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群山之中的小餐館

乳酪產自鄰村巴農(Banon),在葡萄葉的包裹下濕潤而鮮嫩。接下來就是甜點,檸檬果凍、巧克力蛋糕和奶油捲,三種不同口味、不同內容的甜食裝滿了一盤子。還有咖啡,再加上一杯吉恭達(Gigondas)產的葡萄汁。一陣滿足的嘆息之後,我們的朋友提出這樣的疑問:全世界還有什麼地方,你可以在這樣輕鬆愉快的環境下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也許在義大利!但其他的地方就難了。他們早習慣了倫敦的生活,習慣了倫敦那些過度裝潢的餐廳,和餐廳裡少數的幾樣主菜,以及離譜的價格。他們說,在倫敦的五月廣場餐廳(Mayfair)吃一碗麵,比我們剛才這一整頓大餐還要貴。為什麼在倫敦想要吃得好又吃得便宜就這麼難呢?在一陣茶餘飯後的七嘴八舌之後,我們的爭論有了結果:英國人不像法國人這麼頻繁地下館子。因此每下一次館子,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不只要食物,也要體面。他們會叫整瓶整瓶不同類型的酒,還要用水碗清洗手指。倫敦人還喜歡點像短篇小說一樣冗長的菜單,之後,忍著心頭的劇痛支付昂貴的賬單,以便在日後向人吹噓。
畢武村(Buoux)藏匿在距奔牛村身後約十英里的叢山峻嶺之間,只能勉強算得上是個村子。村中有一座古老的村公所,與對面的一間新式電話亭相映成趣。十幾二十戶人家疏疏落落地散在村中。「盧柏客棧」就建在山邊上,俯視空寂美麗的山谷。冬天我們初次登門的時候,總是找它不到。隨著愈走愈深入荒野,我們幾乎開始懷疑地圖是否正確。那天晚上,我們是僅有的顧客,獨對熊熊爐火,聽著窗外風聲如梭。
法國人的特質中,我們最欣賞的一點,就是不管餐館多偏多遠,只要菜好,他們一定捧場。食和圖書物的品質比方便與否更為重要。為了吃一頓好飯,他們不惜嚥著口水,開一個多小時的車。所以,廚藝高明的師傅即便隱居深山也一樣能發財。這天,我們選定的餐館就極其偏僻,我們第一次的登門拜訪就是靠著一份地圖摸索而去的。
莫里斯過來問我們是否喜歡他做的菜,順手撕下一張紙,坐下來算賬。「總共是這個數,」他把紙條推過來,六百五十法郎出頭。若是在倫敦,兩個人吃一頓像樣的午餐就要這個價錢。一位朋友問他,是否想過搬去交通比較方便的地方,例如亞維依,甚至梅納村?他搖搖頭說:「這裡很好,我要的東西這裡都有。」他的計劃是待在這裡,再燒上二十五年的菜。我們也祝福他身體健康,希望二十五年後仍能蹣跚前來,享受他的烹調手藝。
大師傅莫里斯端出四杯桃汁香檳,接著領我們去看他最新的投資。那是一輛舊敞篷馬車,裝和_圖_書備著木製車輪和千瘡百孔的皮座椅,看大小能載六名乘客。莫里斯打算推出一套「馬車暢遊盧貝隆」的旅遊項目,途中可享用他的精美午餐。他問我們覺得這個主意妙不妙?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他開心而帶點羞怯地笑了,轉身回到廚房。
在五月炎熱的星期天中午再次造訪,感覺與那個陰冷的冬夜絕然不同。在通往餐館的彎曲山道上,便看到餐館門前的停車場已無處立足——有一半的位置是被三匹馬所占據的,馬拴在一輛老舊的雪鐵龍轎車的前保險桿上。餐館的貓臥在屋頂遮陽蓬上,目光灼灼地望著隔壁空地上的幾隻雞。餐館的桌椅沿著一個開放式穀倉的牆壁排成一溜,充耳可聞廚房裡傳出的填裝冰桶的聲音。
這人的烹飪手藝是無師自通。但他無意藉此揚名立萬,只希望能夠維持生意,讓他得以留在這山谷中養馬。他的餐館卓有聲譽是因為家和-圖-書常小菜價廉物美,沒有某些時髦餐館中那些做作花哨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我們注意到,美食加上週日,讓法國的機車鬥士們也沉靜下來。腹內充實,又值假日,他們閒閒散散,不再打算橫衝直撞了。他們會在途中停車,走到樹叢裡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活動活動筋骨,甚至會對過往的車輛友善地點頭招呼。明天一早,他們會再度拿出神風特攻隊的精神,殺上路面。但今天是星期天,在普羅旺斯,這時的人生是用來品味的。
我叫了一份定價一百一十法郎的套餐。只在週日上工的年輕女招待端出一隻藤編托盤,放在桌子中央,是開胃冷盤。我們數了數,菜色共計有十四種之多。北韓薊花心、油炸麵粉里納沙丁、醃鱈魚加奶油、乳酪漬蘑菇、小烏賊、小洋蔥加新鮮番茄醬、芹菜拌埃及豆、冷紫殼貝等等。沉沉的托盤上還擺了厚厚的肉餡餅、酸黃瓜、橄欖油調味醬及漬辣椒。麵包皮和_圖_書烤得酥脆,冰桶裡鎮著白葡萄酒,還有一瓶「教皇城堡牌」的好酒傲立在旁。
其他的顧客都是法國人,多數來自鄰近村落,穿著整潔的週日外出服。也有一兩對夫妻服飾光鮮出眾,一看便知是城裡人。角落裡有一張大桌,一家祖孫三代互相勸食,用過的餐盤堆放成山。一個才六歲的孩子顯然是極具潛質的美食人才。他大聲品評著說,這裡的餡餅比家裡的好吃,還要求祖母讓他嘗一口新鮮的葡萄酒。他們帶來的狗則耐心守候在這孩子身邊——天底下所有的狗都知道,孩子丟下的食物總是比大人多。
第一道主菜上來了,玫瑰色的小羊排,用整瓣大蒜調味,配上嫩綠的豌豆,金黃色的馬鈴薯和洋蔥圈。「教皇城堡」這時候傾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正如莫里斯所說,「這傢伙後勁很大」。我們決定取消下午原定的活動,回家去泡游泳池。誰可以享用貝納的水上浮椅呢?先丟個銅板來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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