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歌德
——兩篇演講詞
接受歌德獎

在那兒,歌德做為浮士德的最後體驗——那也是浮士德最後的犯罪機會——來描寫的,浮士德是想藉發自善意的小小強壓手段,來將他屬地裡的成為他阻礙的小屋——用他的話就是「因為正義使人無聊」——毀棄。而當這件事被付諸實行時,這善意的強制手段一發而成為可怕的暴力行為,使人們失去生命,使小屋付之一炬。歌德在《浮士德》的末尾插|進了這使全劇情節進行受到阻礙的插話,使我們深深地洞察到他的心中多麼強烈地對正義的考慮,以及不致造成損傷而實現非做不可的事情的渴望。
由於我個人的命運,我深切地體驗到對我們時代的命運以及人類的憂慮。明明希望這麼多的人們能自由,可是廁身在被狹隘的職業上的工作封閉住的時代感,而仍能以一個自由人來體驗對時代的命運以及為人類而憂慮,並且與歌德一樣,靠境遇上的僥倖而以一個自由人來為時代而服務,我覺得這正是恩寵,而它正好也緩和了我生活的困難。我所能做的一切勞作與事業,我以為只是對命運所賜給我的恩惠的謝禮而已。
就在每個人都受到屈膝於思考世界的眩惑時,只有一個人不受到眩惑,留在原初的、樸素的自然哲學上面。他雖然知道這哲學在他所活著的十八世紀裡,沒法發展成肯定的思想,然而他自覺非這麼做不可,並用他獨特的樸素方式,繼續他的努力。
這些,我們應當在各自的生活裡,一直從事各自的職業,一面實行,繼承並發揚我們今天在其誕生之地慶祝其誕生之日的偉大法蘭克福之子的精神。我想:這位法蘭克福之子,並非隨著今後時光的推移而愈離我們,而是愈易與我們接近。我還想:我們越是前進,便越能理解歌德實在是又深又廣地體驗時代,同時為時代而處心積慮,為時代而盡力的人,並且努力於想理解時代、做一個時代所需要的人。
——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於法蘭克福市
讓我再說一樁我因歌德而體驗到的事,那便是不管在怎樣的情形之下,他都不忘考慮到正義。世紀替換之際,一個新的理論得勢,即:應當實現的事,可不必顧慮正義,也不必顧慮因這新的事而將受到損害的人們的命運,促其實現。當我自己不知如何面對這把我們俘獲住和圖書的這些理論時,使我深受銘感的就是發現到歌德恆常都抱著一個願望:應當實現的事,絕不可藉犧牲正義而使其實現。我不管在歐洲也好,或者在非洲也好,每逢復活節都要重讀「浮士德」,而每次我都因它的最後幾頁而受到深切感動。
本人以一個參加歌德獎頒獎典禮的第一個得獎者身分,謹向法蘭克福市致誠摯的謝意。貴市以崇高的想法,為了表揚同時代人們的思考與活動,並且又是採取公認為是依循歌德精神的方法,來辦理這個獎。
從歌德的精神,我們可發現到三件事是我們責無旁貸的。我們必須與境遇搏鬥。並且還必須使因境遇而被閉鎖在狹隘勞動之中消耗勞力的人們,猶能保持其精神性而努力。我們必須與人們搏鬥。並且還必須讓人們縱使處身於經常有被外面世界所發生的事吸引進去的危險,依然能發現內面化的途徑,而且不致失去此途徑。我們必須與我們自己以及其他一切搏鬥。並且在高揭著失去人性理想的這個時代,依然能夠忠誠地保持十八世紀的偉大人性之理想,並將此理想移入,務使能實現。
我第一次被迫決定自己對歌德所要採取的立場,是在哲學的領域裡。當我在史特拉斯堡大學,受到敬愛的威廉.溫德邦與第奧巴特.迪格雷引導而進入近世哲學,為偉大的思辨哲學諸體系而燃起感激之際,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歌德明明熟悉同時代的康德、費希德、黑格爾等人的強有力的活動情形,卻置身局外,採旁觀的態度,並獨自逗留於透過斯多噶哲學與斯賓諾沙而親近的一種自然哲學圈內。他是想使這自然哲學更形發展。他留在這乍看並無任何可觀的領域內,旁觀眼前的有力思考,使我一直驚奇不置。我可以這麼說,這件事成為我最初而且持續的刺|激,使我檢討近世哲學,反省自己。於是隨著歲月流逝,我領悟到哲學有兩個流派,它們並存不悖。
還不止這些哩。緊接著,最嚴重的事態來到了。一九二五年的最後幾個月間,大饑荒使我的醫院陷入危機。我被迫開闢醫院用的農地,以備飢荒再來時,能夠稍稍地克服困難,於是我不得不領先從事叢林的開墾。由病患們的陪伴者組成的勞動隊,除了「老先生」——在那裡我被如此稱呼——的威權之外,他們誰也不服。我就這樣,有好幾個禮拜,好幾hetubook.com.com個月之間,站在叢林裡,為不聽話的勞動者們而苦惱著,試著從叢林裡贏取一片可帶來收穫的土地。每當我陷入絕望時,我便想起歌德為了做為他最後的事業而想到的,也是從海贏取陸地,以使人們在那兒定居,並獲得糧食。歌德就這樣,成了陰濕原始林裡微笑的安慰者、偉大的理解者,站在我身邊。
然後,當我為了從事新的活動而開始學習必需的技術時,我又與歌德覿面相逢。因為我選了行醫之路,所以必需從事自然科學。當然,我只是個學習者,而不是像歌德那樣的研究者,而這自然科學,與我想在完全進入實踐活動以前完成的精神形成方面的工作,相距何其遙遠啊。這時,我想起了歌德也是一面從事精神方面的勞作,一面進入了自然科學。在他應當把翻騰活躍於他內心裡的許多事物,結成最後的藝術形式之際,他竟然沒入於自然科學,這幾乎使我為之焦灼不耐。在我這邊,前此是專門從事精神方面的工作的,如今非以自然科學為對手不可。我就在那兒體驗到深刻化,領悟到歌德為什麼沒入於自然科學,不想離之而去。易言之,下面的事,對於所有從事精神之形成的人,都帶來很大的利益與純化。那是前此製造事實的人,如今則出到客觀事實的面前。這客觀事實之所以有意義,乃因它不是被想出來的,而是原本就存在的。一切思考,在某一個特定的瞬間內,不許以被想出的事物為對手,而靠進入現實之中並克服它,而受到促進。當我體驗到這種克服現實的時候,我仰望到給我們大家垂範的人。
另一方無何可觀的自然哲學,承認世界與自然的本來面目,使人類順應世界與自然,讓人類獲得精神勝利者、向世界與自然產生作用者的立場。
他藉他那豐富的才華,實行了這一點。當他誕生在這裡的時候,命運的手把那豐裕的才華送到他的搖籃裡。我們雖然只不過得到了些微的天份,但我們應該冀求忠誠地運用這些稀少的天份,追隨他之後。我只求這一點能夠實現。
最後的永續性的相逢,是歌德與時代的精神、時代的事件一起,那麼活生生地活過了他的一生。時代的巨濤怒浪,在他的心中沸騰。這一點,不管是青年時代的,壯年時代的,乃至老年時代的歌德,都是令人感動的事。驛馬和*圖*書車還在公路上緩步如牛,如果是我們,工業時代的來臨還只是個模糊的影子時代,在歌德,工業時代已經映照在眼前了。伴隨機器取代勞動的人們而引起的問題,他深感煩惱。他之所以在「威廉.邁斯特」裡再也無法充分地統御他的題材,不僅僅是由於他曾經揮灑自如的構成力已告減退,實乃因題材膨脹到不再能測度、不再能構成地那麼大;亦因他將一己的一切體驗,以及對即將來臨的時代之憂慮,帶進題材之中;更且亦因他與同時代的人們一起,努力於想理解新時代、適應新時代之故。這就是晚年的歌德之所以緊緊抓住人心之處。
當我注意到歌德如下的活動情形時,我與他有了另一次的相逢。即:不管他從事怎樣的精神方面的工作,從不以為不從事與此平行的實踐性的工作,便能做它,而且這兩者,在他絕非被統括為同樣使命、同樣種類的事物,它們是互為乖離的,它們之所以被統一,專靠他的人格使然。敲動我的心絃的是:他是從事精神方面創造者之中的偉人,這樣的他,不管是怎樣的工作,從不以為對他的品格來說是太卑微的;不管是怎樣的實務,從不說他以外的人,由於稟賦與職責,可以比他做得更好,他是在實踐性的工作與精神性的形成這兩者的平行之中,尋求使自己的人格統一。
當我從上述的眩惑中醒過來,回到這自然哲學,領悟到推進這哲理,使它發展到肯定世界與人生便是我們的使命,而且其方法非單純到世界上所有從事思考的人都來思考它,並由此思考而發現與造物者的融和及形成活動乃是不可或缺時,我便想到歌德才是守護那失落的戰鬥地點到最後的人物,並悟及我們一定要承其衣缽,努力於同樣的守護。
其後,在我生命的航程上,當我不得不為需要援助的某些人而負起服務的責任時,我便每次都告訴自己:這就是你的哈爾茲之旅。
在我來說,當我完成我的最早的研究而努力時,我是一名牧師。當我想到因這職務——是因我內心的要求而一直保持著的這項職位——而發生的需要與義務,會搶去我從事精神上的勞作時間,而為之嘆息時,我便想起歌德的事而安慰自己。事實上,歌德是有精神上創造的大計畫的,可是仍然為了整頓一個小公國的財政而努力,檢討工程計畫,使道路與橋樑能夠www•hetubook.com.com有個合理的建設,並為了重開早已成為廢坑的礦山而不惜辛勞數年之久。就這樣,平淡無奇的實務與精神方面的創造這兩者的平行,成為我本身生活上的慰藉。而當我為了服務別人而不得不遠遠地離開已經證實過的我的才華,以及我一直努力過來,已積了些造詣的工作之時,歌德成了一個安慰者,給了我幫助、激勵的話。
以上就是本人對歌德的接近與相逢。他不是使人狂熱的存在。他沒有在他的作品中,呈示足可引起狂熱的理論。他所提供給我們的一切,是思考與在實際事件中所體驗到的,他將它們構成而為高度現實。唯靠體驗,我們才能接近他。只有當我們體驗到與他的體驗相對應的體驗之時,他才能從一個陌生人成為可親近的人,使我們感到我們能以敬愛之忱與他連結成一體。
當周圍的人們,連對我最熟悉的人們都一體來責難我改學醫學,反對我,告訴我那不適合於我,太冒險,而使我感到煩惱的時候,我想這樣的冒險行動,如果是那位偉人,便不以為是多大的冒險吧。因為歌德儘管前此似乎沒有醫學方面的造詣與準備,仍讓他筆下的人物威廉.邁斯特最後成為外科醫師,為人們而服務。還有,更吸引住我的注意的是——這一點對我們有很深的意義——歌德在探究人類終極的使命之際,便將他自己用文學來表現出來的兩個人物:浮士德與威廉.邁斯特,最後都歸到極不顯眼的活動,使他們成為在歌德想法下最完整的人物。
學習時期好不容易告終,我以一個醫生的身分,前往我從事專業之地,這時我又一次與歌德相逢。好比可以說,我是在叢林裡與他暢談。我一直都認為,如果我成了一名醫師,便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可是開始的幾年間,每逢有建築工程等物質方面的工作,我便希望能找到更適合的人,把工作推給他。可是不久,我發現到這是不行的。不是找不著這樣的人,便是找到了也不是能夠使工作順利推展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承當與醫師工作風馬牛不相及的工作。
諸位管理委員會的委員們,你們對一個天體現象——就是我這個小小的、暗淡的月亮,今天,正從一個巨大的太陽前面經過的現象,負有重大的責任。然而,為了稍稍減輕諸位的責任,我好像可以說:我這顆卑微的星宿,正在自動地,被引進太陽——也就是和-圖-書歌德的引力圈內。在這裡,我請求允許簡單地向諸位報告我是如何接近歌德,並因他而體驗到什麼。我還希望藉此造成一個先例,讓往後在此接受表揚的人們,也各談其因歌德而體驗到什麼,內心裡與歌德有怎樣的關係。
這其間,我又經驗到與歌德有了另一個相逢。學生時代快告終時,我幾乎偶然地重讀〈一七七七年冬的哈爾茲之旅〉。我們心目中的這位奧林帕斯的居民,在十一月的雨霧中旅行,往訪一位牧師的青年兒子,想在精神上向他伸出援手,這使我深為感動。驀然間,在我的面前,奧林帕斯的神以一個有著深深的樸素之心的人出現。開始愛上了歌德。
第一種哲學是獨創的,第二種哲學是原初的。第一種可以說是思考的噴火,發而為諸如德意志哲理的偉大的思辨哲學諸體系,恆常使我們感動。這種哲學有如過眼雲烟,而另一種樸素而單純的自然哲學則是持續的。它是一種「原初的」哲學態度,反覆地主張其權利。首先的嘗試就是斯多噶派的形成,但因未能達成世界與人生的肯定,因而趨於滅亡。於是自然哲學以未完成的樣子傳給我們。斯賓諾沙與十八世紀的合理主義,再次試著使思考發展到世界與人生的肯定。而當它失敗時,思考的暴力出現取而代之。偉大的思辨哲學,樹立了它強壓性的諸體系。
一切哲學的目標,都在使思考的我們人類理解我們應與宇宙保持怎樣的知性的,或者內心的關係,並因而一面受到刺|激,一面如何活動。
敬愛的管理委員會諸位委員,你們將本人選定為今年度得獎人,這項選擇,給了我非比尋常的驚異與喜悅。本人的感激之情,簡直叫本人不知如何表達感謝之忱。並且,市長先生剛才的話,也在本人胸臆裡,引起了不可言宣的蓬勃力量。有了這些話,使我得到很大的鼓勵,使我能在往後的日子,繼續從事我為社會而做的事情——只要我尚有力量,我一定努力做下去。請相信這一點。
為時代而憂慮、努力,歌德已給我們率先垂範。情勢已發展成比他用他那炯炯眼光所預見的,更為混沌複雜。在這種情勢之下,若想成為理解時代、適應時代的人,那麼我們的力量便非比這情勢更大不可。
上述兩個流派之中,一方的哲學是為了使人類與宇宙結合,對自然與世界施壓力,讓屈服於人類思考力的世界,與人類結合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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