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兵的技術班

這次訓練算來大約是八個月左右,因為起始在喫月餅的八月,退伍是開桃花的三我記得那天散操回家,我還在一個菜園裡摘了一大把桃花。
我很感謝那教官,由於他那分嚴厲,逼迫我學會了一種攀槓桿的技術,到後來還這點技術救過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險。我身體到後在軍隊中去混了那麼久,那一次重重的傷寒病四十天的高熱,居然能夠支持下來,未必不靠從技術班訓練好的一個結實體格所幫助。我的性格方面永遠保持到一點堅實軍人的風味,不管做什麼總去做,不大關心成敗,似乎也就是那將近一年的訓練養成的。
家中聽說我一到那邊去,既有機會考一分口糧,且明白裡面規矩極嚴,以為把我放進去受預備兵的訓練,實在比讓我在外面撒野較好,即或在學校免不了從天橋掉下的危險,但有人親眼看到掉下來,總比無人照料,到那些空山裡從高崖上摔下為好。因此當時便答應了。
那年我死了一個第二的姊姊,她比我大兩歲,美麗,驕傲,聰明,大膽,在一行九個兄弟姊妹中,這姊姊比任何一個都強過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分要好使強的性格上。
我在那裡考過三次,得失之m•hetubook•com•com間倒不怎麼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著我每天能夠把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的過軍官團上操,且明白了許多軍人禮節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許多。可是技術班全部組織,差不多皆為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於那點稀有精神,使那位鎮守使看中了意,當他衛隊團的營副出了缺時,我們那教官便被調去了。教官一去,學校也自然無形解散了。
我進到了那軍役補習組後,方知道原來在學校作班長的梁鳳生,在技術班也還是我們的班長。我在面得他的幫助可不少。一進去時的單人教練,他就作了我的教師。當每人到小操場的砂地上學習打觔斗時,用腰帶束了我的腰,兩個人各用手緊緊的抓著那根帶子,好在我正當把兩隻手墊到地面,想把身體翻過去再一下挺起時,他就趕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壞腰腿。有時我攀上槓桿,用膀子向後反掛,預備來一次背車,在旁小心照料的也總是他。有時我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啞了喉,想說話無論如何怎樣用力再也說不出口,一為他見及,就趕忙攙起我來,扶著我亂跑,m.hetubook•com.com必得跑過好一陣,我口方說得出話。
當營上的守兵有了幾名缺額,我們那一組應當分配一名時,我照例去考過一次,考試的結果當然失敗。但我總算把各種技術演習了那麼一下。也在小操場槓桿上做掛腿上,翻上,再來了十個背車。又躥了一次木馬,走了一度天橋,且從平台上拏了一個大頂,再丟手側身倒擲而下。又在大操場指揮一個小隊,作正步、跑步、跪下、臥下,種種口令,完事時還跑到閱兵官面前用急促的聲音完成一種報告。操演時因為有鎮守使同許多軍官在場,臨事雖不免有點慌張,但一切舉動做得還不壞,不跌倒,不喫砂,不錯誤手續。且想想我那時還是一個十三歲半的孩子!這次結果守兵名額雖然被一位美術學校的學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卻不難過,(這人在我們班裡作了許久大隊長,各樣皆十分來得。這人若當時機會許可他到任何大學去讀書,一定也可作個最出色的大學生。若機會許可他上外國去學藝術,在繪畫方面的成就,會成一顆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後來機會委屈了他,環境限止了他,自己那點自足驕傲脾氣也妨礙了他,十年後跑了半m.hetubook.com.com個中國,還是在一個少校閒曹的位置上打發日月。)當時各人雖沒有得到當兵的榮耀,全體卻十分快樂。我記得那天回轉家裡時,家中人問及一切,竟對我親切的笑了許久。且因為我得到過軍部的獎語,彷彿便以為我未來必有一天可作將軍,為了歡迎這未來將軍起見,第二天殺了一隻雞,雞肝雞頭全為我獨佔。
這人在學校書既讀得極好,每次考試總得第一過技術班來成績也非常好。母親是一個寡婦,守著三個兒子,替人縫點衣服過日子。這同學散操以後,便跑回去,把那個裝了無數甘蔗,業已分配得上好的籃子,提上街到各處去賣,把甘蔗賣完便賺回三五十個小錢。可是這人雖然為了三五十個錢,每個晚上皆得大街小巷的走去,倘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學好友時,總一句話不說,走到你身邊來,把二節值十文一段的甘蔗忽然一下塞到你的手裡,風快的就跑掉了。我遇到他這樣兩次,心中真感動得厲害。我並不想那甘蔗喫,卻因為他那種慷慨大方處,白日見他時簡直使我十分害羞。
這教官給我第一次印象不壞,並且此後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對於我似乎也很滿意先看我人那麼小,排隊hetubook.com.com總在最後一名,在操場中作「跑步」時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後轉」走時,我的步子較小一點,又想法讓我不喫虧。但經過十天後,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認,做任何事應當大家去做的,我頭上也總派到一分了。
第三次的兵役給了一個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撐篙跳會考時第一,這人後來當兵出防到外縣去,也因事死掉了。
這朋友雖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學校方面,我最好的一個同學卻是個姓陳的。在技術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陳,名繼瑛。這個陳繼瑛家只隔我家五戶,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飯喫過後,就各人穿了灰布軍服,在街上氣昂昂的並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門洞邊時,賣牛肉的屠戶,正在收拾他的業務,總故意逗我們,喊叫我們作「排長」。一個守城的老兵,也總故意做一個鬼臉,說兩句無害於事的玩笑話。兩人心中以為這是小事,我們上學的原因,為的是將來做大事,這些小處當然用不著關心。
第二回又考試過一次,那守兵的缺額卻為一個姓舒的小孩子佔去了,這人年齡和我不相上下,各種技術皆不如我,可是卻有一分獨特的膽量,能很勇敢的在一個兩丈餘高的天橋上,m.hetubook•com.com翻倒觔斗擲下,落地時身子還能站立,因此大家仍無話說。這小孩子到後兩年卻害熱病死了。
當時我們所想實在與這類事不同,他只打量作團長,我就只想進陸軍大學。即或我爸爸希望作一將軍終生也作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分光榮,用許多甜甜的故事輸入到這荒唐頑皮的小腦子裡後,卻引起了很大的影響。書本既不是我所關心的東西,國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狀元已無可希望,卻儼然有一個將軍的志氣。家中別的什麼教育都不給我,所給的也恰恰是我此後無多大用處的。可是爸爸給我的教育卻對於我此後生活的轉變,以及在那個不利於我讀書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處。體魄不甚健實的我,全得爸爸給我那分驕傲,使我在任何困難情形中總不氣餒,任何得意生活中總不自驕,比給我任何數目的財產,也似乎更可貴重。
我把這消息告給學校那個梁班長時,軍衣還不曾縫好,他就帶我去見了一次教官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挺著胸脯的人實在有些害怕,但我卻因為聽說他的槓桿技術曾經得過全省錦標,能夠在天橋上豎蜻蜓用手來回走四次,又能在槓桿上打大車輪至四十來次,簡直是個新式徐良,因此雖畏懼他,卻也歡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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