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廢墟.桃花源外

這裡我們的視角和關注不再集中在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幸福桃源中人,那一片理應是雞犬相聞、阡陌交通的田園景色,也一換而成凶險凌亂、高架往復的都市風景。對孤獨的迷路人的主體意識的體會和認同,取代了對世外桃源的想像。所謂「桃花源外」空間,不單是指烏托邦竟成反烏托邦,憧憬竟成夢魘,同時也承認「忘路之遠近」的捕魚人不再因為「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場景及外觀而驚異、而尋覓、而進入幻境。「桃花源外」是迷失的漁人在一片太平景象中痛感自己家園的遙遠,是漁人面對操不同語言的桃花源居民深覺恐慌,最終是參差的歷史記憶對歷史終結完滿論的挑破:「這是哪裡?……你放聲大哭。」
至此,我們也許會恍然悟得這篇作品後面周密的匠心運思。小說的敘述結構,複製的是心理分析家面對患者/主體的誘發式敘談縷述,目的是要通過喚起記憶,引起自由聯想,從而辨認出受壓抑的慾望,甚至期望進入那一片不定無形的潛意識區。因此小說一開始,使以I. V. Foscarini一段關於「我」對於「你」的依戀的引文,以及對於「你」的記憶的召喚式詢問(「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暗示出你我難分難解,也確立了小說探求主體構成、挖掘心理深度這樣一個基本主題。這裡一貫到底的「你」實在是憑空喚出,是讀者自身,是對所有面對並進入這篇作品的你我他的尋呼啟發;而〈古都〉的意義,正在於提供了一個「想像的傾聽者」,用耐心而同情的沉默來幫助開拓和釋放讀者共有的潛意識區。因此整篇作品試圇編織的是潛意識的文本,是書寫一份心理分析意義上的「個案研究」,記錄的是通過談話而逐漸浮現的「你」的自我意識。因為抑鬱而失聲無言的「你」是小說的主人公,也是小說敘述過程所營造的自我意識,是被敘述被塑造的開放型主體。
一旦了解到〈古都〉所觸及的種種令人焦灼的話題、情懷、事件和變遷,這部作品本身所包含的地緣和歷史的張力也就更加富於深意。惟有從京都一座平靜安詳的Doutor咖啡館來隻身遙想「政爭慘烈醜陋的海島」,惟有在記憶的版圖上把台北這座「廢墟上的廢墟」一層一層地剝離,也惟有以外人的身分來痛哭這沒有了歷史記憶的桃花源,文中被敘述的主體才真正一點一滴地流露出她和台北互為主體、互為文本、愛恨交織的依託關係。對廢墟古都的發掘,不僅僅是為了悼亡而悼亡,為了懷舊而懷舊,更是為了在未來的集體潛意識裡,寫進蕪雜、殘破的歷史斷層和積澱。「屬於女兒的時代,她會記得的,或她會為它的不在而驚慟的,會是什麼?會是什麼印在她的心版上?」
正在此刻,她青少年時代親密無間的好朋友A從大洋彼岸的美國一紙傳真,直如起死回生,並約她到日本京都相會。「老想遠行」的主人公便懷了重溫昔日少年純情的意願,在一個凜冽的冬日,隻身來到她曾多次探訪的古城京都。當她又站回到四條大橋上時,一種如歸的親切油然而起,竟使她覺得「彷彿從未離開過」。也即從之一刻開始,小說宛如娓娓私語的親密敘述中穿插|進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同名長篇小說《古都》的片段。彷彿隨著主人公時斷時續、按圖索驥似地對照今日的京都閱讀川端康成,她有意無意間找到了把自己的經歷和記憶整理爬梳一遍的情致和語調https://www.hetubook.com.com,歷史的京都和眼前的京都彷彿毫無扞格地重合,更反射出台北的眼花繚亂、怪力亂神。將這段關於一對孿生姊妹千重子和苗子的故事直接插入小說敘事中,不僅讓主人公與A的感情淵源有了一番重疊寫照的迷離,也給主人公在京都的盤桓平添了一層想像深度(王德威)。
對於朱天心都市小說的這一現實政治文化層面,台灣暨南大學的黃錦樹先生有極為精彩的評議。「都市化——持續的、不可避免的都市化讓本土論述奉為命根的台灣性,也在世界化的過程中被抽離、分割,而失卻了物質基礎」,而朱天心的「老靈魂」們對日常城市生活表象之下廢墟的挖掘,正是要在一個全息般深深淺淺的記憶空間裡,把任何關於正統身分、政治創傷的神話消解還原為神話,因此她「唱反調式的敘事結構勢必讓她遭受本土論者的意識形態撻伐」。
緊接著這段引文,小說為主人公,也為我們,設置了一個標準的「心理分析家的靠椅」:
對於本土論神話的超越,辯證地幫助朱天心達到了再現現代都市文明的一個新高度。當黃凡和林耀德在八十年代末期預言「都市文學業已躍居八十年代台灣文學的主流,並將在九十年代持續其充滿宏偉感的霸業」時,他們所展望的正是都市文學在形式意義上的輝宏多姿,因為都市文學的發達,往往要以意義的純潔和形式的直率為代價為犧牲。又因為都市的意義恰恰是對桃花源的否定,所以都市文學必然是擺脫了桃花源情結的,屬於「桃花源外」空間。

這場「放聲大哭」,來自走投無路的歷史亡靈,雜糅了潛意識上升到意識層面時迫使主體所體驗的誤認、震驚和絕望。朱天心所要探險的都市潛意識,終於在此刻爆發出來,以「他/她者的語言」的形式,宣告了當代都市文明的貧乏與癥結所在。至此,朱天心所完成的,不啻是對台北古都潛意識的多層次書寫,也是中文現代城市文學中極富創新意義的一部力作。《古都》一書中所收的其他篇目也都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力求進入都市潛意識(例如通過咖啡館的變遷〈威尼斯之死〉,嗅覺所儲藏的記憶〈匈牙利之水〉,身分與身分證的關係〈拉曼查志士〉等等),與朱天文一九九〇年結集出版的《世紀末的華麗》有諸多美學與意識形態上的共鳴之處(在〈威尼斯之死〉中,作為小說家的敘述者直接引述《世紀末的華麗》,稱其為「我近年看過最恐怖的作品」)。不同的評論家早已指出朱天文在《世紀末的華麗》中是以與頹廢的當代都市並行不悖的感官語言來描寫城市外殼,〈古都〉這部中篇卻直接以都市空間及其廢墟場景作為潛意識的形式和內容,用反覆塗寫、引申的敘述文本,縱深的歷史掃描來複印當代台北的政治文化潛意識。
如果在縱深的歷史譜系上,閱讀朱天心及其姊姊朱天文的文字時,離不開回眸將蒼涼凄美視為永恒的張愛玲,那麼在一個橫向的歷史聯結上,朱天心和王安憶也許都在書寫一個不再年輕、不復有激|情的時代。中年人那種日漸壓抑下來的對嚮往的嚮往,以及對現實孤絕的叩問,成為這兩位幾乎同齡的作家共同的敘事視角和抒情起因。她們同樣以一種兼敘兼議的筆觸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當代城市(台北和上海)同樣成為她們探索歷史和記憶的一大場景,甚至連她們的創作歷程,都和-圖-書可以說有某種相互映照的由簡而繁的同步變奏。而朱天心王安憶各自的關懷角度和敘述對象之間的差異,則無疑給我們這個時代與其歷史脈絡提供了一個很貼切的注釋。在當代台灣文學與大陸文學之間,尤其是兩岸各自的城市文學之間,實在是很有進行比較文學研究的可能和必要。相對於常常淪為大而無當、或者不關痛癢的中西比較文學而言,就同一種語言的兩種文學形態進行歷史的對比參照,在我看來是大有可為的一項學術事業。
在這個意義上,朱天心和王安憶成為真正的同時代作家,也就是說她們同屬於二十世紀晚期以悲天憫人的「廢墟意識」來對現代社會重新觀照、重新發掘的時代,她們又都在各類歷史大說之後找到了「日常生活」這個儘管殘損、卻無法超越的經驗方式和內容。後者一九九五年完成的《長恨歌》,以大上海半個世紀的歷史圖景為襯托,極其細膩地追述一個平凡都市女人的情感史,從而凸顯出被歷史大說所遮蔽包裹的日常生活以及最終無法逃避的生老病死。在小說的最後一刻,當昔日的上海小姐王琦瑤頗具荒謬色彩地死於非命,敘述者告訴我們那是八十年代某一個春日的深夜,萬籟俱寂,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我們把朱天心和王安憶關於城市的作品放在一起閱讀時,儘管都浸透著對舊都的哀悼悲情,儘管都有一種擺脫了青春期之後的寬懷和細密,我們卻不難辨認出各自的歷史淵源和思考緯度來。這裡我既無意將兩位作家排一番名次優劣,也不可能就台灣和大陸當代文學進行任何系統的對比,我們所能看到的,卻是作為一種主觀情緒或者心理狀態的「憂鬱感」,在朱天心和王安憶那裡都轉化為探尋歷史的原動力,轉化為釋放想像的詩意語言,雖然歷史本身往往並不能幫助她們從憂鬱中解脫。
只有鴿子看見了。這是四十年前的鴿群的子息,它們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斷,繁衍至今,什麼都盡收眼底……它們盤旋空中,從不遠去,是在向這老城市致哀。新樓林立之間,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殘骸。
讀台灣作家朱天心近期的作品,尤其是像《想我眷村的兄弟們》(1993)和《古都》(1997),可以說是件讓評論家很為難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朱天心把話裡外都說盡了,而且說得有聲有色,有根有據。不管是後現代、後結構也好,馬克思商品理論也好,虛構的方法和技巧也好,都被寫進了她的小說中去。這番耐人尋味的「理論自覺」,首先表現在她的敘事內容和對象上,更可以從她極富後設(或者說原虛構〔metafiction〕)意味的布局和敘述中觀察得到,以致她的小說敘事和理論論述間出現了一種親密的互為譯文的關係。而如此一手創作、一手點評的飽滿狀態,往往會搞得評論家多少有些手足無措,甚至不無黔驢技窮之窘。
(本文作者為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文明系副教授)
(全書完)
在進一步解讀〈古都〉及其政治潛意識之前,我想提及一下我讀朱天心時一個揮之不去的感覺,那就是她與大陸作家王安憶有很多可媲美之處,尤其是與王安憶近年以《長恨歌》為代表作的一系列「傷心的故事」(包括《香港情與愛》、《烏托邦詩篇》和《傷心太平洋》等)分m.hetubook.com.com擔著極其相似的歷史憂鬱感。甚至在敘事的自我意識和反諷機制這一層面上,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1992)和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1990)這兩個中篇也都表現出令人驚嘆的遙相呼應。
由朱天心呼喚出來的主人公「你」,以個體化的文學語言和意象,表達出當代詩人、評論家林耀德極富洞察力的「都市廢墟本質論」。在林耀德看來,「歷史的幽魂並沒有顯靈在重建的台北之上,因為台北不是蓋在廢墟上的新城,卻更像是蓋在廢墟上的廢墟。城市的擴張取代了城市的其他意義。」在台北,正如當代所有急速現代化的大都市,「偉大的廢墟循環系統已經預定好如何鏟除我們的明天。」在〈古都〉裡,對這斷壁殘垣的都市廢墟的考古,卻正如朱天心所立志要做的,是通過對「龐大複雜的潛意識區」的探險而完成的。這樣一個原始動機,很明確地被書寫進了小說敘述裡,那就是插入文本中的一段典型的描寫他境(heterotopia)的佛洛伊德引文(朱天心)。

有一種天氣是你喜歡的,草木鮮烈,天空蔚藍,陽光炫目,而你恰巧在空調涼颼颼的室內、車內或咖啡館或臨窗的屋裡,便容易讓人失去現實感,以為外面也是如此的氣溫,冷,再加上反差極大的光影,就以為自己置身在某個你想去或曾去過的國度。(朱天心)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
至此,〈古都〉方才完成了對開篇引文中借Foscarini之口所表達的幽婉的思念情懷(「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的說明和充實。至此,「你」的記憶,遙想中的古都,俯瞰下美麗的台灣島終於形成剪不斷、理還亂的意義鎖鏈,也就成為未來任何、所有的「我」必須依託把握的書寫契機。
散見於〈古都〉裡的互不連貫的引文,其實是對這部小說本身結構的進一步註釋。除了川端康成的《古都》伴隨著主人公(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被敘述、被喚起的主體」)在京都的滯留,除了後半部分中反覆引申、主題音樂式漸行漸強的〈桃花源記〉,小說還龐雜地援引了包括歷代文獻、殖民記載、地方縣誌,以及勞倫斯、梭羅,萊特和佛洛斯特等作家筆下的文字。這一系列引文無疑是用來刻意標識出〈古都〉後面龐大複雜的「文本潛意識」,同時也很貼切地鏡照、提示出小說中另一盤根錯節的引文系列,那就是對街道地名的旁證博引,形成了「鋪覆街道輿圖的那許多撥弄著記憶錯亂的名詞」(駱以軍)。
這個記憶與想像的幻境只在你「失去現實感」的時刻方才出現,亦即只有在心理分析意義上的「超自我」被暫時懸置的時刻,才敞開它諱莫如深的門戶,並且讓你覺得溫馨可感。而當代台北使女主人公最感壓抑之處,正在於體驗這個幻境的機會和條件越來越珍貴稀少,也就是現實的擠壓越來越不可逃避。「除了平日不得不的生活動線之外,你變得不願意亂跑,害怕發現類似整排百年茄苳不見的事,害怕發現一年到頭住滿了麻雀和綠繡眼的三十尺高的老槭樹一夕不見……你再也不願走過那些陌生的街巷道,如此,你能走的路愈來愈少了。」這是一個無處不在擴建、無處不在消失的城市,一個不斷製造奇蹟的同時也製造廢墟的消費文明。

在這個層面上,與其探究〈古都〉中「艾略特https://m.hetubook.com.com《荒原》式的懷舊哀傷與對台北都會符號飄遊的戀字癖,戀物癖形成自我分裂」(駱以軍),不如面對並承認這一層懷舊情緒裡包含的批判意識。例如在省市長大選後的次日,主人公獨自來到「蕭條的昔日兒童樂園前」,無意中發現了草叢中的一塊石碑,上刻:太古巢舊址。這一段認指清朝遺跡的碑文,觸發一段歷史敘事,更給她帶來了如此驚心勳魄的啟迪:
如果女兒在主人公的生活中可以使冥冥的未來日趨接近而且真實得可怕,那麼丈夫則代表了使人無法再感覺親切熟悉的現實,是無可挽回的情感離異。結婚二十年的丈夫,顯然在高漲的本土意識裡找到了新的激|情,甚至性欲。「你看到他與周遭幾萬張模糊但表情一致的群眾的臉,隨著聚光燈下的演說者一陣呼喊一陣鼓掌,陌生極了……當晚,你丈夫亢奮未歇地積極向你,用異於平常的動作和節奏,你被撥弄著,黑裡仍然不肯掉眼淚。」
正是在這樣一個「你與更多的老年楓香都將加入陳維英隊伍」的時代,在這個「獨獨不提過往,過往很像那些被移植或砍掉的茄冬和楓香」的城市,主人公直覺得自己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由此,我們進入了一個「桃花源外」的想像空間,而主人公也就在A失約後空空如也地飛回台北,並將錯就錯地扮成日本遊客,拿了舊式日人地圖,鬼使神差地在理應屬於自己的城市裡尋找先她而死的過往。
一旦意識到那漂浮的記憶錯亂的名詞其實是在不連貫地拼寫或者攪亂著記憶的內容,回憶本身也就愈加明確地成為無可奈何的憑弔,正像都市潛意識所承載的,最終必然歸結為「蓋在廢墟上的廢墟」以及被掩埋其間的憧憬與情欲。隨著一個屬於過往的「悲情城市」漸漸浮現在記憶的甬道裡,眼前日新月異的都市則相應地變得遙遠而無法辨認;而「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特別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朱天心)?至此,對潛意識區的探險和書寫,在敘述過程中水到渠成地變為對壓抑過程,或者說遺忘機制的質疑和譴責。
你望望身旁並肩在讀碑文的陳維英老鬼魂,說不出一句話。像是一則各種年老民族必定會有的那類寓言,你們曾經不具任何知識、歷史知識,與它愉悅自然的相處過活,待有一天你具備了了解它的知識,並略覺愧疚的重新善待它(雖然你以往對它也傾心相待),但它再也不一樣了,與過往不一樣了,這,難道又只是人或民族必定會有的中年懷舊?……你帶著哀悼的心情走避,死去的,當然包括你的一部分。
不過這話扯得有些遠了,希望以下結尾處能再收回來。這篇以讀〈古都〉為主的文章並不可能將朱天心和王安憶作一番系統的比較,但貫穿兩位作家近期作品的憂鬱意識和哀悼之情,揭示的也許是她們共同分享的歷史情境,是她們對歷史經驗與記憶極其相似的探尋和挪用。
由不同的時代和政體前前後後積存下來,而且絕大多數已經蛻變為空洞的名詞符號的街名地名,彷彿一個個從「都市潛意識」的深處冉冉升上來的汽泡,在台北的上空漂浮紫繞不去。或者我們也可以用佛洛伊德曾使用過的一個概念來描述這類浮游不定的符號,那就是紊亂無序的「記憶遺跡」(memory-trace)。儲藏在潛意識區的記憶遺跡是沒有時間也沒有條理的,而〈古都〉所要做的,正是通過條分縷析這一堆記憶錯亂、所指迷失的名詞,從而使得龐大和-圖-書複雜的都市潛意識有可能依次浮現,並且逐漸變得清晰可辨。這也正是心理分析的基本出發點和信念。
(唐小兵)
朱天心對這種兼敘兼議的散文風格(又有人稱之為「百科全書小說」)(駱以軍)的操作,在〈古都〉這部中篇裡達到了揮灑自如、爐火純青的境地。但〈古都〉的真正動人之處,又並不完全來自這種反諷性的、自我拆解的敘述策略。在這裡,朱天心整個的語調是抒情的,筆法是內省詢問式的,目光則是憂鬱型的。在「中年懷舊」這一大情感結構下,在在表現的是彌天的悲情,流露的是對集體的和個人的歷史失憶症的恐懼。緣起於一場對當代日益陌生的台北的銘心刻骨式憑弔,這篇關於無名的「你」的敘述,以縫合個人心理創痛為目的,但同時致力於開拓深遠的歷史想像空間,並且毅然把我們引入了一個龐大錯綜的都市潛意識區:這正是朱天心近期決心以人類學家的姿態「重新探險台北城市」(朱天心)的原始動機和歸宿,也是小說〈古都〉的感染力和美學及認知價值所在。
在你我肅然有別的認同政治裡寫進性別,寫進暗夜裡的性事;在一切以「政治正確」為準則的年代,寫進遊戲態度,寫進野史軼事,是〈古都〉敘述策略中積極、現實的方面;對台北幽靈極度憂鬱的詢喚,對深層古都充滿矛盾心理的書寫描圖,卻是以「否定性的辯證法」來擁抱未來,是對未來台灣的記憶遺跡的堅韌開發和積累。惟其如此,當主人公迷失在桃花源外的淡水河畔,驚恐之中不由放聲大哭之際,一個遙遠而莊重的超越主體「我」緩緩升起,並把讀者帶向一個廣博深厚的歷史觀照空間:
朱天心所悉心探尋的是台北這座見證了荷蘭殖民者、明清朝廷、日人半個世紀的占領、國民黨統治、直至解嚴後新黨政爭的飽經滄桑的歷史名城:同時她也以極其私密、喃喃耳語式的內心對白反照出一個都市人眼中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生存空間,一個不斷引起傷痛、激起想像和回憶的現代大都會。主人公「你」顯然是一位來自中產階層的抑鬱的中年女性,置身在當代台北紛繁詭譎的街頭風景裡,她深深覺得二十年的擴建拆遷改變了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使她覺得一如流離失所的外鄉人,也使她不得不追撫燦爛的青少年往事,幾近絕望地仰天叩問:「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而日益高漲的本土化情緒和造勢,更使得寡言的她「從不停止的老有遠意、老想遠行、遠走高飛」。
在幽靜冷寂的京都街頭彳亍流連,主人公刻意體會營造的是憑弔故物舊跡的懷古之情。遲遲不捨離開之間,她回想起「那政爭慘烈醜陋的海島」,驟然意識到「你真不想回去呀」,儘管如此,儘管眼前的京都因為川端康成的故事而顯得寓意深遠,她卻不能不時刻想起那座使她迷失,使她傷心,但支配了她全部生命的城市。京都與台北的時空錯置只能使主人公更加完整動情地追憶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村落、街道、幼稚園、電影院。同樣的時空張力,使她在回想自己情感生活的場景之外,也感受到大的歷史畫面的籠罩。從清朝到日治,從外來政權到新統治者,無一不曾裝扮擁有台北,無一不在建設的同時留下廢墟和斷裂。「當有一日你路過你們的綠色城牆,發現天啊那些百年茄苳又因為理直氣壯的開路理由一夕不見,你忽然大慟沮喪如同失了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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