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幽默


活活為晴死!

有一天黄山谷批評說:「自己既做了餡子,這包子就不該再自己吃呀?」
也或許,紅顏易老,琉璃易碎,名妓對天下美好的事物,不能長久,這種「無常」的感受特別切身而強烈,才來虔誠拜佛。而貴人,卻視既有的榮華富貴爲當然,力圖長期保持,長期享用,不容消失。可惜人在「要什麼就能有什麼」的滿足裏太長久以後,反而會從感情的虛無跌入萬般厭倦無聊裏去,人間沒有再需希求的東西,只好去嚮往吸風飲露,鍊丹求仙。


「晴」當然雙關著「情」,一個大男人,活活爲情而死,白白斷送大好的前程,把他說成求雨時的燒雄豬,比得不倫不類,但是那種愛情祭壇上的芻狗犧牲品,豬頭豬腦,表現鄉土味十足的愚魯憨蠢,卻令人忍俊不住。
幽默不僅是生活的滑潤劑、調味品,也是智慧的靈光閃現,有時它更是苦難的止痛劑。
事實上並沒有從麗姝那邊得到了什麼感情的訊號,可能連一顰一笑的情意相通都不曾有過,完全是癡愛染心,自己陶醉在想像裏罷了。這好像一條狗,啣著一根年代久遠的枯骨,流了不少口水,枯骨不曾提供絲毫獸肉的滋味,而完全是自己的脣齒摩擦自己的口水,愈摩就滋味愈好罷了!這個譬喻,已夠諷刺。
唐伯虎全集裏說,這首詩是從唐伯虎的畫上錄下來的,其實這首詩據明人刻的明詩選最中,列爲錢福所作,不是唐寅作的,可見那幅畫也是假的,詩也是假的。
其實我們能過一個無愧無怍的生活,保持心靜神清的境界,那境地離仙佛也不遠了。佛與仙,都在自己內心的,奔走事佛以求寧靜,極欲求仙以求長生,冷眼看去,愚夫愚婦,教人發噱。
——唐 寒山 儂家暫下山(寒山詩集)
佛家總是教人把死擺在眼前,教人時時記著這件死生大事,貪嗔癡妄才會淡下來,例如「人生能幾時,朝夕不相保!」「縱得百年活,徘徊如轉燭!」或用嚇,或用比喻,但都不如這首幽默的詩,把人人畏懼的難關輕鬆化了。

城外的墳墓像土和-圖-書饅頭一樣,那包子的餡草就是城裏的活人,每個人最後各吃一個包子,不要嫌滋味不好呀!一個人送進了包子皮,一羣人就圍著哭,哭什麼?每個可憐蟲都是餡子肉,相互送著,遲早埋卻,你送了別人,別人也送你,如此而已。

幽默是智慧激發出來的電光火花,在適時、適地、適情的剎那,一經拈出,趣味盎然。有人想要學習模倣,傳播複述,由於時遷景易,早落入僵死陳腐的第二層,也許一點也不好笑。所以幽默的妙處就在機智與創意,反芻別人的笑話,變成了傳聲筒,那只是假幽默。
謂言世無雙,
魂影隨他去,
狗齩枯骨頭,
虛自舐脣齒!
嗔怒纔因半語訛,
臂彎零亂指痕多,
明朝翻向人前諱,
不許檀郎卷袖羅!

燒 豬
城外土饅頭,
餡草在城裏,
一人吃一箇,
莫嫌没滋味。
名 妓

餡 草
書 劍
——明 陳鴻 採蓮曲(秋室編)
一個還在勤練劍藝的人,總不會是仙人!一個還在埋頭苦學的人,也不像個高士。
指 痕
幽默常用的方法,是一語雙關,使原本毫不相涉的事物人情,突然由字音、字hetubook.com.com義,或字形的雙關,牽扯在一起,也能產生趣味。兩個牽扯的東西相差性愈大,愈出人意外,趣味性也就愈高。本詩的「猳豬」,是湖北方言「雄豬」的意思。爲了祈求下雨,燒烤一隻大雄豬,這隻大雄豬,是活活爲「晴」而死的。
自從唐伯虎放棄功名以後,縱酒落魄,結果什麼點秋香、吃白食、題豔詩等風流軼事,都平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
人貪婪財物,偏不說人,而「代牛言」,說一條飢渴而疲於奔命的牛,渴的時候,多麼希望牽到穎川去,能喝潁川裏又淸又多的水。飢的時候,偏沒有糧草,爲了吳門昇起的月亮,以爲又是太陽昇起,害怕天亮又需工作而喘息不已。雖然飢渴疲憊如此,但如果說黄金也能像稻麥那樣播種繁殖,那這牛仍願意拿出拚死拚活的力氣大聲道:我的力氣還多得很,用也用不盡的!
出名的歌星、明星、交際花,等到繁華散爲過眼的煙雲,成了「過氣」的名女人以後,往往煞有介事地這裏獻金拜佛,那裏聽經算命。
——明 會異 讀曲歌(紡授堂集)
一個人在社會可以接受的面具後面,如果還隱藏著許多複雜而令自己臉紅的生活,縱慾的越軌行爲做多了,就會興起絕慾的念頭,來自我懲罰。在佛燈前喃喃自語,坦白承認內心的罪惡感,希望在坦白後獲得赦免吧?卽使不能赦免,也自覺減輕負擔不少。

八仙過海裏的呂洞賓,居然還執著寶劍,把二小龍王殺得一死一傷。其實既是仙人鬥法,一柄芭蕉扇,一個悶葫蘆,展現神通,那樣不是犀利的法寶武器?還掛著佩劍晃盪,不免太小器、太沒有想像力了!後代人畫呂純陽仙人,手裏只拿一根拂塵,談笑間敵人就灰飛煙滅,這才有點像仙人的氣派。
男女戲酒作詩,最能使滿室生春,但在中國詩裏是極少去描寫這種景象的。本詩將婦女抓掐的笑謔神態寫得如在眼前,而且不顧世俗的忌諱,一反「雅正」的格調規律,早把威儀令譽置之度外。這種灑脫的信口拈出,不須刻意安排,適時適景,往往叫人絕倒。但如果將遊戲人間視作正常的生活,那就是輕狂而不是幽默了。
幽默有時是一種嘲謔,對普遍人性弱點m.hetubook•com.com的一種嘲謔,雖然也刺痛了自己,但會引起會心的微笑。
蘇東坡同意說「對對對」,就把後面二句改一改,改作「預先著酒澆,使教有滋味」,他勸城裏一大堆現成的腥羶餡子肉,在世時多用些酒澆灑,能讓將來的包子餡味道好一些。
——明 屈大均 答張桐題書院作(道援堂詩)
蓮房裏的「雙子」君莫剖分,雙子當然是愛情中的男女,蓮子剖開來有一條苦心,也卽是戀愛的滋味。切勿因爲有了「新蓮」,新蓮是新識憐愛的人,而就拋卻「舊藕」,舊藕是舊有的配偶。好像蓮是中國的愛情花,它的花、子、根、藕,處處雙關著男女的情愛,所以採蓮曲裏,是民謠情歌的總匯,比來比去,比不盡的萬千情意。
豈有仙人還好劍?
繇來高士不知書!
——唐 劉叉 代牛言(全唐詩)
名妓過時多事佛,
貴人極欲始求仙。

因爲半句話說得不對,引起她的嗔怒,在我臂彎處,零零亂亂地掐了許多指甲痕,到明天,紅痕全在,但在別人面前還要我隱諱這件虐待的事,不准洩漏春閨裏戲謔的情狀,不許我捲起羅袖來展示那野蠻的瘢痕。
喜新厭舊,是人性的共通點,被人拒絕的滋味很辛辣,而把別人拋棄寧可背上另結新歡的罪名,那滋味也不會太甜蜜。在現實裏,這將是一幅哭鬧咎責的家庭悲劇,但到了幽默的詩裏,卻變得輕鬆化,成爲悟後一笑的止痛劑。
渴飲潁川水,
飢喘吳門月,
黃金如可種,
我力終不歇!
貪 金
看到一位漂亮的麗姝,羅衣緋紅,容顏如仙,她的舉手投足,簡直可以勾魂攝魄,愈看愈入神,連自身的存在都幾乎忘記了。推許她是絕世無雙的美女以hetubook.com.com後,更爲之魂夢顛倒。
——明 唐寅 題半身美人(唐伯虎全集)

奈何許?祈雨燒豭豬,
詩裏的幽默,總要有勘破人生的智慧,與突破陳俗的創意,讓人笑,笑出深刻的眼淚來,才算成功。

桃色的比喻或許很幽默,但幽默絕不專靠桃色來引人發笑的。幽默的界限只在那可想而不可說的邊緣,絕不說破,說破了就變成汙穢下流。但有人學幽默,卻專門收集黄色故事,弄得滿口黄腔,趣味卑下,別人起先還勉強忍受,一起笑笑,日久就人人不恥與他爲伍,這就可以明白「開黃腔」不容易,需要很特殊的素養,只准輕輕點著,風趣的談吐與下流的臉嘴,就只差在那一點雅俗上面。
詩裏表現詼諧幽默,往往能掌握人性的共同點,營造一種似諷刺似醒悟的輕鬆氣氛,除了博得一粲外,也因警動的句意而帶人反省,因而引人進入雋永有味的妙境。


採 蓮
一張半身的美人像,天姿嬝娜,十分嬌媚,只畫到上半身腰肢處,已經風流動人,奪人心目。但最可恨的是:畫工太沒見識,只畫到半腰,最最動情的地方,卻不懂得繼續描下來!
仙就仙在不拘形迹,高也高在形迹俱化!
高士也是一樣,埋首在書堆裏抄卡片、排資料,只像個苦讀的學生,勤奮勵學,引這本書,抄那段話,離那未出茅廬就知道天下三分的隆中高士,還有十萬八千里哩!
天姿嬝娜十分嬌,
可惜風流半節腰,
卻恨畫工無見識,
動人情處不曾描!
自從佛教傳入以後,蓮花的均衡、絕俗、吉祥、清淨,才成爲超生彌陀淨土的象徵。在古代的中國,拿蓮花來作爲愛情的雙關俏皮話,蓮就是憐,憐就是愛,探蓮比作求愛,採蓮曲裏寫下許多幽默的詩,增加生活中的笑料。

——明 沈德符 偶感(清權堂集)www.hetubook.com.com
大家採蓮若耶口,
綠波盈盈出素手,
房中雙子君莫剖,
勿以新蓮拋舊藕!
——隋 王梵志 城外土饅頭(阮閲詩話總龜前集引)
空 想
有人說:愛情是閒人的正業,也是忙人的閒情。明代的王次回、唐伯虎,都是對科舉正途絕望以後,胸中塊壘鬱勃之氣,借脂粉堆來發洩,愛情的篇章變成了王次回文學寫作裏的「正業」了,可見在笑謔的背後,也藏著一分佯狂自汙的隱痛。


——明 王次回 臨行口占爲下酒(疑雨集)

「見錢眼開」,「要錢不要命」,都說得太率直,太無情。「黄金如可種,我力終不歇」,代牛作答,只要有黄金,垂死的眼睛,也會迴光返照地亮一亮,生命最後的力量,也會被激勵鼓舞起來!這條衰竭可憐而仍盼望著能加班來種黄金的牛,讓我們在嘲笑之時,不免也爲奔波賣命的自己,滋生一股憐憫可笑之心。
佛家更有所謂「白骨觀法」,無論多美的天香國色,觀照她三十年後就成白髮婆,像精魅般老醜了。百年後更是一堆腐臭的白骨。「本是尿屎袋,強將脂粉搽,凡人無見識,喚作一團花!」卽使切身抱住這百年後的枯骨,還以爲是短暫的溫柔鄉,也不過是眼耳鼻舌與皮膚一時的幻覺,更何況抱也沒抱住,就弄得心搖神移,只在自|慰的口水裏空想那美味呢!
半 身
高士有的是經世濟民的大見識,是活的學問;而書堆裏只有一些子曰詩云,是死的知識與原理。高士不必開口閉口引經據典,知識學問,早就化了,到了另一個層次境界。就像眞正的仙人,連形迹面目都化盡了,自不必再扛著一柄笨重的神劍,扛著劍走來走去,豈不成了粗人武夫,惹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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