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依荷華

有人說,整個世紀是一個流亡離散的世紀,無家可歸是一個常態,但是我很慶幸的是:我雖然不是作家,卻可以把依荷華和對安格爾的回憶的感情藏在心裡。我在美國到處流浪,換了七八個城市,搬了十幾次家(最後又搬回讀書時代的劍橋)。但無論今後流浪到何方?也不管今後每年是否都能回到依荷華,我知道,在自己的心靈深處,永遠有這麼一個「家」——我的依荷華。
當代中國作家最喜歡的美國城市,不是紐約、芝加哥或洛杉磯,而是中西部的一個小城——依荷華。因為依荷華是世界著名的「國際寫作計劃」的所在地。這個計劃的兩位主持人保羅.安格爾和聶華芩,對海峽兩岸三地的中國作家特別好,從一m.hetubook.com.com九七九年起,每年都請幾位中國作家到依荷華,直到他們前幾年退休。我不是作家,但很喜歡與作家交朋友。每年秋天,我一定到依荷華來,和中外作家相聚,也為他們服務,譬如開車接送、買菜等等,非但變成安格爾、聶華芩夫婦家中的常客,而且後來也變成他們的女婿。依荷華的車夫和女婿,這兩個頭銜,我都引以為榮,也因此和所有作家一樣,愛上了依荷華。
(1997年4月14日)
我本是仰慕魯迅的,現在更覺得魯迅的心態與我心有戚戚之焉。然而我這一代飄流在外的華人又和他們那一代不同。魯迅早年www.hetubook.com.com留學日本,從來沒有把日本任何地方當作家過,那一代人只有老家——故鄉。老家歸不得是因為時過境遷,故鄉的距離太遠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疏離感。
然而,別人來依荷華是過客;我卻覺得依荷華是一個家,雖然我並不住在依荷華。去年聖誕節,我又回到家了!冰凍的氣候,毫不影響我內心的溫暖。進城買東西,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士走來向我輕輕地說:「你好嗎?需要我幫忙嗎?」簡短的兩句,使我心中更溫暖了。同樣的店員客套話,為什麼在依荷華聽來就更親切呢?
我又禁不住自我分析起來(這是知識份子的通病)。
我從小離開老家,八年抗戰使我全家奔波和圖書流離,後來到了台灣,我才十歲。父母親都說這不是家,家在河南。(家母是江蘇人,但從不說我老家在江蘇。)在台灣一住就是十三年,後來到美國留學,那時候,所想念的卻是台北,家在台北,而不在河南。在美國定居多少年後,我終於回到河南老家了,卻覺得格格不入,不是家。那麼是美國哪片地方算是我家呢?有人一到美國就定居一個地方,住久了,買了房子,生了孩子,孩子當然就把那個地方當作家。美國人也有地域觀念,見面時常常問:「你從哪兒來的?」意思就是你家在哪兒?我的答案每次都不同,先說是大陸,後來說台灣。在波士頓唸書久了,就說自己是波士頓人;在印第安那時,就自認是中西部人;後來和_圖_書轉到芝加哥,一住八年,別人問我,就回一聲Chicago,這個(印第安)名字叫起來很響,而且我還會加上一首歌的名字:My Kind of Town,就是「我喜歡的這種城市」。後來搬到洛杉磯,美國人把洛杉磯都叫L.A.,是Los Angeles的縮寫,可是我偏偏覺得彆扭,從來不說自己是洛杉磯人,甚至有時候在洛杉磯不得意的時候,還故意說:「我是中西部來的,是依荷華人。」
當然這是個人的感情作祟,心理作用。年輕的時候,喜歡大城市,覺得大城市的多元文化有刺|激,年輕人喜歡離家出走,到大城市去闖天下;早期五四文學的主題,還不是如此?然而,人到了中年以後呢?闖遍天下以後呢?就想家和_圖_書,想回家。五四時期的作家大多是年輕人,只有鲁迅是中年人,所以,他想家,但是有家歸不得,《故鄉》那篇小說中的蒼涼感,還有《在酒樓上》的那段獨白,都是有家歸不得這種心理的表現。
說著說著,倒真得想念依荷華起來。我們遷居洛杉磯半年以後,岳父安格爾突然在芝加哥機場去世了。我深感抱憾,如果我家還在芝加哥,說不定可以接他們來家坐坐,也不至於在機場突然昏倒去世……於是,我更想念我的家,我的依荷華,因為依荷華代表的正是安格爾的偉大精神,他既有淳厚的鄉土感,又是最有國際觀瞻的文學感,對我和許多世界作家來說,依荷華就是安格爾,而安格爾的家園使得我們所有漂流奔波的文人浪子,在心理感覺上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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