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

果然,後者只說:「來廚房的小偷,無非弄些吃的。走,去把炊事員叫起來,問他少些什麼。」
「包工制?那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要除掉修正主義根子嗎?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相信群眾,永遠依靠貧下中農……」他說得頭頭是道,使得會計面紅耳赤,當場下不了臺。這事向東雖是耳聞,也不由得不對他另眼相看了。
「輔導大一的數學課。」老何替他回答,帶著了羨慕的口氣。
誰知道老傅不感興趣地哼了一聲「是嗎」,兩隻眼仍不離兩隻手,而兩隻手只顧著釘洞。向東瞧他佝僂著背,頭俯向桌面,頭上早生的白髮在燈光逼近照射下,顯得特別耀眼。
「是嗎?」小柳抑制不住自己,也冷冷地哼了一句。
「喂,老傅,我聽到你們組的同事在閒聊,好像領導正在考慮,今年秋天要安排你上課。」
「小柳,今晚請你嚐嚐我的雞蛋掛麵,算是歡送你走五七道路,功德圓滿回南京去。」
對方用筷子扒了兩大口青菜下肚後,方說:「作不準。你們農場的籮筐完工後,如果附近公社裡沒有活幹,這就回去。」
「咳,小柳。」老傅從老花眼鏡下斜睨了向東一眼,嘴裡招呼著,繼續揮動手中的大鐵剪。
經他這一指點,向東好比劈頭澆了一盆冷水,一直涼到了心底。他把書仔細地捆起來,壓在睡覺的稻草鋪下,再也不提輔導學生數學的事。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對學生失望——他們被派來上大學、唸數學,本身毫無過錯可言——但究竟對什麼灰心失望呢?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這個開會的安排早已人人知曉,因此沒有引起什麼騷動。
老傅盯了小柳一眼,又低下頭修剪起來。半晌他才開口,輕描淡寫地,好像在敘述別人的往事,一邊仍低頭幹活。
向東「嗯」了一聲,裝作埋首吃飯,沒有再搭腔。目前這種輪換勞動制,不但打亂了教學計劃,還使很多教師勞動回去後變相失業,當然就羨慕別人有課上了。向東自己又何嘗不急於要上課呢?可是大學剛招生不久,只有一年級學生,而向東的專業須等到大三畢業班時,才考慮要不要講授。他本來可以清閒兩年的,然而他積極要求上教學第一線,領導便派給他輔導數學的任務,講好勞動回去後便開始。所謂輔導,其實就是做任課教師的助手,在課堂裡及宿舍裡給學生補習。向東的熱忱和獻身社會主義祖國的決心使他忽視別人笑他大材小用,反而帶了很多參考書到農場來,準備好好地研究一番。很湊巧,一齊來勞動的便有一位年輕教師,剛輔導過數學下來。向東一曉得這人,立刻去向他請教。誰知這個同事看到他的一堆書,嚇了一跳,隨之又啞口失笑。以後他找了個機會,悄悄地告訴向東:目前大一學生的數學是從小數點加法開始,到大學畢業時也上不了微積分,其他就別提了。
向東聽了,無言地點點頭。他把刮齊的飯粒一口送進嘴裡,然後站起身來。右腿正要邁出板凳時,突然聽到對方一聲乾笑。
「明天回南京去?」這年輕人吞下一口饅頭後才抬起頭同小柳搭訕。
小柳抽出了手來,看了一下錶,可不,已十二點了。「好。」說著,他到桌上拿了手電筒。老傅戴上了一頂藍色帽子,披了一件破舊的棉襖,接著把牆角的煤球爐子的火門拉開來燒水,然後才拿了另一支電筒,同小柳推開門,走出值夜室。
「你們這種勞動!嘿!」
對方哼了一聲,粗黑的眉毛揚了一下,圓圓大大的面孔便毫無表情了。直等到嘴裡的東西全嚥下後,他才冷冷地說:「回去也是勞動——地裡的勞動。」
「我聽到狗叫,」他告訴老傅,「要不要去看看?」
「你只要使學生懂得零點一加零點一等於零點二,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不等於四分之一就行了。」
「上次是你請,今天該輪到我了。」向東說著,立即打開了書桌的一隻抽屜,瞧了瞧事先擺在裡面的麵條和雞蛋,還有一本列寧的著作。
老傅抬起頭,好奇地望望小柳,又瞧了一眼他手上的書,然後冷冷地說:「看書。」
然而同事說他會演講,其實也無諷刺之意。他知道自己是會講。前幾年在美國參加保釣運動,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便是從加州柏克萊一路講到芝加哥的。講臺、汽車頂,哪裡不是一站便滔滔說上幾小時?那時,支持著他的不單單是一腔愛國和*圖*書熱血,還有美好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熬夜攻讀列寧和毛澤東的著作,作了多少筆記;為防聯邦調查局,躺下來時,頭也要枕著文件才敢闔眼。回想起來,那一段日子真是火辣辣的。
勞動,勞動,向東默默唸著這個詞語,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他長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倒剪了手,一個人在值夜室裡來回踱方步。嘟!嘟!老傅一錐一錐地敲打在鐵皮上,枯燥而單調。向東竭力不去看他,也不聽那空洞的聲響。他把頭朝上看,數著頭上架著的橫樑:一根、兩根、三根、一根、兩根、三根……。
「看到什麼沒有?」老傅問他。
那備忘錄一直如石沉大海。然而,七三年的國慶文件中倒是對臺灣同胞了加上了「骨肉」的字眼,措詞也較堅定親切。雖然只是文字上的添飾,已使向東感到很大的安慰了。不久,他聽到大家在傳說:這添加的字眼乃是因為周恩來聽到某位回來觀光的臺籍人士的建議之故——這位人士以前還是激烈的臺灣獨立運動份子呢。這個傳聞也不知真假,但發人深思。向東不時問自己:海外的留學生,到底怎樣才能最好地為祖國效勞?
「知識份子要常常勞動,」向東承認,「但是大學實在用不著拖一個大農場。」
老傅輕鬆地宣佈了一聲後,便把棉襖、帽子脫了下來,掛在牆上,立刻動手燒起掛麵。長年獨居慣了,他對烹調有一手,做起來輕鬆愉快。小柳把麵條和雞蛋交給他後,剩下來就是乾眼瞧他忙去了。
「我看農場應該關掉!」向東坦率地說。「以後學生多了,教師怎麼抽調得出來?何況還賠錢!哪個社會主義國家……就是阿爾巴尼亞,也不曾這樣,每個大學辦一個大農場,勞民傷財!」
終於挨近窗口了,他聽見賣菜的同志提高嗓門在喊。從小窗口向裡面張望了一眼,果然好菜全光了。他只好要了兩碟肉片萵苣,打了四兩飯,然後捧著飯碗四處張望著,想找個較空曠的窗口好站著吃。
「我自己倒是滿喜歡在農場過日子,」老傅說。這次,他例外地停了手中的操作,抬起了頭,把眼鏡摘去,似笑非笑地瞧著向東。「至於浪費,那浪費的事兒何只一樁兩樁?」
「沒關係!」向東無所謂地聳下肩說。他這個臺灣草地人,還不會領略鹽水鴨的好處,總覺得老家的白斬鴨味道比這個還鮮美些。看見飯桌上左一堆骨頭,右也一堆骨頭,想來同事們都吃過鴨子了。
這跑的人身材高大,腳底也有勁,向東咬著牙追趕,看看距離拉近了,但怎麼也追不上。他闖過菜地,追進了山芋田裡。山芋田盡頭有一條大排水溝。那人逼近溝邊時,突然滑了一跤,身子栽了下去,但他立刻又翻起身,在跳進水溝前,回顧了一眼,正好被電筒照了個了正面:圓圓大大的臉孔,兩道濃眉。好熟悉的面孔呀!向東突地煞住了腳,手中的電筒險些掉下來。
「你以前,」他忍不住問起對方來,「我是說,文化革命以前,空閒時做什麼消遣?」
突然,向東忍不住了,很惋惜地說:「你是多年的老講師了,不上課,卻在農場種菜,敲煤油爐,這不是浪費人力嗎?」
說完,老傅已把空鐵罐剪開了,便開始用槌子把鐵皮槌平。
「慢吃,慢吃。」
「你其實應該來開會,」另一個同了事壓低了聲音,頗為體己似地對他說。「明天就回南京了,你今晚值的班,也撈不到補休,未免不上算。」
「我們要不要去走一轉?」
說完,他用手抓起第二個饅頭往嘴裡送。他大口嚼著,腮幫鼓得一高一低的,圓圓大大的褐色臉孔上,粗黑的眉毛低垂著,兩隻眼睛全神貫注在鼻子跟前的饅頭上。
到底是他想得周到,向東心裡不禁慚愧起來,自己竟忘了作料。他把書拿出來,關上了抽屜。老傅現在開始在鐵皮上鑽洞了。看他聚精會神地敲打著,向東的眼睛也不由己地跟著他的錐子移動:一錐下去一個洞,大小劃一,非常乾淨俐落。
招呼過老傅後,向東在桌對面坐下來。他這是第二次同老傅一道值夜,老傅仍然在敲打煤油爐。老傳做煤油爐已是全校出名了,從文化大革命中期到現在,據說已經做了一打以上,全是無價奉送給有急需的人,為此人緣特別好。
沒想到蘇北的天氣竟也變化迅速,曾幾何時,天已是黑沉沉一片,那月牙兒早被埋得無影無蹤了。風呼呼作和_圖_書響,涼兮兮的,小柳禁不住打個哆嗦。
真的,向東完全同意,何只一樁兩樁!毛澤東說「人是世間萬物最寶貴的」,那麼人力的浪費不就是最大的罪過了?
向東聽了「演講」而字,臉微微發熱,趕緊說:「我留著回南京講。今晚我值夜,組長免去了我開會的任務。」
「同志們請注意!」
他們先從右邊的兩排宿舍走過,然後沿著稻田走,巡視了畜棚、打穀場、倉庫,兜了一圈,轉到廣播室、辦公室、伙房和食堂,又回到值夜室來。
老傅這手藝,說來也有一段故事,向東這次來農場勞動才聽到。他以前是中央大學的高材生,解放後不久就在本校任教,很快升為高級講師,文化革命前夕已經成為副教授的候選人之一。不幸,在文革後期清理階級隊伍剛開始時,有人匿名檢舉他,說他念中大時有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的嫌疑及隱瞞年紀的可能。領導上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一貫政策,成立了專案組展開調查。兩年過去了,始終找不到證據。專案組的四、五個同志,輪流到他河南的老家查了幾次,又到外省去訊問他同期畢業的幾個校友,全不得要領。但因為也找不到他絕對不曾參加過三青團的證據,便不敢貿然解放他,就只有把他無限期地「掛」了起來。當然,吃苦頭的是當事人。清理階級隊伍時被關了半年多,以後是監督勞動,接著隨全校教師到蘇北開辦農場。而一打三反、批林等運動接踵而來,學校無暇顧及他,就不了了之,在政治上簡直忘了這個人的存在。倒是他本人還挺樂觀,心平氣和的,從不曾尋過短見。他河南老家的妻子就不同了,看到三番兩次來調查他,丈夫杳無音信,不知犯了何事,急得跳河自殺,幸而被人及時救起。事後,家裡人寫信告訴他,他也沒有怎樣震動。如果不是那邊的領導寫信通知這邊的領導,說他老婆有畏罪自殺之嫌,學校裡還沒有人知道呢。而就在他被關的那一段時期,他對於敲打爐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動手改裝了自己的一隻煤油爐。就是勞改那一陣子,他也是千方百計地要來空罐頭,一有閒空就敲打起來。而一敲打起鐵皮來,他便全神貫注,身旁的事物都視若無睹了。
小柳悶聲不響了,又倒剪了手,在桌旁來回踱步。但老傅很快端來兩碗麵,並且,一疊聲地催他,小柳就同他坐下來吃。作料很普通,但經過老傅一調理,果然味道好。因為老傅煮了麵,小柳就堅持洗碗和刷鍋的任務。等他把擦乾的碗筷送回桌上時,發現老傅又埋頭在修剪另一塊鐵皮了。看看他鬢邊半白的頭髮,小柳嚥下了一聲嘆息。他在對面坐了下來,打開了列寧的選集。
「你來得晚,鴨子賣光啦!」老何不勝惋惜地對向東說。
「不要緊,我一夜不睡也無所謂。」
農場的廣播開始了。向東用不著看錶便知道是五點半。每天一早,高音喇叭就響了,〈東方紅〉把大家催起床;午飯和工間休息也是用革命歌曲來調度;然後〈東方紅〉再把大家送上床。生活秩序便這麼周而復始,固定不變,連手錶都顯得多餘。記得剛到南京時,他很不習慣這種高音喇叭,覺得它侵犯了個人自由,打擾人的思索,有迫人就範之嫌,還向領導同志提意見,以促使改進。但很快地,他便發現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只好勉強自己接受下來,如今倒也能處之泰然。前一陣子忙著插秧,農活特別累,他竟能在廣播停頓之前鼾然入睡。
但是,他無法專心閱讀,讀了兩頁書卻完全不知所云。老傳聚精會神的操作簡直令他嫉妒。
因為每個人都精打細算,向東才要到了這守更的任務。他是有意要避去這一場會。三個月前,他就經歷過這種會了。當時,他聽著上一批的教員慷慨激昂地敘述他們到蘇北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人生觀如何轉變,思想如何脫胎換骨;個別教師還聲淚俱下,叫他感動得差些陪著掉眼淚。一眨眼,三個月過去了。如今,他卻害怕這個會。他知道,屆時他無法像別人一樣慷慨陳詞,唱作俱佳地合夥演出一齣好戲。
「我以前很愛書,」他說。「除了本行的書外,我尤其酷愛文史。家父也愛文史,去世時留下不少書。我自己愛買書,解放後出版的小說、散文、評論等,我很少錯過,所以,一共也收藏了八九百本書了。文革初起,破四舊,我和*圖*書燒毀了全部的舊版書。後來,新作家也一個個倒下來,我清理都來不及,乾脆借了一部拖板車來,自己把它們拉去破爛收購站,當廢紙賣了,每斤四分錢。從那以後,除了《毛選》,我沒買過書。」
小柳以前曾同他聊過幾句,知道他名叫衛東——同自己一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改的名字——蘇北的貧農家庭出身的。這農民二十歲出頭模樣,一向寡言,不太愛理人。農場的會計常常在背後罵他怠工。原來農場同他的公社訂的是計時合同,而非計件。他本人不論做多做少,總是拿固定不變的工資,他因而常泡磨菇,一隻籮筐往往要兩三天才完得了工。有一回,會計——他還是個老黨員呢——忍無可忍,找他交涉,要改為按件計酬,卻被他一口拒絕了。
「是,」小柳回答,「你也快回淮安了吧?」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你是說」——向東有些難以置信——「有人弄了車子,而且不只一個人,來偷稻子?查出來是誰呢?」
自從知道老傅的身世後,向東心裡頗同情他,因此很樂意把聽到的閒話轉告給他。
我為什麼讀書?他忽然問自己。如果全國只剩下毛澤東一個人讀書、藏書,中國文化還有多少前途?文化革命把文化革到哪裡去了?
聽到有人喊,他轉身瞧了一陣,才發現同宿舍的老何正舉著筷子招呼他過去。老何同向東系裡的三四個同事佔據了一張飯桌,正吃得高興。等向東挨過來,大家擠一擠,讓出了一角板凳給他。
蘇北五月的夜晚是涼爽而柔和的,一角月牙斜掛在天邊,疏星點點,映著稀疏坐落的農家燈火,顯著天空格外的高大深遠,平原寬廣得漫無邊際。向東倒剪著手,一個人沿著公路散步回來。路兩邊的水溝,細水涓涓地流進稻田裡。這聲響,在空曠無邊的靜寂中,顯得又突出又熟悉。這夜色處處激起他對家鄉的回憶。老家花蓮港的夜晚,該是蟲聲四起,海風呼嘯的時候了。那裡山影朦朧,而月牙似乎伸手可即,不像這平原漫漫,寬廣而無所不包,讓他感到自身渺小得無能為力。真的,這無能為力的感覺,不知起自何時,但的的確確與日俱增了。
不知過了好久了,他迷糊中聽見一聲狗叫。接著又是一聲。他猛地抬起頭來。燈光,老傅,煤油爐子,它們一下子把他拉回現實來。
「毛主席說:五七道路要走一輩子。」老傅不疾不徐地引證了一句毛主席的語錄後,又拿起錐子來釘洞。「老人家幾十年的革命經驗是:只有勞動才能改造思想。」
「小柳!」
「狗叫?好吧。」老傅無不可地說,接著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站了起來。
「嗄,變天了,竟颳起風來啦!」
向東聽著他講,不知不覺地張大了嘴,不曉得是驚訝,還是惋惜,一時啞口無言。但是,他腦海裡立即閃過一個新聞剪報裡常見到的鏡頭:毛澤東在書房裡接見外賓,書架上擺滿了書。
「平安無事。」
說著,他先推開門跑出來。真正是夜黑風高,他亮了電筒,朝食堂小跑步過去。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周圍一片死寂,他懷疑自己是否過敏了,把風聲當成犬吠。手電筒照著食堂的大門,門鎖得好好的;又沿著窗子一路照亮過去,窗子也是關得嚴嚴的。
向東怔住了,臉微微熱烘起來。但對方像是自言自語,聲調低低的,眼睛盯著剩下的一個饅頭,一邊嘴角翹起,滿臉不屑的神情。向東發呆了一會,只好端起飯碗,推開了板凳,默默地走開。
「你們這三個月還算運氣,也不過丟了些魚肉饅頭等。」老傅一邊煮麵,一邊同小柳聊天。「前年秋天,有一次夜裡,我們被偷去了七麻袋稻子,每袋有一兩百斤重。那是最嚴重的一次。第二天早上發現倉庫門虛掩著,地上有車輪痕跡,其他就沒什麼了。」
想到這裡,他長嘆了口氣。望望天際一顆孤零零的星,星兒只默默地凝視著他。於是,他又繼續走,一回兒就到了農場宿舍區。多數房間都熄了燈,周圍靜悄悄的。他看了看錶,將近十點半,該是上夜班的時候了,便快步向值班室走去。夜風不知何時也加快了了腳步,一陣陣過去,增添了不少涼意。
一連串的問題紛至沓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弄得他頭腦發脹,心底卻異常地空虛。他索性走到窗口,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冷卻一下發熱的臉頰。窗外漆黑一片,只偶爾一陣風聲呼嘯而過。
他望著前方,茫茫漆黑一片。風聲又呼嘯起來了,還摻雜了自己粗重的呼吸。這時,他又聽到狗叫,一定是老傅帶著狗追來了。他開始往回走,小心地用電筒照亮著山芋田,挑攏溝處下腳。在菜地邊,他、老傅和狗碰上頭了。
向東默默地跟他走回去。
值夜室就在宿舍區東頭,比鄰農具堆放間,此刻玻璃窗關閉了,只透出昏黃的燈光來。小柳推門進去,見老傅正在燈光下一剪一隻鐵罐頭,桌上放著尚未完工的煤油爐、尖錐、圓槌等等。
向東搖搖頭。許是適才跑待太急,現在心跳竟變得又緩又沉。「好像有條黑影,追了一陣,便不見什麼了。」
聽到這最後一句,向東的眉頭整個皺了起來。還記得剛來農場時,組長們在百忙之中先開會決定值夜守更的人員安排。他當時就已經詫異了:毛主席叫我們來向貧下中農學習,我們既生活在貧下中農的包圍之中,還守更巡邏什麼呢?但是他們天天值夜,而且專門派強勞動力的教師來巡更,弄得大田裡缺乏勞動力,農活向來幹不完。即使這樣,還常常被竊,連小柳都感到氣餒了。想到此,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晚飯時那青年農民的乾笑聲。
一個個同事離桌而去,很快的,只剩下小柳一個人了。此時,飯廳裡只有寥寥無幾的顧客,冷清清的,倒是擴音器裡革命歌曲獨自唱得震天價響。小柳正慢條斯理地往嘴裡送飯,忽然對面板凳上又坐下一個人來。他一看,認得是農場雇請的編籮筐的青年農民。這人向小柳咧了下嘴後,使用鋁製的飯盒把眼前的骨頭推向桌中間,清出一塊地盤來安置他的飯盒和一碟青菜。小柳看他飯盒裡盛了三個大饅頭,加上那碟青菜,此外便別無他物了。他再瞧一眼桌上狼藉的骨頭,頓感慚愧,竟沒有勇氣正視對方抓起了饅頭大口撕咬的樣子。
柳向東腋下挾了只大號飯碗,手裡拿雙筷子,大步跨進了農場的食堂。
「我的心得體會和上回一模一樣,兩分鐘可以說完,」小柳旁邊的一個同事說,神態頗為輕鬆。他已吃完了飯,白瓷碗刮得精光發亮。突然,他饒有興趣地轉過臉對向東說:「你是第一次走五七道路,體會一定很深刻,今晚可以演講一番了!」
「最後一晚了,希望會別開得太晚才好。」老何說完,捧起空飯碗先走了。
「查出來?」這次是老傅難以置信地瞟了小柳一眼。「案報到縣裡保衛科,他們派了人來察看了一番,農場黨委和保管主任還陪了半天。後來一直沒下文,以後再也不曾報過案。」
不知何時,老傅已停止了敲打,又摘了眼鏡,用手在揉擦眼角。
書,書。突地,他推開了手上的書,站起身來。嘟!嘟!老傅又敲起洞來,單調地,機械地,無止息地敲著。向東又反剪了雙手,在斗室來回踱步;他急躁得想狠狠地蹬幾腳,明知無濟於事,只好絕望地來回重踏著自己的腳印。
向東立即跑到桌邊,抓起電筒。「我往右走,你往左走,我們在食堂碰頭吧。」
食堂裡養了條狗,也許那邊有什麼事,他突然警惕起來。
近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犯了左傾幼稚病,不夠冷靜,以致灰心失望起來。七三年剛回國時,他還是幹勁沖天的。記得初到北京那兩個禮拜,雖然忙著參觀遊覽,他卻很快發現國內對臺灣的情況一無所知。中級幹部講到臺灣時,引用的全是老黃曆的資料;不是說臺灣同胞靠賣兒女度日,便是預料「祖國」一聲「解放」,百姓便簞食壺漿來迎王師。驚愕之餘,他立刻熬夜趕寫了萬言的備忘錄,在離京前夕交給了國務院。他還訪問了「臺灣自治同盟」,發現他們與自己的所聞、見解至少相差了一代,不但弄不清臺灣普通工人的平均收入,連「自治同盟」的意義也茫然不知。當時他簡直是氣憤了,茶水都不願沾脣,就拂袖而去。如今回想,滿心都是歉意。
相比之下,回國以來的生活實在太平靜了。除了這三個月親臨其境的農場勞動外,其他全是在批判林彪和政治學習。花了半年的時間學習薄薄一本《國家與革命》,逐字逐句地推敲,就差沒有整本背誦了。剛開始時,他非常熱烈地參加討論。特別是當他發現很多教師無法想像「打和*圖*書破國家機器」的必要性和未來共產主義的境界時,他忍不住引經據典地推論這個遠景的可能性和必然性,越講自己越發陶醉在未來的大同世界裡。有一次,他竟不知講了多久,等到他停下來時,發現一個同事已睡著了;而學習組長正張大了嘴打哈欠,碰到向東的眼光不得不強拉扯出一朵笑容來。這也許就種下了他「演說家」的名聲。
於是,他繞過食堂,轉到後面的廚房來。廚房門口的頂棚下,炊事員收養的一條狗對著電筒低低吼了兩聲,等認出向東來,立刻搖起尾巴了。向東揚起電筒照門窗,發現一扇窗子洞開著。就在這時,附近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音響。他奔向窗口,向裡面張望。可不是,對面大灶上的窗子也是洞開的。他趕緊回身跑,轉到大灶這頭來。還沒跑到,便瞧見前頭有個人影正往菜園方向跑。真有賊!他先是吃驚,接著憤怒起來,於是毫不思索地拔腳就追,一邊高舉著電筒,對準這人影不放。
食堂裡擠滿了人,賣菜的窗口全是人龍,連往常賣湯的牆角也拖出老長一條尾巴。原來下午剛到的一批教師,在安排好過夜的床鋪後,都趕來吃飯了。而明早回南京的一批,為了享受在農場裡的最後一頓晚飯,也提早來排隊,弄得餐廳意外地擁擠。幾張飯桌全爆滿,多數人是端了飯菜站著吃。柳向東跟上了一條人龍尾巴後,一邊伸手在褲袋裡掏飯票和菜票,一邊就研究起牆上新糊上的菜單。那菜單是紅紙墨字,好不耀眼。看來炊事人員為了迎新送舊,特地推出幾樣好菜,像獅子頭和糖醋排骨,還有南京人一向自傲的鹽水鴨子。他念過一遍菜單,已經胃口大開,再瞧瞧身邊那些捧了飯碗狼吞虎嚥的同事,頓感到飢腸轆轆。自從回到中國,一年以來,飯量激增,翻了兩番都不止,而且也不鬧腸胃病。不像以前在美國,老是懷疑患了胃潰瘍。他想:人的肚皮究竟適應得最快。
「行,行,」老傅無不可地答應著。「由我來煮就是,有現成的作料。」
「中國共產黨一向是幹前人所未幹過的事。」老傅一本正經地說著,就微笑起來了。「講到賠錢,那是更不在話下了。過去這三年來,哪一年不是賠上三萬元以上的?這還只是種籽、肥料、農具上的投資而言,教職工的工資,一點都不算在內。你想,我們平均維持了一百個人在農場,而一年打下來的糧食只夠這些人半年的口糧,哪能不賠?還不說被人偷去的。」
他還該說些什麼,只是不想說話,也就放棄了。他只希望老傅別再盤問下去。
「小柳回去就上課吧?」他對面的一個同事問過他後,就「叭」的一聲,從嘴裡吐出一根鴨骨頭來,還用飯匙把搪瓷碗刮得叮噹作響,表示珍惜糧食,絕不浪費。
「你出來也很久了,想家吧?」向東一邊刮著飯碗,一邊關切地問他。
「快!快!鹽水鴨沒有了!青菜三分錢!」
他不免驚異,投奔祖國方一年,心境變化竟如此之大,豈不未老先衰了?曾幾何時,他還跟知心朋友,有志之士,對著大鐵蕩山的冰峰了,醉吟〈沁園春〉,引吭高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如今這股豪氣何處去了?當年,為了捍衛神聖領土釣魚臺,拋棄博士學位的論文,生命也在所不惜,而今釣魚臺下落又如何?有一次,他向大學裡的一個同事問起釣魚臺的下落,對方搔了一陣頭髮才說:「釣魚臺?在北京西郊吧?聽說是專門招待高幹和外賓的賓館。」這以後,他也就不再提起了。
農場廣播員突然中斷了革命歌曲的播送,向大家報告說:「今天晚上七點整,請同志們到飯廳集合開會,總結三個月勞動的成績,同時歡迎新的一批教職員再來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農場黨委作報告;各學習小組代表向大家報告勞動的體會和心得;會後分組討論,請大家準時參加。」
但令他難受的倒不是這個外號,而是他逐漸了解到的事實。原來這些高級知識份子純粹是為了討論,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並非一碼事——甚至是藉疑問來發洩自己的胸懷,而這是最令他痛心的。他不禁疑惑起來:在這號稱世界革命的中心,究竟有多少人信仰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和許多問題一樣,這也得不到答案。所以,就在他演說家的名聲越傳越響時,他反而逐日沉默下來。
這樣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說話有水平,神色卻不開朗,向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