勉原諒了自己輕易接受丹尼的禮物,也暫時忘記丹尼是她的誓言。
她所知道的,她住的那個離島,每到假期大量情侶便蜂擁而至。有時為了好奇,晨勉會離開山坡上的屋子走到人群裡。黃昏時分,街上的燈是暗的,流動的人潮卻像螢光指針。一扎一扎地走進每處亮著燈的店舖裡。她夾雜人群裡如同街道一般暗。「離島假期」的名頭打出去後,連外國人到這裡都是成雙成對:她在別處旅遊,常看到隻身度假的外國人,在離島他們像恐龍一般絕了跡。
四天的時間,愛走多遠,愛力就走多遠。他全身下壓,一切都不急。她終於化成一種慣性動物,想要向習慣迎去。丹尼啊!她呼喚他,需要他引導。
晨勉絕對相信因為某種力量,使母親未接受太多啟發,即有能力分辨感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她母親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感情。她母親甚至到那地步,渾身仍沉默而堅定地釋出一股對愛的神秘信仰氣息,並且因為這份信仰,使她一直保持年輕。
「晨安,這又不是我第一次遇見男人。」晨勉抗議。
「可以嗎?」丹尼仍然不等回答,氣息整個撲向她,從容而直接。她可以不明白愛,但是明白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今天只親吻她,當然也可以延伸。丹尼看待自己的身體亦是理性達到溫和。
晨勉對他說了和晨安發的誓,她希望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雖而他是,而且相信誓言的重要。他說短暫的快樂如作|愛或吸毒,總是很直接、強烈;長的快樂便需要記憶了。
彷彿一切都絕望。晚餐時,面向港灣裡的家庭船隻,丹尼說蛋民正在度「家庭之旅」,多麼幸福。丹尼一口氣痛飲三杯啤酒後不由流下淚,他對晨勉說:「我在愛情這件事上從不勉強的,但是,霍,你讓我焦慮。」
淚水順著眼梢流向頰後,她點頭,這件事連晨安知道都未必會相信;丹尼的細膩使他立刻就發覺了。她不需要敘述細節,丹尼瞭解。
晨勉回答:「我會去找你。」她問「那個晨勉」,如果是你,你的答案是什麼?她知道「她的晨勉」已經開始遇見祖,一個從國外回來的中國人。
她大學畢業後出國唸書,出國前去看母親,母親問她念什麼?她說:「心理。」那年她母親外表退到幾乎和她一般年紀,甚至比她小,因為神情。她和晨安面容似母親,白則來自父親,她們遺傳母親的相貌,母親卻像她們犯了錯的女兒。母親第一次開始敘述準備多年https://m.hetubook•com.com的話,包括告訴她和她父親未結婚前去住旅館的事。打工的生活非常沉悶,她主動地帶他去旅行,性的國度旅行——她一直就瞭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次台灣休假,她整整停留了二個月,一個人——她和「她的晨勉」。她的身世當時等於空白。她二十五歲那年母親死在牢裡,帶大她的外婆三年前過世了,她唯一的妹妹遠在英國,至於父親,她對他的記憶是五歲時看到的從不發脾氣毛髮豐茂白臉男人。
「這跟年輕沒有關係——」他有一點困難地說:「我是說愛跟年齡沒有關係。」他側過身子望海,不願意她看見他害羞的表情。他也是第一次說愛嗎?像她第一次說身世?那麼,愛情一定是他最大的秘密了,如她的身世對她。她完全沒有想到。
晨安又樂了:「那你怎麼知道他們要作|愛?」
丹尼從口袋裡取出一枚銀戒指,式樣簡單,戒面伸出一抹蛇信似的安慰,銀的成分配上戒指的式樣,彷彿一道寧靜的光環,看得出來,這枚戒指有種特別的價值。
丹尼問她有沒有酒,她說有紅酒,比較酸的,丹尼:「我嘗一杯好嗎?看看有多酸?」
丹尼選了條艷藍色的海魚,再藍的魚煮過後,也變成紅色,她不瞭解這中間有什麼原理,這也許重要,在這一刻不重要,她舉杯說:「生日快樂。」丹尼的確擅於分析、歸納,當即明白是她生日,他敬她,並且很自然的俯過身子側臉吻她:「健康、美麗。」她笑了:「我要親你可沒那麼方便。」他頑皮地說了一大串德文,她挑著眉質疑,他神情正經:「隨時候命。」他樂於俯身讓她容易親吻他。晨勉知道他德文不是說這些。而這種事不能往下猜。
「你不擔心下雨?」她取笑他,突然變得喜悅。
丹尼離開前最後那晚,他要求去沙灘,他們一前一後走著,晨勉仍不習慣丹尼牽她的手。是個滿月,海上一片清亮,丹尼一直說:「我不放心你。」遠遠傳來鼓樂喧天的雙簧戲。
她和他不過一飯一船之緣。一位單獨前來離島旅行的外國人、又在她的誓言裡頭,要不要接受這枚戒指呢?接受了是不是就要實踐誓言?晨勉不安的是,這一切他並不知情,愈發似命運之咒。
晨勉脫開他的手,取下戒指:「我戴過了,還你好嗎?」
當時說來,她的一生有很多事都呈靜止狀態,她不願意用「尚未開始」這種字眼。譬如作|愛,她雖然讓這件事保持靜止狀態,飄浮在她生命最高層,不表示她尚未開始懂得這件事。她唯一經常的行動,是和晨安聯絡,不管在哪裡,她保持和晨安交談的習慣。
外婆過世,晨安專程趕回,亞伯特因為好奇,想一道回來,但是晨安不同意。晨安想保持與外婆、晨勉關係的完整性。晨安甚至從來不對亞伯特提起她的父母,晨安認為那是她的事,無關好壞。晨勉知道事實上那是晨安嫁外國人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她們父親像外國人。
「什麼雙重?」
晨勉不悅:「你太相信你自己了。你母親是藝術家嗎?」
晨勉一直記得「她們」三十歲生日以後的事情,她在當天離開台北返回香港。
她回台北後,又碰過幾個男人,她發現自己這輩子比別人更容易碰見男人,她不拿這當回事罷了。事實上她也還年輕,才二十六歲,但是她比別人更注意結婚這件事。她需要情感,她十分知道這點,不是急,是無法想像那種全新生活,多麼遙不可及。她那股深沉的對命運質疑的味道、恍惚、神秘,無法複製或大量打造,使她更吸引人。男人覺得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她沉默、思考而且善於承擔。更因為她漂亮得不俗,他們相信那完全因為她的想法,而使她有不同的容貌。
她嘗試說故事般對丹尼說她在獄中的母親,她年輕即結婚,極需要女人的父親,三年前過世的外婆,還有晨安。她極端複雜的家世,如電影一般,她不問丹尼要不要聽,她彷彿在低聲敘述給自己聽,整理她三十歲以前的生命。
她一點不驚訝:「那孩子呢?」晨安:「哪有什麼孩子,哄阿媽開心罷了!」抬起頭笑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才不要真的愛上人呢!」這句話多年來一直最教她心疼晨安。晨安不是沒有愛的能力,是壓抑自己愛的能力。於是她決定帶外婆回台北。她明白再演戲下去,就要穿幫了。
香港也是一個島。也許她出生在一個島上,所以她喜歡島嶼,她喜歡島嶼的感覺,小而完整、孤獨。這次她將在香港停留較長時間,她為一個全球性香水公司在亞洲地區擔任巡迴顧問,公司希望得到她勤快的瞭解市場需要的報告;那是她當初應徵這份工作的理由之一。此外,她有意徹底由舊環境出走。
事件過程中完全不受影響的,是她們母親。母親在牢裡停止了生長,晨安說因為沒有性。母親不怕麻煩的留了長髮,每次會面,單薄清麗的臉龐彷彿越長越小,她和晨安固定結伴去,然後隔周輪流進去一個會客。有時她外婆也去,她母親並不太說話,完全沒有當母親那套叮嚀。會客的時間感覺是片段、片段的靜止在飄浮,但是並不特別漫長。她總側耳傾聽別人講什麼,旁邊說:「我們很好,你在裡面別擔心。」她心底複述一遍,她從來沒有學會與母親交談,但是她非常盼望和母親隔週一次的會面,她感受得到母親的本能,母親似乎也在沉默地輻射。
離島的度假村被隔成一單元一單元出租。各度假村不大,房間卻不少,她從來沒看過那麼小的套房。白天那些情侶們在沙灘遊蕩、追逐,正午十二點還曝曬在烈日下,發了瘋病似的需要陽光,黃昏時則呼群引伴上街進餐或買回去煮。不管白天、夜晚,當巷的套房總拉上窗簾,不知怎麼,像難民村。光看那些拚命發洩精力的男女,那些房間到夜裡,不知有多少性|愛在裡面進行。
丹尼仍緊緊握著她:「不是,我是看你還發不發燒。」
晨安要外婆一定主持婚禮,婚禮在英國倫敦近郊一個小城舉行,晨安將住在那兒。
她在國外兩年,晨安大學畢業出國前夕去看母親,母親亦說了同樣的話,晨安上飛機後,母親在牢裡自殺。她在國外一直保持每週打一次電話回家的習慣,外婆不認識字,她非常不放心外婆和晨安,母親死時,晨安仍在飛機上,她外婆不要她回去,一切都在外婆預料中。老人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回來也改變不了,現在我反而心定了。」她發現他們家最瞭解母親的,是生母親的外婆,她也才明白她母親第二度活著是為她和晨安,沉悶的活著。
別人孩童時期,未必會去想自己的父母為什麼在一起,她和晨安一向知道,她的母親和父親是性。外婆常說她個性是母親的翻版,沉默異於常人,旅行異鄉啞了口的外國人。她和晨安急於長大,力氣用在別處,一路前三名上去,在學校累積了無數傳奇,寒暑假最重要的功課是每週去監獄看母親及打工。鄰居都說罪犯的孩子特別聰明,她們什麼工作都做過,電子加工、食品製造、路邊攤洗碗,充滿機動性。她們把每一毛錢都存起來當學費。她自己這輩子,性格最沒受分裂的,是對待金錢的心理,她從來不因為受過錢的罪而覺得苦,她由錢看到到的只是錢。
她瞪大眼睛,笑著搖頭,想到剛才可能發生的事。丹尼不知怎麼貼著她的身體又興奮起來,抓她的手蓋在他胸上:「你看我的心跳。」她察覺他在壓抑興奮,故意移動注意力,便無言地用腳板撫摸他小腿內側,微微搖晃在他下面無法動彈的身體。
丹尼在找留下來的理由。熱鬧的生活,深刻的晨勉,沒有答案的情感,現在這個島就是另一個島,但是他也不確定。戲碼將連演一周,他們每天聽九首歌。
丹尼搖頭:「你不會相信的,這戒指從來沒有人戴得住。這是我小學時,我媽做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邊,用銀粉擦拭;她預言有一天將送給套得進的女人。後來我想也許我注定要找一個東方女孩,東方女孩纖細。我剛拿到經濟學碩士學位,家裡獎勵讓我出來旅行,我感覺這次一定會碰到這個人。」
預估第一波人潮過去了,九點左右,她重新回到碼頭。一簍簍魚及蝦、蚌類,這島上食物特色旗幟鮮明;關於用餐,說困難,又明明全在眼前。海水魚顏色十分鮮艷,群體生動地游在水箱裡,不像魚,像枚藍珊瑚,她正在發愁魚的大小,丹尼站她旁邊再平常沒有和-圖-書的說:「我可以和妳一道用餐嗎?由你來點菜?」她從來不知道外國人這麼會認東方面孔。
晨安回到台北,她們同心為外婆作誦經法會;外婆生前她們為她所做的一切,和死亡比起來,都覺得是多餘的。最後在將外婆遺體推進火葬時,晨安突然發狂般叫道:「不要燒她!她會死!不要燒我媽!」晨安幾乎崩潰。精神、實質,她母親都在外婆身體裡。跨越記憶與生死,晨安視外婆為母親,更老的母親。她們後來把外婆的骨灰放回南部,和她母親同個靈骨塔。她們不明白自己的心理,難道老人生前透露出依戀女兒的心事嗎?晨勉無法釋懷自己做的這個決定,因為她無法解釋:為什麼死了還葬在一起。唯一的支撐是,她每次因為離開一個地方而不再在乎與當地的人、事糾葛。外婆離開了這世界,應當也原諒了女兒給予的夢魘吧?那種人生的方式,實在超乎外婆的經歷。彷彿駕馭一條無法控制方向的風浪板。外婆當初將她們母親的骨灰領出來和她們父親葬在一起,是否得自一份直接指示呢?骨灰火化第二天,晨安即恢復原有角色,人很虛茫,過份沉默的提早離開台灣。
「你呢?」
她問晨安:「你會一直愛亞伯特嗎?」
丹尼一直無法忘懷她生著病仍跟他作|愛。他要晨勉跟他回德國,也許他們不結婚,但是生活在一起。
她才出大門,便看見丹尼騎了車迎面過來由坡道仰視她,背向大海,他整個人一圈藍光。晨勉突然有點害怕,她對他全是光的記憶,他是神?注定要在她生命中顯現神跡?在她出生那一天迎接她?他把單車平倒在路邊,陪晨勉默默走了會兒,也不問她去哪裡。後來他伸手握晨勉接觸她的體溫:「妳生病了?」
丹尼以淚水回答,不顧一切帶領她遠離她的禁室,是座島,就飄向海水,承載船隻;海底,也有草原與高山。晨勉說:「我不能呼吸。」她不懂為什麼她感動就無法呼吸。
丹尼討好她:「吃人也可以很理性的。」
結果他們仍去了昨天的港邊露天餐廳,晨勉重新換了菜色,要了冰啤酒,完全跟昨天不一樣的生命。丹尼僅口頭上提醒她仍在生病,如此而已,他的理性就是不掃興。
「妳『呼吸』得十里外都聽見了。」丹尼輕輕吻她,微笑望著她。
有另一個晨勉,是她大學畢業出國前最後一次去監牢探望母親發生的。有人喜歡幻想自己存在另一度空間,以便偷窺別人:她不是,她不要不真實的東西。她無法不親眼看見自己的命運,又需要另一種人生的情況下,她有了另一個自己。與她經歷相反的霍晨勉,她所構築。她曾經問那個晨勉:「你要你這個人生嗎?」晨勉沉默。她說:「至少還有人問你要不要這個人生。」她和晨勉初步交談居然毫無窒礙。以後,命運是她們兩個人的事。
她這些年也算見識不少人,知道她這樣的女人,什麼男人會注意。她站在原地沒動,丹尼抬頭看見了她,毫不猶豫起身走過來,請她過位子上去坐,他有事請教她。他問晨勉島上哪裡可以住,還有吃的特色。他來以前,閱讀過很多書,但是根據香港本島那幾天的經驗,那些指南不太可靠,他十分迷惑。晨勉告訴他不是他或書的錯。香港充滿變量,而且中國口味各有各的堅持,菜色花樣繁雜,沒有人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對門道。丹尼放心了,丹尼來自德國,理性達到溫和,而且主題集中,他恪遵一種教養,不隨便問女性住哪裡,他那時對她的好奇,僅此而已。他當她一樣到小島旅行,下班船就離開,理性到晨勉甚至只說了她的姓——霍。這個姓的音,外國人也有,所以並沒因糾正他的發音而引起的一連串骨牌效應。
丹尼飲一口酒俯身吻她,酒在口中流動,他以舌尖將酒推進,舌尖留在酒去的地方,她的舌尖。像兩具彼此試探的身體。
丹尼低聲說:「妳還在發燒,醫生怎麼說?」
他停止親她後,雙手圍抱住她,無聲地讓她體會他的心跳,嘆了口氣,後退一步凝視她:「妳好香。」他也是,一種香的敘述方式響應她的誓言,她惦念那呼吸、他身體裡發出的氣息。她渾渾噩噩不知是高燒還是對氣味敏感,她甚至以為夢中他這樣離開過她,而且相同的坡道與海浪聲,她又十分清醒意識到,她從來沒遇見單獨前來小島的男人。她想,她不是生病就是瘋了。
「因為難忘、印象深刻還有你。」
丹尼笑了:「你們中國人不是有把病過給別人的說法嗎?霍,我好想念你。」
「對中國人來講,這不是病。」
「那是她非理性的一面,我爸喜歡她這面。」
她曾經對晨安說起這些,晨安大笑:「人家雙宿雙飛,那你就更沒機會了。」晨安要她形容那些男女的長相給她聽,她想了想:「沒什麼樣子,只覺得那些人不男不女,尤其男人,性徵不太明確。」
「你常拿出來讓人試?」晨勉聲音暗暗的。怪不得他在整條船上看見她,而且到亞洲旅行、到這個島。當然,她並不懷疑他原先便喜歡島嶼。
她問他:「可以嗎?」
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他們又回到島上。
離開台灣前,她問那個晨勉:「跟我一起走好嗎?」晨勉搖頭,散發嚮往正常生活的光亮,讓她無法接近。開始工作後,她經常出差,在亞洲地區走來走去,照說應當很少累積碰到人的經驗,事實卻不。她接觸的對象幾乎都是未婚的洋高級主管,就算是東方人,也滿嘴英文。這些「桃花」,她跟他們隔得如同兩座島——必須經常、固定和他們保持聯繫卻不見面。這也許相當投好一種男性心理吧,她的情感市場不比香水市場差。
丹尼:「妳會來找我嗎?」
丹尼是那樣直接表達他的情感,這對晨勉來講,她認識的男人裡沒有一個具備這分勇氣與情操。雖然他們願意跟她結婚,對她從來不是結婚的問題,而是一種真正的愛像她父母那種,從身體深處彼此需要、在他們不需要婚姻無視外在環境時結婚的自由。她父親離開了她母親,仍被她母親執信的,就是父親原生的愛,以及她對他的愛。
丹尼終於問她住在哪裡,又問她:「你說衣服淋濕的感覺可不可怖?不過現在我不太在乎。」
後來下雨了,丹尼不再在乎雨,他們漫步走回去,雨勢雖然平平,海面仍響起漱漱聲。丹尼來的時候,走的時候都有雨,雨水最後永遠流入海裡,只有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丹尼專注最後一刻,遺忘了雨水。他們似雨水中的兩座島。
他回敬她:「我今天沒喝醉,你可能需要雙重的擔心。」
二個月假期比想像短,晨勉還記得那天,飛機升空後,她特意往下看,台灣實在很小,比她第一次離開時更小,飛機很快就出海了。她一直到後來才明白,那刻她是在對三十歲以前的日子告別。她在台灣那段時間,回過一次南部,甚至到她以前住過的巷子逗留片刻,最後在大門口種有鳳凰花的旅館住下;逛過母親死在裡頭的監獄外面;上了父母親的墳。母親死後,她外婆將骨灰領出來葬在她父親隔壁,她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組合,她母親生前殺了她父親,然後還愛他,然後葬在一起。是誰同意的呢?她母親自殺並未留下任何遺書。
丹尼不要那麼快再開始:「霍,你不是我第一個作|愛的女孩子,我也不要第一個和你作,不過,這真像我平生第一次作|愛,而且這種感覺我第一次無法形容。我喜歡你的『呼吸』,那比什麼都值得爭取,是最大的讚美。」她的燒很快退了。過給了生命本身。如果她從此有了欲的生命,是他給的。
下飛機後,天色仍亮,晨勉出關後看了看天色,當下決定先回離島。在開往她的島的船上,因為時間的關係,整船爆滿,人們趕在天黑前上離島吃海鮮,關於擠,這條船及船上的人大概都習慣了;她被逼得站到角落。
總公司在香港設有亞洲地區總經銷中心,她只有在香港時需要每週上班五天。她不住在香港本島,她喜歡離島,每天渡輪載著她的車和她的人過海,她住的那個島有不少過這樣的生活的人。但是她並不覺得他們的生活是一樣的,她喜歡流動的生活而不是分級的生活。她思考過,其實她的生活是一片一片的,只有生活本身沒有生活習慣。譬如她可以在很多地方閱讀,但是沒有在光線恰當、四周寧靜、空氣飄送咖啡香的地方閱讀的習慣。生活就是二十四小時。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她非常明白她和晨安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
樣的方式對待生活,因為她們沒母親教她們。
「妳又知道了!」
「我來道歉,我在這條路上騎了一天車,希望見到你。也謝謝你昨天帶給我那麼好的食物和記憶。那是我旅行途中最有意義的一天。」理性達到溫和,仍是晨勉對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天早上,晨勉坐船到香港本島看病、回公司報到。她在醫院折騰半天,打了一瓶葡萄糖及鹽水針退燒。她的身體死亡一般僵硬,但是意志清醒。她用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樣子,及對香港的看法,像她母親當年在獄中。這個價值混亂的社會,就是她的牢獄。她的行為和別人不同,但她母親是正常的,她也是正常的,丹尼說的。她又相信終有一天,她如果和丹尼交往下去,丹尼會絕望地說:「妳是個瘋子,妳知道嗎?」
他送她回到家,緊抿唇線站在她前面:「我下次一定要進去喝葡萄酒。」她瞭解他話中含意。
晨勉睜開眼,看到丹尼灰藍色皮膚,是室外穿過樹影隱隱透進來的綠光映在丹尼白皮膚上,原來剛才滑過水草的變色魚是存在的。她用水手撥弄他灰藍色眼瞼,她的手指變得灰藍。是雙綠手指。
她笑笑,兀自覺得索然無味,那又怎麼樣呢?愛情就跟香水一樣,總會褪味,好香水跟劣質香水差別不過官能感覺。他是直接表達出來了,到此為止吧?一瓶好香水,非他所發明,他不創造這種愛的公式。
一個喜歡島的男人對晨勉來說,比具備什麼好條件的男人都危險,她再度安靜下來。雨似乎隨時準備下下來,丹尼有點不安,晨勉抬頭仰望天色:「也許不那麼快下來,這個島太小,烏雲不見得對得准。」丹尼笑了:「我就是討厭淋濕的感覺。雖然我喜歡游泳。關於水,一種什麼都不能做,一種是休閒。」
外婆第一次坐飛機出國,那簡直是天大的事,老太太甚至要晨勉教她幾句洋文。晨勉教了以後,老太太回復小女孩時期求知精神,整天背整天忘,晨勉興致亦佳,又教了幾句。結果她外婆從搭飛機到目的地全沒教晨勉嚇過,她說什麼海關及空中小姐都懂,她外婆的意志力,她是見識到了。
在那裡,她看見了丹尼。他一個人坐在角落看書,姿態篤定,沒有咖啡香,環境也不夠怡然,但是他本身有股寧靜的味道。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先看見了他的生活習慣,是的,他正是一個有生活習慣的人。生活對他而言,是飲食習慣、學習習慣、消閑習慣、讀書習慣的組合,她遇見他之後,遇見了他的習慣,並且整個人,包括身體內在慢慢甦醒過來。但是那一刻,她看見的,是一個單身前往離島的男人,並且在她生日這天,她立刻就想到允諾晨安的那則誓言。
她母親過世前,關於他們家,一切都是聽來的,但也傳不遠。傳說父親有荷蘭血統,母親則從小性格就怪異。她母親考完大學去加工廠等待當大學生時認識了父親,不等放榜就住在一起。懷上她,母親不肯拿掉才結的婚。她年輕的父親開貨車,沿途找女人,若無其事回到家,一問便招。他父親從不說謊,認為麻煩。父親二十七歲那年,她母親殺了他,被判無期徒刑。
他們在沙灘上走到天色全黑。對海的燈火隔著水氣明亮閃爍,海水並不是全然漆黑的,它會反映天光;油靜的水面彷彿對岸的燈海會燒過來。她走在丹尼前面,他們一前一後影子則彼此追逐。天漸漸又亮了,街市的燈光,火把般點燃這個島。
晨勉送他渡海,站在她第一次看見他的位置,看著他柔和的臉,她說:「如果我是男人,我要留長髮。」她說著和當時完全無關的話。一直要到下次,他們在另一個島上見面,故事才會再繼續,現在,將一切停止。她覺得傷感。
「妳是第一次作?」丹尼拿開她放在臉上的手。
晨勉:「我還不清楚。丹尼,如果真的那樣,我就會像我媽一樣,先跟你,再殺你,因為我已經完全失去控制力了。」
夜半時分晨勉在雨聲及電話鈴中醒來,這兩樣事情一起發生,她幾乎以為是丹尼。是晨安打來的,不管時差,晚上又一直沒找到她,非常記掛她的「丹尼」。晨勉才想起丹尼並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她沒好氣的對晨安說:「正睡在我床上呢!」
總公司已經批准一項經費龐大的亞洲促銷計劃。計劃當初由她一手主導完成,促銷過程需時半年,也就是說她隨時會離開香港去督導。
「我另外有約了。」晨勉的英文名字也是晨安決定的,「晨勉」直譯成英文,正是「Charming」迷人的。她不願意說她病了,這樣麻煩更多,又是鮮花、又是電話,洋人這一套是一種沒有名目的浪費,不浪費情感,也不浪費生命。可以完整的一套再重複。
「你戴戴看,如果不合適,你就不用遲疑了。」
每天早晨醒來,丹尼會在床上靜靜躺一會兒,不管任何地方,不管發生任何事,除非有生命危險。只有一次例外,他抵達離島第一天,一睜開眼就跑來找晨勉。
大雨在丹尼七分酒意時傾盆倒下,丹尼拉了她騎上車就跑。依海的街道只有他們兩個人劃過,奔向更黑的盡頭;盡頭在山邊繞向海,雨將他們包圍,這一刻,他們彷彿擁抱在一起。雨水打在大海裡颯颯輕響,只看見揚起千點萬星,像花紋布,是無聲的編織;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大雨落在海裡是這般寂靜和皈依。
她在南部旅館住了十天,過著和停留台北時一樣的生活步調,閱讀及思考,循著她的思考路線到達每個事件中心,停留在那裡。除了愛情,她想,這就是她的全部了。
晨勉不願意拿自己的生活下注,她剛開始瞭解愛,認為不適合介入太深,她需要想想。
丹尼顯然看過這方面資料,瞭解他們叫蛋民,他沒指出這些船民的專有名稱,她感覺他知道,而且明白蛋民要在船上過一輩子,這點,他比較難接受吧?他們坐在桌邊看著週遭一切,離島上買海鮮跟煮海鮮分家,買好海鮮後,會有店家來問你怎麼做?蒸的?炒的?炸的?望著店家派了個小孩子來提走他們海鮮,丹尼問:「他們不會弄錯嗎?」她搖頭:「機會很小,反正不是你的海鮮就是別人的海鮮,都是那幾樣。」她頭次發現,兩個人用餐比一個人更難,點什麼都不對,不是太多就是太少,通常是太多,一道某方不喜歡吃的菜,雙重得變多,簡直是一大盤。一個人吃飯,沒有冒險的成分。
晨安大笑:「那你就不叫童女霍晨勉了。」晨安對這種事非常容易興奮,繼而不懷好意地:「他才剛十分技巧地吻過你對不對?」
她問丹尼:「你上一站在哪裡?」
晨勉遠望月光鋪在海面上,浪潮上一波波向月光撲去。她現在看事情的眼光為什麼總離不開丹尼?她的確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她現在看到他,他是一個實體的時候,她對他的想念沒有那麼無法形容。丹尼曾說無法形容和她作|愛當時的感覺,因為不能捕捉而離不開;他離開她,她就可以捕捉他嗎?
「最有意義?」
她回到離島正是午後太陽最烈時分。丹尼在碼頭上等她。她看到他毫不意外,她不願意多想。如果在他的國家,他一定過著另外一份生活,他會忙碌、工作、人際……。只有旅行及愛情,使他完全空閒下來。她碰上他最自由的一段時間,使他們相處的空間加大,什麼也沒有,只有對彼此的好奇及需要。身心皆如此。
丹尼伸出雙手:「可以嗎?」不等她回答,輕而快速地攬她入懷臉貼著她的臉,移動臉頰,緩緩摩擦她的唇線,這時刻,晨勉身體完全失去溫度的知覺,只有臉的存在。
令她吃驚的是,她在一場類似自我介紹敘述中,身心逐漸安定,彷彿找到了歸依。這是什麼歸依呢?他不會為她多停留;她不會去他的國家找他。
她對他的想法,將她重重推向他,他以同樣的思念響應。
她可以確信的是,丹尼是一個冷靜而感應絕佳的聽眾,他像一座燈塔。當她陳述母親死在獄中她腦海中最後見到的那張年輕、無視痛苦的臉,她和晨安這輩子都欠一份回報母親的情——她母親負擔她們,而晨安不要孩子,她則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婚姻。丹尼堅定的發出訊號:「霍,這不是罪過,對你想告訴他的人說這個故事,不要覺得羞恥,這是你的秘密。但不是不可告人。」
公司副總裁喬治見到晨勉回來,立刻召開初步工作會議。晨勉兩個月後將去東南亞負責督戰,這次策略主攻放在男性香水觀念促銷,亞洲男性的www•hetubook.com.com香水市場是個未知數,所確定的是這個市場從未被開發。
丹尼伸手過來握她,晨勉說:「不要這樣。」她不喜歡這種太方便的小試探。
丹尼喝到六分酒意時,像片柔和的大海,滿眼沉默的歡喜。小島的黑夜比白天更適合他,他在黑夜裡散發個性與光,與暗藍的海同歡;白晝,他獨特的個性,光天下,只是道影子。她終於看到一個人可以性格分明卻寬容、溫和。他的光反射到她身上,六分酒意的丹尼說:「多好的生活對不對?謝謝妳。」
「妳的病和我啊!」
丹尼畢竟年輕,他對晨勉的愛一時無法理清頭緒,他不要這件事變成萍水相逢,他從來不談「突然」的戀愛。
晨勉總是說:「我會在另一個島等你。」
晨勉:「我這樣已經生活三十年了。」
「男人,你們死定了,你們將不再有自己的味道。」晨勉想到丹尼身上的氣息,他們正要毀滅那股氣息。原來這些男人一輩子沒有被女人啟發過,也許愛過,但女人不懂得他們的呼吸,更別說他們的生命節奏。所以他們自己也不懂。
丹尼頗能喝酒、吃海鮮;他飲啤酒,說純淨。確定不下雨之後,他放心痛飲。夜色不知不覺降低,幾乎平貼海面,與海水一般深藍近乎黑色。他們周圍人潮陸續搭船離去,雨水般疏散海中。留下店家仍燈火通明,一張張適合家庭或團體進餐的大圓桌空了下來,顯得數目龐大。只有他們這一桌,桌子跟人在一起;在一個空的舞台上似的,鏡頭拉高後定格。島上樹少,襯托得環境中只有人、海水、餐廳。
丹尼騎車載她回到住處,沿途一句話未說,島上禁止開車,她的車只有在香港本島才有用。丹尼份外沉默,彷彿正面對這一生最大的難關。
「我喜歡吃人,我們家族有這種遺傳。」她冷冷的說。
「你知道蛋民們為什麼過這種日子,還要生孩子嗎?」晨勉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出路。晨勉喝下了酒,察覺體溫正往上升,情緒往下掉,掉入情緒的最底層。她這些年來一直是一個人,有時候難免孤獨。卻絕少像現在這般軟弱需要傾訴。
「因為已經過了早晨,醒來不是早晨,還躺什麼?」
第二天接近中午晨勉才醒,戴戒指的手,睡眠中不覺地緊握成拳,戒指還在,白天是另一個味道。蛇信向著她,像面小鏡子,她發現戒環內刻著Danne,原本這是丹尼的戒指。
丹尼倒無謂地打斷她:「沒有人規定在屋子裡穿什麼吧?」他沒有說如果她屋子裡有男人衣服他才傷心的俏皮話。
將近七點薄暮時分,她想到該去沙灘走走,今天雖非假日,除了冬季任何日子沙灘上擠滿人潮,但是七點左右,玩了一天的「餓」民走上街市,空下沙灘。她喜歡島,就因為四周環海有種隔離感。她喜歡夜裡逛沙灘的「毛病」則是念高中養成的,外婆老說「毛病」,是「毛病」而非「神經病」。外婆肯定她爸爸一定是外國人,所以她要去海邊眺望自己的故鄉。
晨勉下岸後幫他問到一間海邊度假小屋,不是一般群集在碼頭附近那種,是翻過山頭另一面海邊,環境遍遠,視野也望得較遠,她想到他那麼大個子在「迷你」屋裡打轉,不禁搖頭。他問:「怎麼?」她說沒什麼。晨勉建議他租輛腳踏車來往碼頭及住處,還可以騎到山頭。丹尼問還有機會再見到她嗎?她說:「也許。」房東自我介紹叫「平姨」,急著帶丹尼去住處,怕他跑了。晨勉幫丹尼登記證件,發現他比她小六歲,並且瞭解他將在離島停留一周。她確定她不懂外國人,他們大部分可以在一個毫無回憶的地方待上很久,既不工作,也不追求什麼發生,就是待著而已。
她回吻他,臉頰輕輕摩擦他。丹尼舉高手臂,以手臂內緣撫觸她臉頰,她又聞到那香味。他們有生之年將在何處重逢?現在他們遇見了。
晨安博士學位拿到後,因為論文分數高又年輕,被學校留下任教,還被台北的大學請回來開過幾次會。晨安研究信息傳播很有股學者模樣,然而晨安學術上的成就一向與生活無涉。晨安和亞伯特講好他們不生孩子,這點亞伯特十分能接受。晨安說過,亞伯特對她的東方親戚一直覺得像外星人——外婆以及她們的私生活,但是亞伯特一直保持興趣的,是對晨勉的好奇。晨安提起這事十分淡然,只說:「去他的王八蛋。」
「嗯,德國很少下雨,對我是一種神秘經驗。」他不願意談這件事。晨勉看得出來,丹尼厭惡下雨,一個人天生的厭惡,是很難改變的。她低聲說:「好像你們的生育率也很低?」丹尼:「年輕人結婚的很少。」這種問題跟下雨一樣,亦非丹尼的話題。
事情的發生有時候比想像中簡單。她回到家,每週來打掃一次的清潔工將屋子整理得很俐落、她從不儲存食物,而且正好她生日,她跟晨安通過電話後,晨安要她去找外國人一起過生日,結束她的後童年時期,她叫晨安閉嘴。
「霍晨勉,你如果不去愛他,你才會真的生病呢!」晨安不知怎麼,對待家人永遠無法冷靜。晨勉原以為外婆死後,他們家就真的散了,是晨安的反應讓她明白特殊的家庭身世,使她們永遠在同個島上。
他們坐在最靠碼頭邊桌位,停泊在港灣內的船隻亮著燈看電視、吃飯、洗澡、晾一船大小衣服。有個小孩正在船上放風箏,淺藍色風箏,映在深藍天色,像枚方形月亮。
丹尼大笑:「你看,我就知道你在乎,當然沒有,我只用眼光判斷。」
「下次我來不下雨,就是我已經失去你了。」丹尼握住晨勉的手,雨水順著他們的手臂匯到雙拳往下流。
「沒睡就更不用醒了。」那麼強的力量讓她願意取悅他。像他討好她。
丹尼想了想說:「我不放心你想念我時怎麼辦?」晨勉知道他指的什麼。丹尼曾說晨勉天生為他而長,他們一切都適合,就算他自己不想念晨勉,他的身體也會想念;他也這麼推算晨勉。
「神氣!長髮應該是男人留的。頭髮是力量。」他們的生活往前走,但是感情停頓了;他們彼此有感情,這件事的意義對她來說非常大,但是,他們沒有辦法在一起生活。她像瘋子一樣對這件事有著異常的嗅覺。幸運的是,他們至少處在同一時空,不是歷史。纏綿而剛烈,時空交錯,戲裡才有的事,她母親和父親多卑微的人物,卻發生了;她的那個晨勉和祖,他們也一樣。她問晨勉:「如果是你,你會留祖嗎?」她會。「那個晨勉」不會;她無法留丹尼。
丹尼仰起身子,迷惑的看著她,她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事情,但是她真的不知道,作|愛也有某些習慣。她不習慣放開她不作|愛時的習慣。
天邊突然急速陰沉下來,一道閃電從海面抽高,丹尼問她:「霍,小島上下大雨是什麼情況?」
「你怕雨?」
她們四周的人都死了,代表她們身份地標失了,她們是誰?一座未開發過的孤島。
丹尼講話像中國人:「送給你好不好?」不知是怕觸怒她,還是怕她誤會。這兩樣她都不會,她向來無視比他小的男孩。比她小,對她是種不必要的負擔。
晨勉流著淚回答他:「不可以。」
果然烏雲很快過去了,他們的菜清爽可口,這對丹尼來講似乎也很重要,明確地代表一種異國情調吧!晨勉發覺,丹尼內外就是一個男孩子樣子,是個會主動思考的男孩,不是那種你丟問題給他才思考的人。他不是處理問題的人。
「看你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
會客時間結束,她母親率先站起身,毫無眷戀:「我寧願你們一切像你爸爸,而不是像我。你父親是個很有活力的人,充滿了變化。他能控制我們的關係,卻無法控制自己該去的方向,我們無路可走,他必須把我們推到沒有空間的地步。」母親一直懼怕沉悶的生活,她想到母親在牢裡,那裡什麼變化也沒有,生命裡最小的空間。就在那一刻,那種痛,晨勉生出另一個自己——正與美麗、不解憂愁、重視兒女前途的母親在家裡話別。她將出國讀戲劇,晚上全家人——父親及弟弟將到餐廳聚餐。這個晨勉個性明亮,舉止神秘、處處流露一種矛盾性格散發出的迷人氣息,並且,她嚮往作夢的能力。這個晨勉,將不懂感傷。那是第一次她和「真實的晨勉」互相凝視。「真實的晨勉」,晨勉望著母親青稚的臉龐,透過「真實的晨勉」,傳達生命訊息,完成另一種生活。她剛確定了一件事——那個晨勉將隨她一起呼吸,填補她的空白。她說:「媽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