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文的秘書

「小師爺,這是寶貝,天下什麼都寫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樣問題,全部寫得有條有理。」
我把頭偏著說:
軍隊開走後,我除了每三天謄寫一分報告,以及在月底造一留守處領餉清冊呈報外,別的便無事可作。街市自從二軍開拔後,似乎也清靜多了。我每天仍然常常到那賣湯圓處去坐坐,間或又到一軍學兵營看學兵下操。或聽副官長吩咐,與一個兵士為他過城外水塘邊去釣蛤蟆,把那小生物弄回部裡給他下酒。
我說:「老子不管,這是老子的自由。」可是我看看他那和氣的樣子,我有點害羞起來了。便解釋我的意見:「這是說來玩的,不損害誰。」
那祕書官說:
駐紮到這裡來名為清鄉,實際上便是就食。從湘西方面軍隊看來,過沅州清鄉,比較據有其他防地佔了不少優勢,當時靖國聯軍第二軍實力尚厚,故我們部隊能夠得到這片地土。為時不久,靖國聯軍一軍隊伍節制權由田應詔轉給了他的團長陳渠珍後,一二軍的勢力有了消長。二軍雜色軍隊過多https://m•hetubook.com•com,無力團結,一軍力圖自強,日有振作。作民政長兼二軍司令的張學濟,在財政與軍事兩方面,支配處置皆發生了困難,第一支隊清鄉除殺人外既毫無其他成績,軍譽又極壞,因此防地發生了動搖,當一軍陳部從麻陽開過,本部感受壓迫時,既無法抵抗,我們便在一種極其匆忙中退向下游。於是仍然是開拔,用棕衣包裹雙腳,在雪地裡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滿了一河。五天後我又到辰州了。
這種交換談話各人皆彷彿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時間中,我們便成就了一種最可紀念的友誼。他來到了懷化後,先來幾天因為天氣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東西。三天後出了太陽,他把那行李箱打開時,我看到他有兩本厚厚的書,字那麼細小,書卻那麼厚實,我竟嚇了一跳。他見我為那兩本書發呆,就說:
軍隊防區既有了變化,雜牌軍隊有退出湘西的模樣,二軍全部皆用「援川」名義,開過川東去就食。我年齡由他們看來m.hetubook.com.com,似乎還太小了點,就命令我同一個老年副官長,一個跛腳副官,一個喫大煙的書記官,連同二十名老弱兵士,留在後方的留守部。
「正是《辭源》。你且問我不拘一樣什麼古怪的東西,我立刻替你找出。」
「那雜種,真是……」
「辭源,辭源。」
當我已升作司書常常伏在戲樓上窗口邊練字時,從別處地方忽然來了一個趣人,作司令部的祕書官。這人當時只能說他很有趣,現在想起他那個風格,也作過我全生活一顆釘子,一個齒輪,對於他有可感謝處了。
這種辱罵並且常常是一種親切的表示,言語之間有了這類語助辭,大家談論就彷彿親愛了許多。小一點且常喊小鬼,小屁|眼客,大一點就喊喫紅薯喫糟的人物,被喊的也從無人作興生氣。如果見面只是規規矩矩寒暄,大家倒以為是從京裡學來的派頭,有點「不堪承教」了。可是那姓文的祕書到了部裡以後,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的,即或叫副兵,也輕言細語,同時當著大家放口說野話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就只微微笑著。等到我們熟了點,單是我們幾個祕書處的同事在一處時,他見我說話,凡屬自稱必是「老子」,他把頭搖著:
「那你為老子說說,老子再看看什麼樣好就學什麼罷。」
我為他作狼嗥,作老虎吼,且告訴他野豬腳跡同山羊腳跡的分別,我可從他那裡知道火車叫的聲音,輪船叫的聲音以及電燈電話的樣子。我告他的是一個被殺的頭如何沈重,那些開膛取膽的手續應當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從背後踢那麼一腳,他卻告我美國兵英國兵穿的衣服,且告我魚雷艇是什麼,氫氣球是什麼;他對於我所知道的種種覺得十分新奇,我也覺得他所明白的真真古怪。
「莫玩這個,你聰明,你應當學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學!」
我想了想,一眼望到戲樓下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浮雕木刻,我就說「諸葛孔明臥龍先生怎麼樣?」他即刻低下頭去,前面翻翻後面翻翻,一會兒就被他翻出來了。到後另外又翻了一件別的東西。我快樂極了。他看我自己動手m.hetubook.com.com亂翻亂看,恐怕我弄髒了他的書,就要我下樓去洗手再來看。我相信了他的話,洗過了手還亂翻了許久。
因為他見我對於他這一本寶書愛不釋手,就問我看過報沒有。我說:「老子從不看報,老子不想看什麼報。」他卻從他那《辭源》上翻出「老子」一條來,我方知道老子就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竟是真有的人物。我不再稱自己做太上老君,我們卻來討論報紙了。於是同另一個老書記約好,三人各出四毛錢,訂一份申報來看,報錢買成郵花寄往上海後,報還不曾寄來,我就彷彿看了報,且相信他的話,報紙是了不得的東西,我且儼然就從報紙上學會許多事情了。這報紙一共訂了兩個月,我似乎從那上面認識了好些生字。
「啊呀呀小師爺,你人還那麼一點點大,一說話也老子長老子短!」
因為我一面說話一面看他,所以凡是說到「老子」時總不得不輕聲一點,兩人談到後來,不知不覺就成為要好的朋友了。
我們的談話也可以說是正在那裡互相交換一種知識,我從他口中雖得到了不少和*圖*書知識,他從我口中所得的也許還更多一點。
這樣說來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書面,恰恰看到書脊上兩個金字,我說:
這祕書雖把我當個朋友看待,可是我每天想翻翻他那本寶書可不成。他把書好好放在箱子裡,他對這書顯然也不輕視的。既不能成天翻那本書,我還是只能看看《秋水軒尺牘》,或從副官長處一本一本的把西遊記借來看看。辦完公事不即離開白木桌邊時,從窗口望去正對著戲台,我就用公文紙頭描畫戲台前面的浮雕。我的一部分時間,跟這人談話,聽他說下江各樣東西,大部分時間,還是到外邊無限制的玩。但我夢裡卻常常偷翻他那寶書,事實上也間或有機會翻翻那寶書。氫氣是什麼,淮南子是什麼,參議院是什麼,就多半從那本書上知道的。
這祕書先生小小的個兒,白臉白手,一來到就穿了青緞馬褂各處拜會。這真是稀奇事情。部中上下照例全不大講究禮節,喫飯時各人總得把一隻腳蹺到板櫈上去,一面把菜飯塞滿一嘴,一面還得含含胡胡罵些野話。不拘說到什麼人,總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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