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美洲《中國時報》
難怪契訶夫會再三告誡作家不要當粉飾太平的泥水匠,傅雷也再三堅持要學藝術得先要學做人。好自爲之吧,李準!
李準在文革前一直是大陸「歌德」合唱團的喇叭手。所謂「歌德」,就是歌頌根本不存在的「高、大、全」革命英雄。一言以蔽之,就是弄虛作假。由於李準對農村生活非常熟悉,作和_圖_書起假來在某些地方也常常亂眞,更兼他有極好的文字能力和超卓的表現技巧,故同樣是吹喇叭,讀者聽起來總覺得李準的演奏不像他的同行那麽笨拙和刺耳。只是,藝術摻不得半分假,再精緻的塑膠花也引不來蜜蜂,每次讀完李準的歌德新作,未嘗不掩卷長嘆,替他的生活不值,爲他的技巧可惜。〈芒果)這篇小說,對李準說來,無論在藝術在人生,都是一極重要的轉捩點。作家毅然放和-圖-書下了吹慣的喇叭,拿起了批判的長鞭,第一次把立場由「黨」的路線轉移到人民大衆這一邊來。眞是一著佔先,全盤皆活。這短短一萬字的小說,含精彩於自然,寄辛辣於平淡,端的是結構完整,法度精嚴,語語相關,字字精神,令人怒中轉笑,笑中帶淚,淚中有血。這不僅是深刻的思想性與豐富的藝術性結合的典範,同時也是生活的眞實性和藝術的眞實性結合的典範。環顧中共三十三年的短和-圖-書篇製作,怕只有茹志鵑的〈三榜之前〉,才可與之匹敵。
然而,全國的城市有好幾千,御賜的芒果卻只有兩小簍,僧多粥少,如何是好?多虧中國的聰明人想出用黃蠟來仿造,而朝聖者的虔敬鼻頭,居然也能在離黃蠟芒果老遠的地方,便分別聞到了香蕉、柿子、鴨梨、桔子的正牌香味。
在鄭州二十萬人傾城而出朝拜黃蠟之際,作家李準犯了「黑線」罪,和「牛鬼蛇神」一起,正被民兵集中看管,因而他https://m.hetubook.com.com的鼻頭,也被剝奪了蠟中聞香的福氣。全憑這一隔離,使李準能在個人崇拜的狂熱之中,冷眼看見封建帝皇的幽靈,又從墳墓溜出來,偷偷換上革命的大紅袍,正南面而坐,領受十億臣民的三跪九叩。文革後復出筆耕,李準便以鄭州人民朝拜黃蠟芒果爲題材,寫出了〈芒果〉這一短篇。
一九六八年秋天,海外的「進步華僑」進貢了兩簍芒果給紅太陽。紅太陽除了王母娘娘五千年一開花,五千年一結果的仙桃外www.hetubook.com.com
,什麽奇珍蔬果沒有吃過,會稀罕那些在南洋跌落在漫山遍野,連母猪也不大肯光顧的賤貨?於是御手一揮,統統轉賜給正在清華北大「佔領上層建築」的工宣隊。工宣隊員心頭的幸福,立刻被今上的剩餘物資反襯得「最紅最紅」。最快樂的人往往也是最慷慨的。爲了讓全國工人階級一體同沾雨露的滋潤,兩間大學的工宣又把芒果分送全國各處。一時間,全國各大中小城市,無不敲鑼打鼓,載舞載歌,掀起了一股迎接與朝拜芒果的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