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偶記
詩與詞

一枝紅,
艷露凝香,
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
似可憐,
飛燕倚新妝!
・把詩句用到詞裡,略爲妝點化解詩的「直」與「簡」,除了太古樸典重的句子不能用外,以詩入詞是常見的。但把詞句用到詩裡,原有的輕靈曼妙就顯得疲軟輕弱,因此翻詩入詞,如同用典,前人不忌諱;翻詞入詩,腔調柔軟,前人列爲禁忌。


雖然詞裡也有蘇東坡辛棄疾等豪放的一派,但究竟不是詞的正宗,詞中靡靡者多,許多人一直追問我詩與詞的區別何在?和圖書前人對此分析已不少,現在把許多說法歸納成條理:
・詞家要求「句欲敏,字欲捷,長篇須曲折三致意」,才符合輕小蘊藉的本色,與詩家境界開濶的神韻不同。
綜上所論,詞所表現的是一種輕小陰柔之美,很少有豪快奔放的壯濶之美,所以我還是奉勸年輕男孩少讀詞,多讀詩,我擔心血氣未定的青年常讀軟綿綿的詞,眞的會「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明人趙世顯說:「詞曲氣韵格卑,習之使人志意不揚」(《芝園文稿》),有其道理,你聽,這首李白的詩:「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唱起來音節嘹亮,氣勢不凡,如果變成詞,音節就幽幽咽咽,柔弱輕巧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了!
・詞經過裝點陪襯,字句顯得輕倩,詩喜用直說,字句顯得沉重,譬如隋煬帝詩:「寒鴉千萬點,流水遶孤村。」秦觀把它妝點一下,變成「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遶孤村。」就柔媚俏麗多了。又如劉禹錫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周邦彥把它妝點陪襯一番,變成:「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蛻化成較爲纖巧輕倩,就成詞了。
・詞多比興,花花草草裡都是情思,而情思又多以男女私情爲主,不寫情不像詞,寫多寫濫了容易流入淫艷。詩很少字字比興,否則就近於謎語。
・詞中不用典故,最多暗用也不能明用,卽和_圖_書使用,也選人人熟悉的用,絕不能用生僻炫耀學問的典故,用了不能唱,唱了沒人懂,所以詞中不用典成爲一種規矩,也與詩不同。
我愛詩,專門研究詩,特別偏愛抒情的詩。卻並不留心於詞,詞是以抒情爲主的,爲什麼我並不十分迷它?而且常勸年輕的朋友不要先學詞,尤其是年輕的男孩少碰詞,他們問我「爲什麼?」我直覺上認爲詞是軟答刺疲柔無力的東西,像靡靡之音一樣,聽多了在不知不覺中,銷魂蝕骨,折損少男的豪情與壯志。申涵光說過:「常看詩餘,使人骨靡,初學尤甚。」
・詩莊而詞媚,媚之中必須保持莊的界線,這也是藝術與色情的界線。詩不莊就淪爲打油,另有雅俗的界線。
・詞寫得空疏淺俗就像曲,詞寫https://m.hetubook•com•com得博學有理就像詩,去淺白,舍學問,拿捏這淺深高下才會像詞。
・詞在音節上是倚聲的,或是填譜的,音節限制嚴,所以叫做「填詞」;詩只論平仄,還可以拗救,音節上較爲自由,所以叫做「做詩」。
・詞的音樂性,比詩更爲凸顯,音節與韻律所造成聽覺上的神味,比文字字面上的意義,更易波動讀者的情緒,因此詩詞的不同,可說是在「神」不在「貌」,譬如一首詩:「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改寫爲「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詩的語氣簡直,詞的語氣委曲停折,句讀不同,音節變改,就由詩化作詞了。又如「清明時節雨紛www.hetubook.com.com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改寫爲:「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不增減文字的面貌,只改變音樂的神味,詩就變成詞,可見詩詞的分界,在神不在貌。
・詞以隱、婉、輕、小爲特質,詞隱而詩顯,詞婉而詩直,詞蘊藉含蓄而詩敷暢顯豁,詞質地輕小而詩可以雄濶壯偉。
・詩除抒情詩外,尚有敘事詩、說理詩、劇詩,而詞僅限抒情,卽使是詠物詞,亦必自寫寄託。
・詞在句法上不像詩那樣疊實,造句時常用轉折的虛字,使語氣柔媚,一字的虛字如「正、但、任、況」,二字的虛字如「莫是、又還」,三字的虛字如「更能消、最無端」等,用在該用的地方,造成纏綿悠長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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