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憂集
臺灣的職業作家

但臺灣畢竟還是有一批專門靠賣文餬口的職業作家。這些作家,日日下筆萬言,爲全臺灣人民提供每天的精神糧食。他們像老黃牛一樣,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和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任勞任怨地含辛茹苦,默默耕耘。或許,他們更像紅燭,照亮了別人,卻煎熬乾了自己的精血和淚滴。他們爲了社會,可謂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是,卻得不到社會的回饋。他們的辛勞,不僅得不到合理的物質酬報,也得不到精神上的補償——他們的名字,雖然每天都出現在電視螢光幕上,卻沒有人提起,沒有人記得,甚至沒有人知道。臺灣的觀衆以及娛樂圈的記者,在收看電視連續劇時,只知有演員和導演,卻從不知有編劇。沒有雞蛋便孵不出小雞,這道理幸虧人人都懂;沒有電視的劇本便不會有連續劇,這道理卻可惜人人都不懂。吾友賴漢初兄,便是臺灣被遺忘、被忽略的電視劇作家的典型。
去年八月何求到臺灣開會,由機場來到旅館,啪的一聲扭開電視機,螢光屏上正要播放一部有關討海人的連續劇,編劇的姓名,赫然就有賴漢初三個大字。看到這三個字,何求心中不禁一痛:「老朋友啊老朋友,你十年筆耕有什麽用?你寫了百多部電視劇有什麽用?你的名和-圖-書字常常出現在螢光屏上又有什麼用?除了你的家人和像何求這樣極有限的幾個朋友,有誰關心你,知道你在做什麼,認得出你在螢光屏上的名字?你這是在爲誰辛苦爲誰忙!」
何求和漢初兄曾「同撈同煲」,份屬「砂煲兄弟」,交情非比尋常,這次足有十年不見本應痛痛快快談個幾天幾夜,以一敍生死契濶。早上九時半,何求携內子如約準時來到賴家,開門的是嫂夫人,一臉的歉仄,說漢初因爲趕稿的關係,這幾天都離家關在郊區一靜室日以繼夜地拼命,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一直等到十一點,還不見漢初的踪影,只好讓小珠嫂打電話去催,原來眞是用功過度,把時間忘了。當他坐計程車趕回來,已過了中午十二點。吃完中飯,聊了不到一個鐘頭,只見他已坐立不安。何求與他的交情,已到了彼此不需客套的階段,於是一再要與他就此別過,好讓他同去趕貨,因爲兩天後劇本若趕不出來,正在播放的討海人的電視連續劇便得停播。
一年前《中國時報》的高信疆兄路過柏克萊,此人博聞強記,更兼在臺灣文化圈泡了十多年,臺灣文壇掌故事無巨細,統統如數家珍,熟悉得如自己手掌的掌紋。何求眼見機不可失,便鼓足勇氣向他問起漢初和*圖*書兄的近況。誰知這位臺灣文壇的「百科全書」皺起眉頭,抓破了腦袋,努力想了大半天,最後還是雙手一攤:「對不起,電視劇在臺灣文壇完全沒有地位,也不會有人注意,你朋友的名字,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李敖的話,也對,也不對。在臺灣爲人所知的作家中,能够靠寫稿的收入便可衣食無憂的人,大約眞的只有他和瓊瑤兩個。臺灣的名散文家張曉風女士,上個月曾到星洲演講,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天下三百六十五行,那一行賺的錢都要比寫稿多。煮字——看來眞是難以療饑的。
漢初兄的公子,今年已有數歲,活潑聰明可愛,何求在離開賴府之前,曾撫摸著他的小腦瓜在默祝:「這孩子長大了可不能讓他寫劇本了……」漢初兄嫂,你們不會怪何求替令郎擅作主張吧?
何求有時爲了趕交學期報告,也有連續兩三天不睡覺的經驗,往往報告交出去後,何求便全身虛脫,在床上連躺三天,比生一場大病還要厲害,這日子不是人過的。漢初兄一個月非寫兩部劇本不能維持生計,故一個月中,至少有二十天的時間要過著不是人過的生活。金屬過度疲勞尙且會斷裂,何況人畢竟是血肉之軀。看著他雙眼充滿紅筋,由於長期睡眠不足,精神比十年前更萎www.hetubook•com•com頓,人也比十年前更消瘦。中國大陸的劇作家,若能一年寫一個劇本,便是了不得的特級勞動模範,三年寫一個劇本,論考績也可列入甲等,十年才寫一個劇本,算起來還不算太慢,因爲大陸的劇作家中,超過十年二十年沒有作品的,也還大有人在。大陸的劇作家全部都由「國家」供養,衣食無憂,而臺灣的劇作家,爲了過水準以下的生活,卻至少要付出比大陸的特級勞動模範的同行多二十倍以上的勞動。十年以上沒有寫出一個劇本的作家還被「國家」照樣供養,這或許不是一正常的現象,但一個作家弄到一年要寫二十四個劇本才可勉強餬口,這種現象的存在,卻絕對是社會的恥辱。
漢初兄和何求是大學裏的老同學,在求學時代便得過香港的劇本創作比賽的第一名。他八斗高才,文思敏捷,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子。何求自視甚高,向不服人,但對於漢初兄的文才,卻一直是心悅誠服,自以爲有所不及。劉勰說過:「作者曰聖,述者曰明。」用現代的語言意譯,就是說:第一等的天才是從事文藝創作的,第二等的庸才是從事學術研究的。漢初兄有志氣,畢業後便一心從事「聖人事業」,成了專業的劇作家,何求沒有出息,只好學孔老二「述而不作」m.hetubook.com.com,跑到美國繼續唸研究院。當了二等公民之後,想起畢竟還有一個一等公民的老友正在從事創作,七分失意之中,不禁夾帶著三分的得意,特別是跑到三藩市灣區的文化人家中去騙吃騙喝,常有意無意之中把自己和漢初兄的交情透一兩句出來,除了炫耀之外,還隱隱含有「我何求雖不够資格當文化人,但因爲我有一個够資格的作家老友作靠山,所以灣區的文化沙龍我都有資格來」之意。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七日《中國時報》
這幾年來,何求自從亮起老朋友的招牌多次碰了一鼻子灰之後,爲了繼續吃到酒蟹居莊因夫人夏美麗的拿手好菜,只好硬著心腸,厚著臉皮,用另一個名字在臺灣的報屁股上亂塗了幾篇見不得人的「文章」,總算是胡亂取得了行走灣區各文化沙龍的准證。這次來臺灣開會,自報家門之後,居然還有不少新相識的朋友說「拜讀」過何求的「大作」,臺灣的兩大報的主編,也都在百忙中抽空,分別請何求吃過飯。這眞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何求無作家之實,卻有作家之名;漢初無作家之名,卻有作家之實。天下竟有如此荒唐和不可思議的事情,試問造物弄人,孰過於斯?m.hetubook.com.com
《中國時報》和《聯合報》,這幾年來,設立了名目繁多的文藝獎,對提高臺灣文藝創作的水平,以及促進文藝創作的繁榮,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但對於收看的人最多,影響力量大的電視劇本和劇作家,卻完全忘記了去提携獎掖,這不能不是兩大報的千慮一失,誠有美中不足之處。今天,就連科幻小說也設創作獎。什麽時候,文學獎的陽光雨露,也能「澤被」劇本文學的創作?報紙上既能以整版的篇幅,刊登和寡曲高的新詩,是不是也可以選登一兩個短小精悍的優秀劇本,算是對戲劇創作的鼓勵?難道普天之下,只有小說、散文、新詩才算文學創作,而劇本就登不了文學的聖殿?曹雪芹和托爾斯泰之外,不是還有關漢卿和莎士比亞嗎?
誰知不打出招牌還好,一打出招牌,何求的文化人朋友便白眼一翻:「賴漢初?——沒聽過!」開始碰釘子時,何求還理直氣壯,取笑別人孤陋寡聞:「我的朋友在臺灣一個月至少要寫兩個劇本,你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可見你也是『好打有限』!」釘子碰多了,何求也就不禁心怯起來:「這個,這個……恐怕他另有筆名吧!」
前些日子李敖曾公開宣稱:臺灣的作家多如過江之鯽,但能光靠稿費維持生計的只有兩人,一是女作家瓊瑤,還有一個便是他自己。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