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起看海的日子

李歐梵 李玉瑩
我癡癡地眺望着海面,大大小小的船兒在移動,似乎把我這幾個月的愁苦都載走了。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
悄悄地,我們又回到香港——我們的第二故鄉。此次是在港大作客一年,住在港大的教職員宿舍。從高樓陽台上眺望西天下的海景,大小貨船穿梭如織,午夜夢迴時,聽到嗚嗚的汽笛聲,遲緩悠長而有節奏,像是發自一個巨人的男低音歌喉。我悄悄如廁,怕驚動枕邊的老婆,但還是吵醒了她,一聲「老公,你醒啦!」令我神魂蕩漾。曾幾何時,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她每天和抑鬱症的惡魔掙扎,直到夜晚才稍得安寧,吃足了安眠藥才上牀。我午夜夢迴如廁後卻往往失眠,聽着枕邊妻和-圖-書的微弱鼻息像是奄奄一息,我忍不住流下淚來,想着她明天又要和惡魔作持久戰了。即使她第二天醒了也裝睡,腦海中的黑暗勢力猶如千斤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我於心何忍,眼睜睜地看着她張眼受罪,卻愛莫能助。清晨陽光穿透窗簾,照在我臉上,像幾把白色的利刃,一齊插|進我心裡……。「老婆,你醒了嗎?你好嗎?」她只嗯了一聲,轉過頭又睡了——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好悄悄起牀,下樓煮早餐,看報紙,盡可能地不想牀上受盡煎熬的妻,否則一大清早我又會以淚洗面。
窗外,出奇地寧靜,但這漫長的一天又怎麼過?我倆和外界幾乎徹底隔絕,每天朝夕相對。她接近中午才起牀(因為起牀後只剩下半天的時間,比較容易打發),下樓就坐在客廳的紅沙發上,任由陽光照着她慘白m•hetubook•com.com的臉,雙眼無神,獃獃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我心裡更焦急,這半天的時光又如何打發?
甩手操可以治百病,卻似乎沒有提到可治抑鬱症,中醫說無謂抑鬱,主要是氣血不調,氣困肝中而不通,導致抑鬱。過去半年內,老公每週帶我去看醫生——兩個女醫生,一個管用藥,一個管「傾偈」,還要作各種心理上的「知性練習」(Cognition Therapy),總不見有起色,每天下午我百無聊賴,無心做任何事,即使是老公跪在地上,勸我出去運動,我都不肯,最後惹得他煩躁之至,有時暴跳如雷,而我只有像小孩子受委屈一樣大哭。但是,哭完了以後,還是一個木頭人一般,癡癡地坐在屋裡,等待黑夜的降臨。如此度過了黑暗慘淡的半年。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遠離了會經浮沉四十多年和_圖_書的苦海,與老公攜手登上快樂的彼岸。
撫今思昔,恍如隔世。
室外的小花園早已雜草叢生,我無心整理,室內的氣溫逐漸上升,到了傍晚時分,炎熱得不能忍受,波士頓今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令人窒息。「老婆,我們出去走走,散散步好嗎?」我沒有問已經知道答案:「不去!No!」幸虧我們家距離海濱甚遠,否則她早已恨不得跳進大西洋的浪濤中去了,她做過幾次類似的夢,夢中她都在重複同一個動作;從峭壁上一躍而下,跳進海裡,但在跳下來的一剎那,每次都聽到一個聲音:「不要跳!」她說那個聲音是我。
我現在每天早上問老公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瞓得好嗎?」而不是以前的「怎麼辦!我幾時會好?」以前我是晚眠晏起,夜裡睡不着,早上死賴在牀上不起來和_圖_書,怕面對每一天。現在一起牀就捉老公一起做甩手操,面對着天邊浮雲,雙手前後擺動一千次。
——原載《明報月刊》
返港一個月以來,竟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早上不到六點即起來,就開始在廚房張羅早點,也順便替老公預備午飯便當,等到老公六時半醒來,便一起上露台鍛鍊身體大半個小時,開始了健康而愉快的一天。
我心中有數,時而唸南無南無,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心結早已經被老公的愛解開了,此時心中充滿了溫暖和安適,也讓菩薩進入我心,我一無所懼,以前的憂慮一掃而空,抑鬱病也不藥而癒,就在一念之差而已。
我們室外的大海卻出奇地寧靜。清晨六時半醒來,妻早已在廚房打點了,我匆匆起牀,叫一聲老婆,她的回應永遠是那麼輕盈愉悅:「老公!你瞓得好嗎?和*圖*書」我看到她滿臉的笑容,艷光照人!真沒想到我們還會有這一天,還會這麼快樂,而且活得比以前任何時刻更舒暢、更愜意。經歷幾近半年的惡魔纏身以後,我們一返回香港,妻的抑鬱症竟然也立刻痊癒了——像昨夜海上的濃霧,在清晨六時日出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還記得昨夜濃霧中的貨船汽笛像是一首安眠曲,又像一個神話中慈祥老人的呼喚(聲音竟然還帶點京腔):神祐你們,好好地過日子吧!是的,我們在香港會好好地過日子——一起看海的日子。
誰知返港之後,我像是得到菩薩的指引,無意中由友人帶領到觀音寺還願,得到這本講及健康的小冊子,敎我每天做甩手操。做時兩臂伸直不宜彎,眼睛向前看,心中不存雜念,只默數數字,開始由二三百起,逐漸做到每次一千甚而二千次,需時約半點鐘(或默唸「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亦可心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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