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永恆的價值
有歌的日子

許多人總以為我一病三十年,足不出戶,不知社會黑暗,不知人心險詐,下筆一派天真,不食人間煙火。其實,醫院就是社會的縮影,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愛恨恩怨都濃縮在那一張病床上,尖銳刺心的感觸又豈是常人所能了解的。
而這一次,卻是和孩子們實際生活在一起。我告訴負責的同工,不要找我開會不要找我處理任何事,這一次我是純粹去度假的,我已經快被台北的日子淹沒了。
在無從選擇的情況下,我放棄掙扎,該坐的時候坐,該躺的時候躺,該工作的時候照樣工作。
至今仍然無法忍受的,是人因為無知所承受的痛苦。也因此,總希望多帶出一點溫厚,一些祥和,多少彌補天地之間的缺憾。
我忽然發現能夠愛,能夠付出實在算不得什麼,有人肯接受你的愛,你的付出才真是一件值得謝天謝地的大事。
而這一棵樹伴著他,從他年少到年老,在他孤獨,在他寂寞,在他被打被拒被羞辱,以及被濃濃的鄉情席捲時,想必就是這棵樹陪著他在風中一同流淚,一同嘆息。當他年邁體衰,再也無力奔走時,這一棵來自他故鄉的樹該也是他最後的寄託和慰藉吧。
清晨四點,就被鳥聲驚醒了。從初初調音的不規則到琴聲揚起,我是最忠實的聽眾。有鳥如歌的日子似乎已經離我相當遙遠了,那種模糊的回憶摻雜著甜蜜和憂傷。
我所閱歷的是這樣一種生和死。
走在路上,我喜歡看人,看人的臉,看人臉上的陰晴喜怒。每一張臉都是一個故事。
要微笑,不論你是否憂傷,
要微笑,因主就在你身邊,
微笑使你一天天更明亮,
微笑使你負擔更覺輕省,
因為今天是個更有價值一天。
讚美主,感恩充滿你的心
那明朗而欣喜的微笑使你生命更富意義。
不久前,一位讀者將她罹患重症又遭丈夫遺棄的心酸史寫成一篇長稿寄我,希望我幫她找一個地方發表。我告訴她,且讓我們收起自己的傷痕,用笑臉面對人世的風雨吧!這個世界的眼淚已然太多。
每每在夜深時刻,筋疲力竭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餘仍要接聽這樣的電話,真是耐力的極大考驗。多少次想切斷她的話頭,告訴她我很忙、很累、很……可是我不敢,深怕她剛剛伸出的觸角又縮了回去。
是怎樣一種愛,怎樣一種情懷,讓一個年輕的加拿大孩子背井離鄉,萬水千山的來到中國,一個完全陌生,完全不肯接納他的地方。
太清楚人性的脆弱,便不免常為人自己製造出來的悲劇有一種無奈的傷痛。
半年多台北的日子裡,清晨上班,居然只看到有限的幾張笑臉。其他的,都是一些呆板的、灰暗的、疲倦的,或是猛然間分不出眉眼五官的臉。
曾經接受過好幾個地方的心理輔導,可是沒有人能走進她的世界。有一段時間,她也常常打電話給我,反反覆覆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繞圈子,毫無內容,毫無章法,毫無次序。最糟糕的是她根本不聽別人說什麼,只一味的自我喃喃,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乍聽之下,沒有人不給嚇倒的。這個生活規律如清教徒的人,什麼時候談起戀愛了?
是怎樣一種愛,怎樣一種情懷,竟使他甘願留起長辮,甘願娶一個中國女子為妻,甘願從思想,從言語,從生活習慣蛻變成一個中國人,只為了更貼近中國人的心!

偶然

這些日子,常和孩子們唱一首小歌:
從所熟悉的生活環境連根拔起,離開所愛的父母、親人,或許還有青梅竹馬的情侶,千里迢迢,遠赴中國,他一定也清楚知道這一腳跨出去就可能永遠回不來,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故國家園。「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面對浩浩蕩蕩,無邊無際的大洋,這是怎樣的一種征途,需要怎樣的一種勇氣呢?難道說真有一種愛是需要像「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那種一刀切斷生死的剛烈和決絕嗎?
忍不住跟朋友嘆氣:「奇怪,你們台北人怎麼不愛笑呢?」
五月中,為了替文藝營找一塊理想的園地,踏遍陽明山麓,車行途中,坐骨不慎受傷。也是自己疏忽大意,傷口潰爛化膿,不得不強迫自己躺在床上,這一躺又躺出禍來。多年來,我只能向右側睡,側睡的結果,整片右背長滿大痱子,接著痱m•hetubook.com•com子發炎一如蜂巢。我開始面臨一項痛苦的抉擇,我坐著,猶如坐在刀口上:我躺著,猶如躺在劍山上,橫豎都是煎熬。
我愛這個世界,卻不屬於這個世界。基本上,我仍是一個孤獨的人,不過,活得很自在,照自己的方式。
只覺風景不再是風景,我不再是我。我已化作晴空的一抹藍,樹梢的一點翠,逐漸淡出,溶入大化。
在這個充滿疏離感的時代,我們難道不都或多或少患有自閉症嗎?把自己用層層籓籬緊緊圈住。
並不是真的這樣英雄,長夜孤燈,仍有我不能支撐的脆弱,不能抑止的眼淚。只是,隨著朝陽升起,我的臉燦爛如花。
幾個月前,她來到伊甸上課。一天早上,經過我身邊時,忽然微微一笑,我足足愣了五秒鐘,從來不相信那張木然呆滯的臉也會笑,雖然笑得仍然十分生澀,卻讓我的眼睛濕潤了許久。
也不是不愛那些孩子,只是他們的路終究還得他們各人自己去走,我只不過是個引路人。
人到底要掙扎多久才能走出自己的世界?要流多少眼淚才能解脫心靈的桎梏?
每一個新的日子,不都是生命中一個嶄新的開始嗎?不同於昨日,不同於明日,是單單為今日的我預備的;每一個新的日子,不都是和生命的頭一次相遇,頭一次相愛,充滿了清新的喜悅和驚奇嗎?我們還活著,能看、能思想、能愛,甚至也能恨,這難道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嗎?難道不應該好好讚賞驚歎嗎?
有時坐在廊下看山,看樹,看蛺蝶在梔子花前飛舞,竟然可以把自己看癡了過去。
一個人獨坐前庭。前庭極靜,沒有鳥聲,蟬聲也已歇息,只有風像流水一樣拂著人拂著樹。我靜靜看著這棵樹,漸漸走向一百多年前的黃昏。
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怎樣的一種情懷呢?
看到朋友被捉弄的樣子,總忍不住大笑。如果你有一個對象使你為之生為之死,為之哭為之笑;如果你有一個對象使你願意將生命最後一滴血一滴汗為之付出的,這算不算是一種愛情?
而文藝營的工作已到了最後階段,緊鑼密鼓,千頭萬緒,緊接著籌備八月份的中橫健行,九月份一系列的親職講座、手語班和商用英文班的開課……工作如山一樣的壓積下來,時間的和_圖_書腳步不容許我稍作停頓休息,也不容許我呻|吟軟弱。
他實在不欠中國人什麼啊!只不過偶然有人提起在遙遠的東方有這麼一個叫做中國的古老國家,有一大片望也望不見天涯的土地,有多得數也數不清的人口……他就愛上了,把他一生的年華歲月無條件的雙手奉上。
朋友見我,仍然是笑容可掬;朋友聽我說話,仍然語調輕快,無人看見重重紗布纏裹下的瘡口。
窗外有樹,樹上有蟬。

不悔的愛

也能體會她內心掙扎之苦,卻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她的世界是一口封閉太久的井。
望著和風中窸窣作響的楓葉發輕輕唱起一首古老的情歌。原是當做委婉纏綿的男女之情,此刻再唱,卻只覺胸腑間熱潮洶湧,別有一番深情深意。
我不是醫生,完全不懂心理治療,我只能做一個疏通的管道,如果她正好需要一個出口的話。
晚風裡,孩子們曼聲唱著「偶然」,只是把最後一句稍作更動。既然愛過了,回憶也可以很美麗。
盡量讓自己的生活清淡平和,物質的欲求降至最低程度,吃也簡單,穿也簡單生活規律,起居正常。只要關節不痛,每晚幾乎只要頭一挨到枕頭就會酣然入睡,夢都沒有。
而今,我同樣坐在樹下,同樣癡望著七月裡碧綠如翠玉一般的葉子,以及隱藏在葉下細碎的象牙色小花,便禁不住熱淚如傾。
——原載《中華副刊》
楓樹苗逐漸適應了這塊土地,他也逐漸被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接納認同,他們同樣生長得很好,生活得很好。
誰也不知道,整整一個夏天,我是一名傷痕累累的兵士。
我就把老朋友的話拿出來回答。「三毛說的,戀愛中的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又年輕又美麗又快樂!」
青山無語,斜暉脈脈,我終究還是要離去的。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當在我心頭,信我莫疑。
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起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與我為偶。

藍色花一叢叢,名叫作勿忘儂,
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雖好有時光,祇有愛永不移,
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

願今生比作鳥,飛向你暮和朝,
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
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
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hetubook.com.com
孩子們有時看見我因傷口的抽搐而顫抖,免不了想出一些方法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們不知道,痛至極處,是需要以全部意志力去對抗的,一分神,就沒有力氣了。
仍然喜歡單純的生活,單純的愛和被愛,單純的付出和接受,單純的過我自己想過的日子。單純的本身就是一種美。
那天,戴南祥老師在大會堂教孩子們帶動唱,笑聲與歌聲把屋頂都快掀起來了。孩子們的歡笑總會引發我無端的眼淚,我的剛強之中仍有不能碰觸的脆弱,便只有匆匆逃了出來。

微笑的臉

欲求越多,思慮也雜,煩惱也多,紛爭也多,人世永無寧日。
和孩子們在山上住了三天。
山無言,樹無言,與朋友相對,亦是無言。不是不明白他殷勤的心意,只是覺得既然有很多事情一時訴說不清,解釋不明,言語已是多餘。
老百姓用大糞潑他,用穢言罵他,用刀棍趕他出境,只因為他是一個不同文化不同種,卻妄想要做他們同胞的「洋番仔」。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些割捨不斷的東西吧!簡單的行囊帶著一棵小小的楓樹苗。楓樹,是他故鄉的樹呀!北溫帶的植物要在亞熱帶燠熱潮濕的土地上生根增長,該是需要幾生幾死的掙扎歷練呢?
不論世界如何變遷,人心是否越來越現實,真正的愛情仍然是生死相許,堅貞不真正的愛情仍然是至死也不怨悔。
第一次到台灣神學院勘察文藝營營地時,滿院亭亭如蓋、青蔥蒼翠的樹木中,一眼就看見它。脫口而呼:
聖經上有句話極有意思。「上帝造人本來很單純的,結果人把自己弄複雜了。」
珍惜都來不及,欣賞都來不及,怎麼可以板著一張臉讓生命中每一個一去再也不復返的日子呆板乏味,千篇一律。
靜默便是最完整的答覆。
會裡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女孩子。僅僅十六歲,一張臉就像是被刀削過一樣,削去全部肌肉,也削和-圖-書去所有表情。講話時好像嘴裡含了許多小石子,所有的句子就在那些小石子中滾動,含混不清,不知所云。過分嚴厲的父親造成她心理巨大的壓力,在無可逃避之餘,她把自己封閉起來。
只有我這個山裡來的人,晴天頂著大草帽,雨天披著斗篷式的登山雨衣,一路唱著歌上班。
朋友見我年過四十頭髮依舊烏黑,額頭依舊明亮,膚色依舊紅潤,總也不見老似的,免不了打趣幾句:「怎麼越來越青春貌美了?」
即使是力道有限,卻也沒有退避的理由,因為,這也是我所生活的土地,有我方趾圓顱的同族同類。
而最後,他也老死中國,遺骨就埋在中國的土地上。
山上的日子極其安靜,極其輕爽。
我的心仍然屬於山的。
偶然,就是那麼偶然。
讓我們並肩坐在一起
唱一首我們的歌。
縱然不能長相聚,
也要常相憶。
天涯海角不能忘記我們的小祕密,
為什麼,忘不了你,
為什麼,惦記著你,
多少的時光溜走,
多少的記憶在心頭。
你悄悄的來,
又悄悄的走,
留給我的卻是一串串美麗的回憶。
「咦,那不是楓樹嗎?」
「是的。」帶領我們參觀的先生熱心的說:「馬偕博士一百多年前親自從加拿大帶過來的。」
我喜歡這樣的日子,真是好到即使撒手離去,也是無憾。
我喜歡看到笑臉。每一張微笑的臉都是一朵初綻的蓮花,自有一分清新的美麗和清平盛世的風采。
整個人忽然懶散下來,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思過。明知美術教室有老師在教畫,音樂教室有歌聲飛揚,文學教室正在講解如何創作。孩子們爆出的笑聲似遠似近的傳來,可是我的身子卻賴在床上不肯合作,只因為——
雖然每一次的活動都有我的事先參與策畫,但等策畫完畢,工作分配給各部門後我的責任便算告一段落。
原以為山中無歲月,不想還是到了結束的時候。最後一晚,看到孩子們依依之情,不免心緒紛亂。面對萬事萬物,萬種情愛,我明白我只是一名過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