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冇眼睇

老友劉紹銘最近說了一句妙語,值得引用,他說對二十一世紀「冇眼睇」(沒看頭),我想這句廣東話也恰好印證了本雅明。將來如何,我冇眼睇,我的眼只看到過去的歷史,我看到的是二十世紀一代代中國知識份子,眼睛都長在頭前面,永遠是往前看,高瞻遠矚,把一切寄希望於未來。所以,他們才會製造出一連串的烏托邦幻象,而且竟然自以為是,以國家民族為己任,說起大話來,從五四到「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嚷了將近一個世紀,到了世紀末,得來的卻是烏托邦的徹底幻滅。
其實,對舊世紀的批評,該說的話也已說盡,而對和-圖-書新世紀又無任何期待可言,如何是好?遂想到一個「怪招」:暫時不承認新千年,也不承認「世紀」的計時法,因為兩者皆是西方的傳統,中國文化中從來沒有「世紀」的說法,直到十九世紀末梁啟超乘船到夏威夷的時候,才突發宏願,要採用西曆,時當一八九九年十二月,正是上個世紀末。到了現在,我們可以不必一切以西方馬首是瞻,一味慶祝,所以我在此提出一個折衷辦法。
也許,我們眞應該把眼睛長在頭後面,由此而看清歷史上的浩劫,由此而徹底反省。
走筆到此,本可以打住,但編者卻要我「為全球中hetubook.com.com文讀者寫出新世紀、新千年的第一篇」——理應展望將來一番才是,好在編者的約稿信中也提到,這「不是應時之作,而是對舊世紀的批評和對新世紀的期待與預言」。換言之,可以前後兼顧,頭前頭後各長一對眼睛,我卻沒有這麼多眼睛,但也只好勉為其難。
二、二十世紀政治最大的遺產是「民族國家」的模式。這個模式已經發展到了盡頭,在華人的祖國卻仍然方興未艾,然而它是否在二十一世紀仍能適用?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應徹底檢討「民族國家」引發的種種影響,諸如民族主義、愛國情緒、犧牲小我m.hetubook•com.com成全大我的精神、政府可以代表國家主權的思想、大一統的觀念等等。如果對於這些問題都視之為理所當然的「真理」,那麼我們只好盲目地面對二十一世紀(盲目和「冇眼睇」畢竟是兩回事)。
一、到底「現代」(modernity)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想不通,則暫時不必討論如何才是「後現代」的問題。
三、既然有人對「千禧年」有所期待,我們不妨也可以參照《紐約時報》週日版雜誌(十二月五日)的做法,為公元三千年的人類設計一個「時代庫」(time capsule),藏在地底保存下來,讓三千年時期的人知和圖書道我們這些文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紐約時報》向世界各地徵求意見,但似乎沒有顧及到華人。我建議《明報月刊》越俎代庖,向世界各地華人徵詢意見:應該把什麼中華文物放在這個庫裡?以二十世紀為限,物質和精神文明可以兼具。我一人應徵的文物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武鬥的鮮血沾滿的一塊石頭,石頭下面是一首保羅.安格爾的詩:
既然對於二十一世紀何時開始有爭論(有人說從公元二〇〇一年一月一日開始),我提議把這一年(二〇〇〇到二〇〇一)作為一個「延期償付時期」(moratorium)——一個反省的時期,盡可能地閉門思過,www•hetubook.com•com從以下三大主題作反思:
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會經創造了一個天使的形象:他所說的天使,往前走的時候,只能回顧。我對本雅明的著作不夠熟悉,但這個意象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我對於即將到來的二十一世紀,就採取這個「回頭看天使」的態度:不願前瞻,只有回顧。
我的手拾起一塊石頭。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裡面吼:
「不要惹我,
「我到這裡來躲一躲。」
(200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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