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可惜法國的理論家福柯沒有讀過這篇文章。福柯一生都在思想上做死亡遊戲,最後終於染愛滋病而死,據說他在死前和一位身邊友人告解:本來以為死亡的經驗是如何深奧,卻不料心中一片空白。當然這可能是謠言,然而我仍相信:如果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寫完《性史》之後寫一本《死亡》的話,必會是一部最偉大的理論著作。
然而英瑪.褒曼影片中所表現的恰是這個矛盾:正因為知道上帝存在於理解的世界之上,所以更感到與上帝的交流不可能,所以這種困境中的焦慮,就變成了上帝已死的悲觀。有了這種悲觀的心境,才拍出好電影。
英瑪.褒曼一輩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藝術,都可以「死着」作為主題,而張藝謀和其他中國導演的作品,都在表現如何「活着」。不但死者沒有觀眾,而且中國老百姓的習學(以北京人為代表)都是好死不如赖活,得過且過,過日子。所以吃的場面特多,甚至在《悲情城市》中的那一家人也是以吃飯來對抗歷史的悲劇。
傅偉勳教授曾和死亡鬥爭過,他在動手術之前曾經對醫生說:但願他還能有十年的生命。目前他有很多事要做,很多書想寫,結果他如願以償,恢復健康後到處講「生死學」(也就是死亡學),而且在台灣推動正式建立生死學這門新學科的研究。https://m•hetubook.com•com我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童眞未減,精力過人,往往不自覺地受他感召,不料最近他卻在一次例行檢查的小手術中體力不支而過世了。他的死,令所有的朋友們惋惜,對我而言,更確立了他獨特的地位:他是我這一代知識份子中唯一能夠在身、心、理三方面正視死亡的人。
由於這個不成文的文化禁忌,中國文學中缺乏對死亡深入的想像;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缺乏對死亡深入的理解;而中國宗教,對死亡雖然提出種種解脫之道,卻不能敎人如何真正面對死亡。中國的電影導演目前還拍不出像英瑪.褒曼早期的作品:處處面對死亡的威脅和誘惑。
中國人的禁https://www.hetubook.com.com忌之一是談死,所以我偏要談死。
西洋文學和音樂中「死」的感受更強,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是最佳的代表。舒伯特有一首弦樂四重奏,叫做《死與少女》,他的藝術歌曲《魔王》更令我感動,描寫的也是一個小孩子被死神掠走的故事。理查.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曲》中有三首的主題是死亡,當然還有那首交響樂詩《死亡和轉世》(Death and Transfiguration)。
我故意把Transfiguration誤譯為「轉世」,為了是印證另一個中國人對死亡的看法——轉世。然而,中國文化中的生和死都屬於同一個世界,所以轉世只不過從陽https://www.hetubook.com.com界轉入陰界,結果還是在這個世界;所以,中國人的世界上鬼特別多,人鬼之間只有一界之差,而越界的例子也多得不可勝舉。
什麼是死亡?這二十年來科學界頗有爭議。一般人認為死亡是心跳和呼吸停止之說已經被推翻(因為心和肺是可以換的),新的說法是必須人腦的功能完全喪失,才算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某種植物人算是死亡;另一種腦力未失的植物人不算死亡。對一個學文學的人而言,腦代表的不但是知覺和意識,也是幻想,失去了這些功能,對死亡本身當然無法理解和感受,所以有人說:死亡是一片空白,一無所知;但也有人說:死亡開啟了另一扇門戶,是超越人的知覺以外的,也就是比人腦的和_圖_書功能更高一層的。持此種說法的人往往相信宗教和上帝的存在,因為上帝本來就在人所能理解和感受的一切之上。
(1998年11月4日)
中國現代作家中,似乎只有魯迅一個人時常在作品中「越界」,非但在《朝花夕拾》中公開談鬼,表揚無常和女弔如何美麗,而且在《野草》中處處夢見死亡,其意象之奇特,較波德萊爾毫無遜色。不過,魯迅畢竟還是個異數;我猜他死後絕對見不到馬克思,而更可能的是在陰暗的深淵中和自己的影子對話;他在那篇《墓誌銘》的開端,就明明寫着:「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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