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敦煌本李嶠詩

以上是在讀李嶠詩時想到的趣事,這些趣事,在一般人看來,只是在故紙堆裡咬文嚼字,但在一個治學者的心頭,卻時時鍥而不捨,讀得津津有味,那怕是微細的一點一滴,都在解開千餘年來久已失傳的謎團,都覺得是替「往聖」繼了「絕學」,內心的寬慰歡悅,不是局外人所能領會的。
第四是:有些句子,平仄的格律本不嚴格,而後人所改,反使平仄都嚴格,但並不是初唐的格律。
仲和為華陽太守,性貪,使吏巡門索,門人歌曰:「盧鵲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欲出門,門吏欲得錢。」

山川滿目淚霑衣,
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只今汾水上,
惟有年年秋雁飛!
又好像另一首詠冤的詩裡,有二句「方知感純孝,郛郭引兵威」,兔子的出現,與「純孝」有關,我們還可以在古書裡查到,像蔡邕、方儲等,母親死後,築廬於墳側,結果孝心感動了上蒼,都有「白兔」出現,成爲嘉兆的記載。但是「郛郭引兵威」是什麼典故?卻已經失傳,在古代的典籍中,只有《遼史.太祖本紀》神册六年冬十二月,記載包圍涿州事,有「白兔緣壘而上,是日破其郛」的傳說,可見寫《遼史》的作者,還懂得「白兔」與「破壘郛」的關係,當時是兵家勝利的預兆?而張庭芳的舊注僅有:「謝方儲,至孝,感白兔,馴其廬,有賊入,避之不入。」語焉不詳,但片語隻字,已是價值連城!
譬如詠素這首詩,第一句有了殘缺,《全唐m.hetubook.com.com詩》以及明銅字本《唐五十家詩集》,第一句只剩下「女」字而已,其餘四字都殘缺了,見到敦煌本,原來這句也殘破,但留下「握手囗囗女」,但張庭芳注文引古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則原文或許是「擢手河漢女」,唐初律詩的平仄格律還不嚴整,嚴整一些或許是「握手天津女」,「天津」和下句「洛浦」對仗更準,而流傳在日本的李嶠詩,正作「濯手天津女」,不過日本的版本把「擢」寫成「濯」,古詩「纖纖擢素手」可見敦煌本作「擢」才正確。
經我的研究,「棘華」原來是「棗華」的俗寫,「來穆棗華芳」中包含著另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見於《晏子春秋外編》卷八:
第三是:有些今存的本子,已經殘缺的部分,敦煌裡卻出現了:
一定是後人對「來穆棘華芳」不懂得出典與含意,遍尋不著原意,就改「棘華」爲「棣華」,「棣華」是兄弟的意思,而上句「舂斗粟」正是兄弟的意思,大家還知道是用漢文帝徙淮南王死事的典故,當時有民謠說:
一斗粟,尚可舂;一尺布,尚可縫,兄弟二人不相容!
李嶠,十五歲就讀通了五經,二十歲就中了進士,名震全國,在武則天時代擔任宰相的職務,當時的文册號令多出於其手,爲全國的學者所取法,由於他極富才思,所以一有作品,舉國傳抄,所謂「有所屬綴,人輒傳諷」,正證明了他的知名度與影響力。
晏子馬上回敬道:「我知道你亂問,所以我也亂答!」
其實這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任意改竄古人的詩句,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改得再好,原作者也未必同意的,沒有敦煌本的出現,這種亂改的句子,將永遠使作者沉冤莫白了!
有一次齊景公與晏子討論東海間的事,景公問:「東海之中,有些海水特別紅,而海島上的棗樹,聽說只開花,不結果實,這是什麼原因呢?」
譬如詠素的那首詩中,末尾兩句:「行看婕妤扇,空叨故人衣」,如果照五律的平仄,「妤」字應用仄聲,卻用了平聲;「叨」字應用仄聲,又用了平聲。初唐詩不顧慮黏對,律古各句,可以閒雜,董文渙所謂「律體本寬,往往難以古體」,那麼李嶠這首詠素詩正是一個好例子。這是全賴保存在敦煌石室中的原貌,未曾經後人塗改的,若取現今傳流的李嶠詩來看,這二句已被塗改成「非君下山路,誰賞故人機」,平仄與中晚唐的律詩完全一樣了。
後來唐明皇將出奔蜀地,登上花萼樓作最後的巡禮,並且命樓前善於奏歌「水調」的樂工唱詩,樂工唱道:
敦煌留存的十一首李嶠詩,是詠銀、錢、錦、羅、綾、素、布、羊、兔、鳳、鶴等等,各首雖無詩題,卻句句都在詠此物,每句一個典故,像謎語一樣把謎底的事物加以形容描繪。我相信,這種一句一典的形式內容,是詩中極爲特殊的體裁,它和一般詩歌用以抒情記事者不同,它不僅是炫耀學問,最重要是兼有字典類書的教育功能,幫助詩人類比典故,記憶故事,在科舉的年代,背誦在心,能裕如地應付考試用的,難怪當時人紛紛傳抄,而現代人卻早已漠視和-圖-書它了。
描寫窮人家只剩一斗粟,也還懂得舂米來分享兄弟,只餘一尺布,也還懂得供兄弟二人縫補破綻,而皇帝的兄弟富有天下,反而不能相互容納!因此「舂斗粟」裡暗藏著「尺布」,和題目「詠布」有關係。下面「棘華」的出典找不到,就改成「棣華」代表兄弟,與上面用同一個典故,可是「來穆」是什麼意思,更加不懂,乾脆再改作「來曉」,「來曉」和「來日」一樣,說是「明天兄弟二人情感轉好」,像蘭桂聯芳、玉樹競秀吧!
幸好敦煌所出現的殘卷上,附有張庭芳的注文,這注文寫於唐代天寶六年,當時的人還懂得「盧鵲」與「貪吏」是什麼意思,張注說:
再則如詠素的三四句:「遠方魚漸躍,上花雁初飛」,在第四句上「花」「初」都是平聲,是不合律詩格調的,但是傳流的本子早將這不合律的地方改動了,變成「雁足上林飛」,平仄是對啦,但是初唐詩人的古眞面目卻不易看到了,王了一寫《漢語詩律學》,花了許多時間,將唐詩的格律加以歸納分析,如果他知道現存的材料,早被後人修改,那麼這些歸納分析,是否眞能說明唐代各時期的規則,就大有疑問了。

第二是:有些典故失傳了,後人弄不懂,乾脆二句全改換啦:
原來是諷刺一位華陽太守,他居然大膽得派人巡門來索討紅包,聽到狗叫,知道有貪吏在門口等著要錢!那麼詩裡「不聞盧鵲吠,貪吏絕來求」,就是弊絕風清的政治了,幸好張庭芳的注文一併在敦煌出現,不然這典故就永遠失傳了。

唐代是一個文學才子薈萃的時代,與王室同姓李的才子,我們知和-圖-書道有李白、李商隱、李頎、李端、李益,現代詩興起以後,更走紅了李賀。其實仍有許多詩人,當時紅得發紫,而到今天,反而掩沒不彰的,譬如李嶠,論聰明、才思、出身、地位、作品、知名度,光彩灼爍,照耀當時,現在卻很少有人提及他了。
譬如在〈詠布〉這首詩裡,敦煌本有「幸因舂斗粟,來穆棘華芳」二句,現在的本子作「佇因舂斗粟,來曉棣華芳」,上句改得還少,下句改了許多。
大概才氣過人的作家,往往有夢中被授彩筆的故事,李嶠也不例外,當時他的作品有五十卷,數量驚人,其中有「單提詩一百二十首」,所謂「單提詩」應該就是現在保存著的「詠物詩」,各詩只有一個單字爲題目,如詠〈布〉、詠〈羊〉、詠〈錢〉等等。
晏子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因爲古代秦穆公乘著龍舟去治理天下,他拿一塊黃帝布來包裹棗子,然後蒸煮紅棗來吃,一到東海上面,他吃著棗子,就把蒸棗的布投在海裏,因此海水特別紅,而棗核經過蒸煮,所以只能開花,不結果實了!」

明皇神色慘愴,問侍者說:「誰做了這首詩?」侍者回答道:「以前的宰相李嶠做的。」明皇脫口而出:「眞才子!眞才子!」讚不絕口。
敦煌所見的李嶠詩,和現今保存的版本來對照,發現許多字不同,有的整句不一樣,在對照中,發現許多有趣的事。
第一是:有些字錯了,後人弄不懂,乾脆一改再改:
敦煌中的李嶠詩,只是二片不算大的殘塊而已,給人的魅力已是如此大,敦煌中還有陳子昂、高適、李白、白居易、王昌齡、孟浩然、王梵志、m.hetubook.com.com岑參等的詩,散在許多殘卷之間,我已寫過一本《敦煌的唐詩》(洪範版)與《敦煌的唐詩續編》(文史哲版),但二本書是容納不了如許燦爛輝煌的唐詩,我仍須再寫第三本、第四本……
由於上述典故的查明,才知道「來穆棗華芳」也是扣緊著題目「布」字的,是一塊蒸棗布。「來穆」是「來了秦穆公」,而「棗華芳」是指棗子只開花不結果,古人寫「棗」和「棘」有時互用,《詩經》的〈園有桃〉毛傳就說:「棘,棗也。」《說文解字》也說:「棘,小棗叢生者。」唐人寫棗爲棘更爲常見,後人解不出「棘華」的含意,就把詩句全改了意思,多麼可惜!
譬如在詠錢這首詩的結尾,敦煌本的原文是:「不聞盧鵲吠,貪吏絕來求。」但現在的本子已改成「金門應入論,玉井冀來求。」因爲後人不懂犬吠與貪吏的關係。
由於敦煌石室中,發現部分李嶠的詠物詩篇,在敦煌斯五五五號及伯三七三八號,顯然是李嶠詩注的殘卷,這證明了李嶠詩的知名度廣大,在邊陲敦煌也留存著抄本,另一方面也引起了我對李嶠的注意,唐代是敦煌最燦爛的時代,也是詩歌最燦爛的時代,殘存的李嶠詩篇,對研究詩歌的學者而言,有著無窮的吸引魅力。
齊景公聽罷,很不高興,責問晏子說:「我故意亂問你問題,你爲什麼回答得好像眞有其事?」
「盧鵲」是古代的名犬,聽不到盧鵲的吠聲,再見不到貪吏的身影,這是什麼典故?現在的辭典類書中都找不出來了,所以後人認爲「費解」,就乾脆改寫二句,冒充李嶠作的,若沒有敦煌卷本的出現,根本就分不出何者是贋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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