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種「圖象批評」所展現的美感,及批評者高深融會的素養,十分心儀。中國人一向重直覺思維,不喜深解,重印象綜合,不喜分析,所以「圖象批評」全用譬喩象徵,近乎襌趣的只點一筆,而意境全出,我把這種「神技」一一介紹以後,作一個總結論在後面,說明「圖象批評」的優缺點,共寫了近五萬字,這一次小小的學術探勘計畫也就告一段落,把論文繳了出去,同時將這探勘經過寫下,來滿足聯合報編輯先生的要求。
第二步我想到的就是「版本校勘」,不經過好的版本校勘,研究起來常有疑惑,有時甚至會鬧笑話。於是我到四樓善本室裏,查《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第三册,在《弇州山人稿》裡找出《藝苑卮言》,將其中的〈國朝文評〉與四庫全書所抄的核對校勘一遍,(一般讀者只能借微卷縮本,不易翻查,所以先從四庫本找出資料,再取善本來校勘,如果善本可供翻查影印,就逕取善本,不必如此麻煩了。)發現「吳原博」被四庫誤寫成「吳厚博」,吳原博是「吳寬」的字,如果不改正,將到哪裡去找「吳厚博」這個人?
從辭典類書搞清楚本文的含意,第五步才開始發揮自己的見解,我一面廣爲搜羅前人對各家的文評詩評,作爲旁證,一面將這一百零六種文集都借來讀,有的已讀過,但當時並未注意到文評問題。一百零六種文集中,郭維藩的《杏東集》及黃禎的《北海野人稿》,臺灣沒見到有藏本,其餘一種需向中研院借閱,六種需去故宮博物館借,其他的中央圖書館均有藏本,我一面也將這些「東海揚風」「小邑城市」等有趣比喩中,所道出的褒獎或貶抑,細說出來,並且引前人的評語作爲前後的印證。使王張兩人純主觀的評斷,獲得一些較爲客觀的支持。其餘更妙的比喻,如唐伯虎像「饑鷹傲日」,丘濬像「太倉陳米」,程敏政像「借面弔喪」,陳束像「小徑落花」,或m.hetubook.com.com取材自動物植物,或取材自人事物品,又常常在文品中兼含人品,巧妙地將明代文章比況得很生動。小小的比喻,顯出了全部的境界。
像「熊過」是直呼其名,他字叔仁,號南沙。
「姜斌道士」被四庫誤寫成「姜賦道士」,「郭价夫」被誤寫成「郭玠夫」,「江于順」被誤寫成「江子順」,「朱子价」誤寫成「朱子玠」,「喬景叔」誤寫成「喬景淑」,四庫全書的版本最差,錯誤太多了,幸好有良好的善本來校勘,不然,古人的字號已經很難查對本名,假若還有錯字,根本無從考查。
「東里」是清人汪家禧,「東里草堂」是明人楊士奇的號。
楊東里如東海揚風,一帆無恙。
汪司馬如小邑城市,粗置街巷。
「驢,一名為衛。或曰晉衛玠好乘之,故以為名。」
像「李溫陵」原來是李贄,他字卓吾,因爲袁中道在《珂雪齋前集》中有一篇〈李溫陵傳〉是寫李贄的,用地名相稱是極爲尊敬的意思。據《李氏焚書》卷三〈卓吾論略〉中說:「居士生於泉,泉爲溫陵禪師福地,居士謂:『吾溫陵人,當號溫陵居士』」,是李贄自號溫陵居士,後人推崇他,也就如此稱呼他。
校勘完畢,第三步我就要知道這些字號的本名是誰,譬如「楊東里是誰?」「汪司馬是誰?」,古人不喜歡直呼本名,用字號表示禮貌,卻害苦了研究者,字號之外,還有用官名的、謚號的、地名的……
「呼驢作衞」就比較難查了,不但《辭海》、《中文大辭典》都沒有,一般的成語辭典更沒有,它大概不算是成語。只好去翻類書,類書有許多種,主要是將意義相似的書籍典故分類編纂,我先在《藝文類聚》卷九十四的「驢」部去找,只找到把驢喚作「盧公」的,沒有呼驢作衛的出典。和圖書又去找另一部類書《白氏六帖事類集》卷二十九,「驢」部只有把驢喚作「長耳公」的,只好去翻最大的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在禽蟲第一百零四卷的「驢」類中,發現所引的《爾雅翼》一書裏有:
一個社會,不怕沒有人才,就怕沒有學術;不怕沒有學術,就怕沒有圖書。圖書是學術的根本,而學術又是人才的根本。所以從長遠一些看,圖書館才是帶動社會躍進的心臟所在。但在急功近利的社會風氣下,短視眼前,圖書館卻常被冷落忽略,被視作緩不濟急。
像「許伯誠」是許宗魯的字,他另一個字是東侯像「商素庵」是商輅的號,他字宏載。
最近我在明人張朱佐的《醉綠齋新著》裡讀到一篇〈國朝文評〉,他說王世貞也寫過〈國朝文評〉把明朝人的文章一一批評過,可惜王世貞眼光太高,批評別人總是「譽少而毀多」,所以他立願把它重寫一次。我看他批評說:
「呼驢爲衛」的出典究竟如何,是旁生枝節的另一問題,在王世貞文中的意義已經大致可以確定,那就是刻意避俗求雅,把「鼠」字改爲「璞」把「驢」字改爲「衛」,顯得有點故意做作吧?後來我看到顧起綸在《國朝品》中批評他「頗多奇句」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批評他「藻采太多,華掩其實」,嫌「鼠」不美,改用「璞」字,嫌「驢」不美,改用「衛」字,文章這樣寫,好奇過分,藻采太盛,而必然使本意受到遮掩了。
眞有意思,說楊的文章,像在海上揚帆,滑溜順暢。說汪的文章,像小城的街巷,稍有規模。哈,將抽象不易捉摸的文章風格完全畫成具體的圖象表達出來,這種「圖象式」「比喩式」的文學批評,要能一語命中,境界全出,並不簡單。而將各個圖象應用到整個明代的文學家,一人一幅圖象,彼此比較,該多有趣?剛好臺北美術館要開一次「東方美學」的國際學術會議,假如我能把這個有趣的美學和-圖-書理念研究出來,寫成一篇論文,不是挺好嗎?
我經常使用的是坐落於臺北市中山南路的中央圖書館,該館是臺灣目前藏書最豐富的,其中的古代善本書,在二十年前,就達到十四萬三千册,逐年還在蒐集增加。清代的善本有三三四種,我已經全部閱畢,明代的善本有六二一九種,別集部分我已看了一大半,預定再過一年就可以看完。中央圖書館收藏的明代書其質與量都傲視全世界,所以我若能將全部明代善本讀一遍,該是世上少有的福氣與享受。
種種的稱呼,要把一百零六人搞清楚,就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幸好先校勘過,不然一個「吳厚博」就讓你查三天三夜查不到,最難查的是「沈蛟門」,我把明代姓沈的可能人選都去查了,什麼沈仕沈䰾沈鯨沈演……他們的字號都不是蛟門,我在王思任的手稿《王季重詩文稿不分卷》頁六及百二十九見抄有沈蛟門的詩,可見確有其人,他的本名是誰呢?急着找,硬是找不到。
我就舉最近的一項小小的研究工作爲例,先從目錄索引查起,然後運用版本校勘,兼及傳記年表、辭典類書的查考,查考完畢,才發揮我自己的見解心得。下面就將這過程一步步透明化地記錄下來。
又在「驢部雜錄」中查出《資暇錄》裏有:
像「張江陵」便是以張居正的家鄉地名尊稱他,他字叔大,號太岳,江陵人,神宗時做了首輔,是一位了不起的賢相,別人才這樣稱呼他。
讀書到某個境地,個人的藏書不過是基本的、片面的,個人藏書再多仍屬少數的部分,而必須去使用圖書館,圖書館才是無窮的寶庫。問題是許多人知道它重要,也嚮往讀書的樂趣,卻缺乏開啟寶庫的鑰匙,缺乏登堂入室的經驗,圖書變成高不可攀的貴族,而不是隨心差遣的僕役。因此聯合報的編輯先生把我看作是識途老馬,要我來實地演練一番。
於是我只好使用索引,在商務新編成的www.hetubook.com.com
《四庫全書文體篇目分類索引》中,查到了,原來這篇文章,四庫全書不收在王世貞著作內,而被收到明人賀復徵編的《文章辨體彙選》裡了,不用索引,哪能知道?趕快影印下來。
像「楊忠愍」是楊繼盛的謚號,他字仲芳。
我將張朱佐及王世貞二家的〈國朝文評〉合併起來,其中共提及明代作家一百零六位,稱呼的方法有七種:
我得先用辭典類書將這兩句話的意思搞懂了,「改鼠爲璞」,很容易查,《辭海》裡就有「鼠璞」條,說出典在《尹文子》中,鄭人的方言「玉未琢」叫做璞,周人的土話「鼠未腊」叫做璞,結果鄭人周人在貿易時發生了誤會,主要在講「同名異物」的問題。
像「汪司馬」是汪道昆的官名,他字伯玉,號南明,因爲與王世貞皆曾任職兵部,天下稱「兩司馬」,王世貞曾寫過〈少司馬公汪伯子五十序〉一文,所以人稱「汪司馬」。
文評的楊東里就是指明人楊士奇。但是天下沒有一本書是完全的,在這本索引中能查出三分之一就不錯了。於是再查梁廷燦的《歷代名人生卒年表》也列有字號,兼及生卒年月都是有用的,他又以年代排列,我乾脆將明代人全部檢查一遍,又找出了幾位。姜亮夫的《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增補得比梁書更多,又再全部檢查一遍,又找出了幾位,還是不全。像梁書中不列「屠隆」,查譚嘉生的《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有屠隆,卻沒有生卒年月,再查姜書才說他生於一五四二年卒於一六〇五年,各本書中所列生卒年代常有一、二年的出入。最後又查昌彼得先生編的《明人傳記資料索引》,收穫不少,但像盧柟、王廷陳、陳束、江暉都沒有生卒年月,有沈鯉,卻沒有沈鯨。不過像李溫陵是李贄,在這書中已列了。又像「朱曰藩」,在梁書姜書中均沒載,在譚書中卻有的,各有各的優點,翻遍了這些索引辭典,才大致解決了名號問題。
第四步我才開始研讀m.hetubook.com.com本文,譬如讀到王文中的一條:「王稚欽書牘如麗人訴情,他文則改鼠爲璞,呼驢作衛。」批評王廷陳的書信部分寫得像美麗的女子向你訴衷情,但其他的文章,卻喜歡「改鼠爲璞」「呼驢作衛」,這是什麼意思呢?
「東里」是宋朝楊朴,「東里」又是民國的羅惠僑。
「我呼驢為衛,于文字未見。今衛地出驢,義在斯乎?或說以其有軸有槽,譬如諸衛有冑曹也,自目為衛。」
首先我得將王世貞的〈國朝文評〉找出來看看,要找資料,先翻目錄。我先查《四庫全書目錄索引》,其中列有王世貞的《弇山堂別集》到《全唐詩說》共十七種,有的四庫抄入了,有的不抄入就列爲「存目」,抄入的只有五種,數量已經不少,從四庫全書的一二七九册到一二八五册,我只好一一翻檢,看看這篇〈國朝文評〉有沒有收入?翻了很久,只見《弇州四部稿》卷一五二有類似的文章,卻不是〈國朝文評〉。
最後只剩「沈蛟門」是誰的字號,一直懸疑不決,遍查《歷代人物年里通譜》、《古今人物別名索引》等書,都只有「汪蛟門」沒有「沈蛟門」王思任的手稿中另抄有董其昌、徐文長詩,則沈蛟門的年代應與董、徐及沈仕等同時。後來我在明人連繼芳《覺鳩小啟》卷十四,讀到〈擬賀沈蛟門相公元旦啟〉及〈擬賀沈龍江相公元旦啟〉二文,二文所指爲同一人,才明白沈蛟門就是沈龍江,本名是沈一貫,「蛟門」是一貫的另一別號,各種索引裏沒記載,就很難檢出。再去核對《明史》中沈一貫的傳記,年月及情事都與這〈元旦啟〉中相吻合,久的疑團被解開,心中無比的快慰!
我是如何從這些陌生的字號去找出作者本名的呢?當然又用了許多索引,陳乃乾的《中國歷朝室名別號索引》太舊了,解決不了問題。《古今人物別名索引》比他好多了,將字號歸類在一起,譬如「楊東里是誰」?查東字中,「東里」就歸併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