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嘎達瓦
——西藏的「窮人節」

五月二十八日是藏曆四月十五日。早上六點半,天色剛亮,我帶上相機走出家門,很快就融入轉經者的洪流之中。桑煙繚繞,祈禱之聲訇響,大步流星地穿過身邊的人們一眼就可看出來自藏地何處。我指的是衛藏、康巴和安多這三大地域。似乎很久沒有在拉薩見到過這麼多的藏人了,平日裡他們彷彿被淹沒在越來越多的異族人的海洋之中,僅僅在帕廓一帶才最為多見。此時他們全身心地沉浸在佛事之中,見乞丐就給錢,遇香爐就煨桑,這讓我的心裡湧上一股複雜的滋味,不知該如何感慨時事的多變。因為客觀因素的阻礙,我已有兩年未能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地轉經,而是騎著自行車轉上大半圈的「林廓」而已,目的不在轉經而在統計沿途有多少監視點,所感受到的只是壓抑。不過有關限制至今並未全部取消。許多單位依然在「薩嘎達瓦」之前召開會議,強調作為共產黨員的幹部職工、退休人員不能參加轉經等佛事,否則將被嚴肅處理。但較之前兩年,這類警告顯得有點流於形式,故而在轉經的人潮中可以看見不少拿工資模樣的人,他們通常不|穿藏服,與穿藏服的老百姓構成了轉經者當中鮮明的兩大類。
另外,與往年不同的是,轉經道上除了專門修建的香爐以供信徒煨桑,乞討者均被集中於幾處,而不能像過去那樣佈滿沿途,於是,在靠近有「拉薩的魂山」之稱的藥王山一路上,挨肩接踵地擠滿了無數伸手討要施捨的人。令人驚訝的是,乞討者中間竟然夾雜著相當多的漢人,粗粗統計一下,差不多佔去三分之一。而且多是年輕力壯的男男女女,有些還帶來了孩子,孩子當中有的穿著校服。這在往年的「薩嘎達瓦」從未有過。他們或者三三兩兩擠坐在藏人中間,或者一群群佔滿某一處的路邊m.hetubook.com.com,一手捏著一把錢幣,一手伸得老長,幾乎無一例外地戴著壓得很低的各種帽子用以遮擋面目。和周圍也在討要施捨的藏人相比,他們的穿著不但不寒酸,反而稱得上不錯。仔細觀察並比較,我發現,同樣在要錢,漢人和藏人的神情竟也如此不同:漢人很著急,拿到錢趕緊又伸出手,而藏人拿到錢要說「托幾且」,意思是謝謝,有的還把錢放到額頭上以示更深一層的感激,有的則念誦祝福的禱詞。我還發現,漢人之間很少交談,而有一群看上去像是從後藏農村來的藏人,像過節似的放聲唱著家鄉的民歌,他們的歌聲讓轉經佈施的人也駐足傾聽。
二〇〇二年的「薩嘎達瓦」是由西曆的五月十二日至六月十日。從第一天起,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逐漸強烈的宗教氣氛。轉經的信徒絡繹不絕,填滿了日出與日落之間的全部時間。中年最多,其次是年輕人,鶴髮老者也不少。一個個走路飛快,精神抖擻,讓人感覺這是一項值得推廣的全民健身運動。以三步一個等身長頭不斷匍匐而行的男女苦修者也不時可見,他們渾身沾滿塵土,額頭碰破卻毫不在意。各路口上的員警依然不少,不過多為維持秩序的交警,在他們的指揮下,川流不息的各種車輛間或被攔,為轉經者讓出一條必經之路。小商小販則抓住這一時機,在轉經路兩旁擺攤設點,出售的多是涼粉、涼麵、炸薯片一類的速食食品。
其中,佈施在諸多善事中最為常見,集中體現於轉經時候。在各條轉經道上,信徒們要向沿途擠滿轉經道兩旁乞討的人們發放佈施。一摞摞錢幣大多是早已在銀行兌換好的嶄新角票,或積攢下來的舊角票,也有一元、兩元不等。佈施者一般都是一個不拉地發放佈施,轉罷一圈所施捨的hetubook.com.com錢幣少則百元多則上萬元。而那些得到佈施的人們,有來自遠地到拉薩朝聖已一貧如洗的信徒,也有專門為這個日子從鄉下趕來乞討的窮人,有雲遊四方、顧自修法的行腳僧,也有圍坐一圈、齊聲頌禱的附近小寺的阿尼,有老人和小孩子,也有病人和殘疾人。所以,在拉薩,「薩嘎達瓦」又叫做「窮人節」或者「乞丐的節日」。

從一九九九年開始,因為「薩嘎達瓦」而進行的各種佛事受到當地政府的嚴格限制,尤以二〇〇〇年最甚,有專門檔下發至拉薩各級單位,禁令幹部職工去寺院朝佛或轉經,如果發現一律革職;離、退休人員則停發養老退休金,學生予以退學處理。為此,拉薩市還要求所屬單位派遣人員,守在轉經路上的高峰處——藥王山口觀察並記錄有無本單位的人參與。不過普通百姓可以進行佛事,但強調必須注意維護城市的衛生和交通。一時間,轉經的人明顯減少,沿途乞討的人更是寥落,桑煙淡若有無。二〇〇一年的「薩嘎達瓦」則緩和許多,轉經道上還新建了十幾座圓形尖頂香爐,以制止信徒們隨地煨桑。據當地報紙報導,這是拉薩市城建環保部門為方便信徒煨桑,並保護城市環境衛生而專門修建的。

藏曆四月,在西藏的天文曆算中稱之為「薩嘎達瓦」,意思是藏曆星像二十八星宿之一氐宿出現的月份,即氐宿月。在西藏佛教的傳統上,因為這個月與佛陀釋迦牟尼所實踐的佛教事業密切相關,「薩嘎達瓦」已轉變為一種具有宗教意義的象徵。尤其藏曆四月十五日,被視為化身佛釋迦牟尼誕辰、成道和圓寂的日子,可以說這一天是和-圖-書「薩嘎達瓦」中的「薩嘎達瓦」。
僅僅是出於記錄此番情景的想法,我端起相機開始拍照,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一個幹部模樣的藏族男人衝我豎起大拇指,激動地說:拍得好,多拍一些,讓人們看看漢人現在居然連藏人討施捨的飯碗也在搶,以後怕是轉經路上要錢的漢人比藏人還要多。接著他又說:你看我們藏人多愚蠢,幹嗎要給這些漢人錢呢?對此我沒作半句回應。確實,轉經路上發放佈施的幾乎都是藏人,也有寥寥無幾的外國人或內地遊客好奇似的模仿幾下。這些實際上遠遠多過乞討者的佈施者不少是腳步蹣跚的老人,他們把平日裡積攢下來的毛毛錢毫無分別心地一張張發給每一個伸手討要的人,不管是藏人還是漢人。看上去他們的年紀比和平解放已過五十載的新拉薩還要大至少十來歲。其實不但他們沒有分別心,連討要施捨的藏人們也不排斥這些搶自己飯碗的漢人們,肩並肩地擠坐在一起,倒構成了一幅藏漢民族大團結的生動畫面。
虔信佛教的藏人認為,在「薩嘎達瓦」這個月「行一善事,有行萬善之功德」,故而無不履行諸多善事以促使個人之淨化:持戒、守齋、獻供、轉經、禮拜、佈施,以及放生。在拉薩,轉經主要是以環繞主供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佛像的大昭寺而進行的。主要的轉經道有內、中、外三條:內圈「囊廓」,指的是大昭寺內環列著三〇八個嘛呢輪的轉經道;中圈「帕廓」,指的是環繞大昭寺的著名商業街——帕廓街;外圈「林廓」,指的是包括大昭寺、藥王山、布達拉宮、小昭寺等幾乎囊括大半拉薩城的道路。另外還有「孜廓」,單指環繞布達拉宮的轉經道。每逢「薩嘎達瓦」,各條轉經道上人如潮水,以順時針方向週而復始、首尾相接地環行著,信hetubook•com.com徒們一手轉動經筒,一手數著念珠,且口誦真言,煨桑並拋灑糌粑和青稞酒,嫋繞不絕的桑煙使整個拉薩沉浸在佛教生活的氣息之中。在藏曆四月十五日這一天,各種禮佛與行善活動達到高潮。
我已連續幾年和一群康巴人隨一位仁波切(活佛)一起在拉薩河邊放生,每一次所花費的錢合計有一萬五千元左右,可以買一千多斤的魚,有泥鰍、鯽魚、鱔魚和拉薩魚,今年還有人買了幾十隻青蛙和烏龜。河水清涼,緩緩向前流動,鄭重其事的活佛往每個盛滿各種魚的筐子裡撒下法藥和法水,並長時間地為之誦經修法。待這一切活動完畢,才將魚們傾入河裡,頓時魚們在水裡飛快地游來游去,眨眼間便已消失不見。據說如今拉薩河裡的魚品種很多,許多都是以前西藏所沒有的,人們笑說它們都是從內地乘飛機來的援藏幹部。不過每次放生都有人擔心這些魚一到下游又會被人打撈上岸,再次送到市場出售,終究還是免不了被宰殺的命運。一個看上去很憨厚的康巴人於是說,今天做善事是十萬倍的功德,做壞事也是十萬倍的罪孽。其實這麼多的魚倒入另一種水土的河裡,即使無人抓獲,可真正能夠活下來的誰知道有多少?有環保人士認為如此放生將導致生物鏈的失衡,並不利於自然環境,但對於習慣放生的藏人來說,即使只有一條魚活著,那也是無可替代的最大的功德。

事實上,有著深厚的佛教內涵的「薩嘎達瓦」是西藏傳統文化的一個部分。其中的轉經與佈施是這個文化中的普遍現象。在轉經中佈施,在轉經中乞討,施予者與被施予者其實相互需要,相處融洽,各有所得,其樂融融,並無絕對的分界線。因此,「薩嘎達瓦」不但是乞丐的節日,也是施捨者和*圖*書的節日。然而漢人乞討者的加入則改變了這一性質,他們——或者說他們之中的相當一部分——為錢而來,為錢而去,使得佈施者所佈施的錢幣僅僅只是錢幣,而失去了有可能包含的精神意義。當然,藏人乞討者之所以坐在轉經路上伸出手來,目的也是為了要錢,但很多人表達感激的神情和行為卻是一種回報的方式,儘管簡單,卻也實現了宗教中知恩圖報的思想。
二〇〇二年六月於拉薩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乞討者的隊伍中有越來越多的漢人夾雜其間,這些漢人在平日裡多為幹各種雜活的民工,看上去都是精壯男子或年輕婦女,當然也有老幼病殘。據說,這些漢人們把「薩嘎達瓦」叫做「藏民發錢的日子」,因為僅此一天討要到的錢遠勝過平常一日掙的苦力錢。
「薩嘎達瓦」還有一個別稱,叫做「放生節」。因為在藏曆四月十五日這一天,放生和佈施一樣是積德行善的行為,所以有很多藏人聚集在出售魚類的市場,幾千條、幾萬條地將其買走,小至泥鰍,大到鯉魚,只要有什麼魚賣就買什麼魚。賣魚的幾乎都是四川人,紛紛爭搶成一團,要把魚賣給放生的藏人。他們吃準了藏人今天非買魚不可,價格也就一致地居高不下,因此這一天討價還價很困難。不但如此,在秤魚的時候雙方都要斤斤計較,要扣除魚筐的重量,還要盡量地將水滌盡,這之間就有斤兩的出入。好不容易買夠了魚,就把裝滿各種魚的筐子用卡車或拖拉機載著拉到拉薩河邊,在把魚傾入大河之前最好要請一位喇嘛來為這些獲得生命和自由的魚們唸經修法,希望這些回到水裡的魚不再被貪婪的人們抓獲,希望整個世界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眾生和睦相處。所以說「薩嘎達瓦」也是魚類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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