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本教活佛的故事

藏北索縣有一人,據說是以巫術見長的本教一活佛,但早以前,他還是人人皆知的強盜。索縣最大的寺院是贊丹寺,屬於格魯派,矗立在一渾圓而光禿的山上,遠看很像布達拉宮。不知出於教派宿怨還是什麼原因,那人發誓要搶贊丹寺,居然還真的去搶過幾次但都沒有得手,那已是很早以前的事情,那時他還很年輕。一九五九年,贊丹寺因為參加「叛亂」(指一九五九年在拉薩等地發生的藏人反抗中共政權的運動,被稱為「反革命叛亂」,簡稱「叛亂」)被解放軍鎮壓,那人就是為解放軍帶路攻打寺院的嚮導。戰鬥打得很艱難,儘管武器裝備大大不如解放軍,可寺院裡的喇嘛絲毫沒有投降的意思,邊打邊退,一直退到了寺院的最頂層還不服輸。於是解放軍的飛機飛過來了,扔下了一堆炸彈,把寺院幾乎炸成了廢墟。據說因為飛得太低,那些被炸得亂飛的房梁、石頭還差點打著飛機。這下再也沒有還擊的槍聲了,解放軍吶喊著衝進寺院,看見遍地殘破的佛像中埋著一個人的屍體,後被認出是m.hetubook.com.com贊丹寺的堪布。原來在這個堪布的掩護下,其他喇嘛早沿著袈裟挽成的繩索從寺院頂層溜下來逃跑了,只留下堪布一人負隅抵抗。
時過境遷,一晃到了改革開放的今天,據說現在他又是縣政協委員了,方圓百里的老百姓對他還算是頂禮膜拜,常常帶著大坨酥油和大塊犛牛肉求他占卦、唸經什麼的。他已經很老很老了,可還娶了一個比他小幾十歲的牧女做老婆,在重新修復起來的贊丹寺下面開了一個賣煙賣酒的小商店,日子過得不錯。他的這些故事就是一個市民宗局的幹部在路過他的小店買酒喝時聽他講的。幾年後,這個幹部又把這些故事講給在大昭寺裡偶然認識的我聽了,當時我們一起哈哈大笑。但此刻我在記錄這些故事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既不知道那位本教活佛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還活著。不過這並不重要,是不是?
後來他被趕到了草原上,交給廣大的貧下中牧監督改造,可他還是花招迭出,讓人哭笑不得。比如說,m.hetubook.com.com他把毛主席的像章今天戴在頭上,明天戴在胸口上,後天戴在臂膀上,有一天竟然戴在了腳上,當然是髒兮兮的鞋子上,他還得意洋洋地四處招搖。這還了得,革命群眾立即給他召開了批鬥會,勒令他交代如此玷污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罪行,可是誰也想不到他會這麼誠心誠意地交代:「真是冤枉我啊。我是把毛主席當做神一樣看的。毛主席就是我的菩薩。我祈禱他多多地保佑我。所以我身上哪裡痛了,我就把毛主席的像章戴在哪裡。頭痛了我把他戴在頭上,心痛了我把他戴在胸口上,今天我的腳痛得很,我希望毛主席保佑我的腳不要痛,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是啊,這樣做又有哪點不對呢?這一下又讓積極分子們不知所措了,說不出一句反駁他的話來,只好作罷。
「檀香木」在藏語裡的發音就是「贊丹」,有數百年歷史的贊丹寺正是得名於大經堂裡面的那兩根檀香木大柱子,在傳說中被認為是天然形成的,www.hetubook.com.com具有十分神奇的功效,直到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降臨之前還支撐著早已所剩無幾的寺院,但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在震天響的口號聲中被砍斷扛走了。是不是那個人在批鬥會上對英雄事跡的回憶,啟發和教育了廣大的貧下中牧——尤其是層出不窮的積極分子呢?天曉得。
開批鬥會時也是這樣。那些掛牌戴帽被圍攻的「牛鬼蛇神」裡面偏偏他不老實低頭認罪,反而怒目圓睜地大聲吼道:「憑什麼要鬥我這個共產黨的老朋友?我可是有功勞的人啊。」接著便滔滔不絕地回憶起幾年前的那段豐功偉績,大家一想也是,當初連苦大仇深的貧下中牧都不理睬解放軍,若不是他帶路,要打下贊丹寺且得費一番功夫。更何況他的回憶十分生動,模仿起激烈的槍戰聲和飛機的轟鳴聲來維妙維肖,人們都聽得津津有味,一場批鬥會就這麼被他變成了一場講述索縣革命歷史的報告會。
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這個本教的活佛也不可倖免地遭到了批鬥。廣大「翻身農奴」把從他家裡抄來的那些象徵「四舊」(m.hetubook.com.com指的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毛澤東號召要「破四舊」)的東西,像法會上穿的法衣、戴的法帽、用的法器等等,一股腦兒全堆在了他的身上,然後押著他去遊街。跟他一塊兒遊街的「牛鬼蛇神」(「文革」流行語,指代「階級敵人」)都是當年的「三大領主」,是萬惡的封建農奴制社會裡壓在勞動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個個垂頭喪氣,膽顫心驚,可惟獨他不是這樣,還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過,我已經很久沒有打扮成這個樣子了,這不就跟在法會上一樣嗎?好啊,好啊,太好啦。」然後他一邊嘴裡唸唸有詞一邊比劃著各種手印,還一邊蹦跳著幅度很大的宗教舞蹈,像神鬼附上了身似的,那滑稽的場面使遊街成了鬧劇,圍觀的群眾個個笑得前仰後合,結果誰也鬥不下去他了。
直到西元一九五九年,贊丹寺遭到一次毀壞,成為戰鬥據點,兩枚炮彈在寺廟裡爆炸——但這並非致命傷。毀滅性的一擊在一九六七年,它與藏北百餘座寺廟一起慘遭覆亡命運。既可載舟亦可覆舟的為數眾和*圖*書多的信徒們參與了這場不可思議的非常行動……贊丹寺就這樣神話般地消失了,雅拉山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佛像和法器部分送往地區,部分留在縣上,部分流失於民間。那些綢緞製作的經幡掛幡縫縫連連做成厚厚的大篷布,覆蓋在縣府溫室的玻璃上。……檀香木送進醫院入了藥,那些木、石料都蓋了民房。
二〇〇一年十月於拉薩
最後要補充的是,我曾經在作家馬麗華寫的《藏北遊歷》一書中讀到這樣一段關於贊丹寺的文字:
那人自然也跟著解放軍衝進了寺院,但不知道搶到什麼東西沒有,不過搶東西對他來說遠不如終於實現了誓言更為重要,畢竟發下這樣一個誓言除了這樣一個機會絕無實現的可能,但既然發了誓不去做那可是要在草原上遭人恥笑的,說不定這笑話還會子子孫孫地流傳下去,當然啦,這是從此以後那人心安理得的解釋。「平叛」(「平息反革命叛亂」,簡稱「平叛」)結束後,他以我黨的統戰人士的身份成了新生的紅色政權裡的一名縣政協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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