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稼軒)

以上兩首詞是代表着他豪放的特色,而於豪放中有無限的沉咽蘊藉,尤其是在「水龍吟」的後半闋,一句一頓,至最後戛然而止。再三讀之,自可體會得這一份沉咽與蘊藉。
兩句問話,問得自己啞口無言。可見他內心的鬱悶。他六十四歲時,韓佗冑執政,主張伐金,起用他調知鎭江府。他眞是興奮到了極點,又吟起「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呑萬里如虎」的壯語。有人譏諷他不當熱中功名,爲韓佗冑所用。他作詞自嘲道:「扶病腳,洗衰顏,快從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白難。」故意把自己寫成個熱中功名的人,正是他的幽默之處。在任內訂下破敵計劃,積極備戰,誰知剛滿一年,因韓佗冑忌才又被罷黜,於六十六歲的七月回到鉛山。此時英雄老去,他包含了多少辛酸與多少壯年的回憶,寂寞地、憂鬱地度過最後的兩年。只嘆息了一聲「隨緣道理應須會,過分功名莫強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這就是他「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的時候了。棄疾六十八歲去世時,正是韓佗冑北伐軍敗,他身後的恩榮,也因主戰的關係而被剝削了。
或謂此詞是稼軒因遺歸呂氏女,傷離懺恨之作。據說侍兒呂氏女,因事觸怒了稼軒,他竟把她遣回了,事後又深感抱歉,作了這首詞。詞意非常的纏綿悱惻,尤其是下半闋,與他其他的詞風格不同。沈江東評道:「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爲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銷魂意盡,才人伎倆,眞不可測。」按說呂女之父呂正己是當時命吏,其女怎會是稼軒侍妾,可能是好事者的附會。但無論如何,這是一首兒女情長的詞,作者也許借此寄託他更重大的感慨。正如岳飛的詞:「起來獨自繞階行,思君切,絃斷有誰聽。」其實寫的是對國家的關懷。所謂見仁見智,端在讀者。
這是一首送別族弟的詞。起首一連以三種悲鳴於暮春中的啼鳥,製造出一份蒼涼氣氛。禽鳥尙知傷春,更何況萬物之靈的人呢?故即以「算未抵人間離別」一句,引到送別正題。接著又連用漢昭君、陳皇后被黜,與衛莊姜送戴媯的三個悽斷人腸的別離故事,來襯托人間別離之苦。也就是進一層說啼鳥之悲尙不及人事之可悲。過片仍緊接前文,繼續引用故事,以身陷敵國的李陵送別老友蘇武的沉痛心情,與燕太子丹在易水餞別荊軻的悲壯情景,更進一層說出生離死別之悲,不限於個人的寵辱,而是有關於國家民族的存亡。一層深似一層,氣魄愈悲壯,感慨也愈深。最後又回到開頭的啼鳥,「料不啼淸涙長啼血」一句,首尾相呼應,詞意壯烈、沉痛。全篇用了三個比喩,五個典故,但卻一點不累贅、不呆滯,淋漓地寫出了千古同悲的別離之情。全詞一句緊扣一句,一氣呵成,無懈可擊,焉得不令人嘆佩他的奇才。
粉蝶兒 落花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舖作地衣紅縐。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淸愁。楊柳岸邊相候。
世事從頭減,秋懷徹夜淸。夜深猶送枕邊聲。試問淸溪底事不能平?
月到愁邊白,鷄先遠處鳴。此中無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曉有人行?
寫景最忌死板,把眼中所見,一樣樣流水帳似地記下來,即使是極盡詞藻堆砌之能事,擺出來的風景也是死的。論詞藻,吳夢窗的詞可說是最豐富的了,張炎卻譏他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折下來,不成片段」,這是什麼緣故呢,就是因爲作者沒有把人物、故事、感情揉合在一起,這個風景就動不起來了。試看稼軒這首詞是寫早春,卻緊緊地扣住現實的生活。第一句是眼中客觀的景,由桑的嫩芽立刻想起養蠶人家,因而緊接了第二句的事,而且用動問的語氣,顯得分外活潑。三句同四句雖是寫景,卻和_圖_書是動的景而非靜的景。黃犢在平岡的細草上行走着,鳴叫着,「鳴黃犢」就是「黃犢鳴」,倒置得活潑。斜日中,暮鴉都飛回寒林了。是一幅農村傍晚的景色。「點」字多鮮活,是形容詞當動詞用。和上句的「鳴」字相對稱。此二句對偶工整,而絲毫不落斧鑿痕跡。下片的「山遠近,路橫斜」,眞有如電影鏡頭,帶着你的視線望前追索,直等看到青旗飄搖的沽酒人家。酒店裏不用說有人在飲酒,又是另一幅動態的有情致的農村風光。最妙的是末二句,由溪頭的薺菜花,一下子想到城中的桃李,思想事跳躍的,時空是交錯的。如果以現代文學觀點來看,這兩句可以說是一種意識流的表現。再深一層看,城中的桃李在愁風雨,而溪頭的薺菜,卻是在春風中怡然自得。隱隱中寄託了作者對農村純樸生活的嚮往看似即景之作,其實含有孤芳自賞的深意。
建康是六朝京城,即今南京。賞心亭下臨秦淮河。首五句寫在亭中放眼所見遼闊的秋景。秋氣愈淸,就愈望得遠,望得愈遠愁也愈深。說「秋無際」其實是「愁無際」。兩句中連下兩個「秋」字,意味更深長。悠悠而逝的無邊江水,似玉簪螺髻似的,惹人愁恨的遠處山巒,加上蒼涼的落日與斷鴻。這一切,在一個故土淪亡的他鄉遊子心中,將引起如何深沉的感慨。可是舉世滔滔,誰又能領會他的痛苦。他空有壯志雄心,也只有撫着寶刀(吳鈎),寂寞地獨倚闌干了。下半闋更說出自己儘管沒有知己,沒有機會報國,卻並不想效法季鷹,對着西風就只想念故鄉的鱸魚膾,也不屑於像東漢末的許氾,求田問舍,見譏於劉備。可見得他的心胸是何等廣大?他絶不是一個只圖退隱的個人主義者,他時時刻刻都希望有機會能報效國家,能長驅北上,恢復中原。可是時乎不再,英雄漸老,他痛惜逝去的流年,憂愁未來的風雨。最後只悄悄地、撫然地問誰能爲他搵英雄淚呢?令人悵恨的是無限知己之感,不能託之於與他一樣七尺之軀的丈夫,他已說過「無人會,登臨意」。故只能訴諸紅巾翠袖的女性。是沉痛、是空虛,也是幽默的自我嘲笑。
現在讓我們來欣賞他作風的另一面。
現在我們來欣賞他幾首詞;以證明他性情之眞,愛國之深,與才華豪氣的斷非等閒。
辛棄疾一生最服膺的是陶淵明,這與他崇高的氣質有關。他說「須信采菊東籬,高情千載,只有陶彭澤。」他讚美陶詩「千載後,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淸眞。」足見他對淵明的欽仰。他之嚮往淵明,一則是由於他儘管懷有滿腔報國熱忱,卻並不是個熱中功名利祿的人。二則是這二位詩人與詞人身世與心境都頗有相似之處。淵明生當晉宋離亂時期,他卻是個熟愛人類的性情中人,懷着「欲爲而不能爲」的憂鬱,悄然掛冠而去。歸田後在開始時心情未始不矛盾,因爲他並不是一個厭世者,也不想逃世,他熱切地希望「桃花源」的太平盛世能重見人間。於無可如何中,他只得排遣再排遣,終歸於於平靜悠閒,而領悟到「此中有真趣,欲辨已忘言」的境界。中間曾經多少艱苦的衝突,才得自我超越。辛稼軒又未嘗不是如此呢?他晚年再度被罷黜退隱後,才越發懂得淵明的一番歸田心事。所以他說「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體會得如此高一層的境界之後,他才能眞正的嘯傲山水,深得林泉閒適的情趣。於是此一份閒適的情趣,從他的詞中,隨處可以見到。例如「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淸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讀之使人彷彿也聞到那股淡淡的稻花香,而體會到這位詞人度着農村生活的恬靜心境。又如另一首「西江月」中的「如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乃翁依舊管些事,管竹、管山、管水。」是何等灑脫的心胸。他寫田園生活最有情趣的是一首「淸平樂」:
「景中帶情」、「寓情於景」,最得詩騷之旨,我們再來看一首更好的例子:
他回到南宋之初,擔任江陰小吏,先後寫成了「美芹十論」與「九議」等十九篇軍事論文,對敵情與收復失地的步驟作詳細的分析與討論,獻之朝廷,可惜和-圖-書都未被採納。三十三歲,他才被調知安徽滁州,以後遞遷至湖北、湖南、江西的運副使、安撫使等要職。自二十三歲至四十二歲的二十年間,對朝廷對地方,有很多的建樹。如在湖南創建飛虎軍,兵力爲沿江諸軍之冠,使金人深感畏懼。在江西南昌府的救荒措施,也在民間留下最好的政績。朱熹稱讚他「雖只麤法,便有方略。」這二十年中,也可以說是他精神上比較痛快的時期。可惜的是南都地處後方,使他未能發揮驅逐敵人收復失地的軍事才能。更可惜的是佞臣一意主和,取媚異族,以致已經收復的淮北重又淪於金人之手。使這位有血性的愛國志士焉得不悲憤填膺。四十二歲時,他不幸被彈劾落職,在江西上饒過退休生活達十年之久。五十三歲,才再被光宗起用,任福建提刑與安撫史等職,但不久又被彈劾,回到江西鉛山。乃築室於帶湖,過着「一松一竹眞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的田園退隱生活。有詩自嘆道:「只因買得靑山好,卻恨歸來白髮多。」於「沁園春」中,他更說出了退隱的無奈:「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爲蓴羹鱸膾哉!」他雖然嘯傲山水,仍然不忘國事,甚至愁到徹夜不眠。有一次他留宿山中,坐以達旦,寫了一首「南歌子」云:
再來看一首元宵即景詞:
上文說過,他的詞風格是多方面的,有波濤壯闊,金戈鐵馬的民族感慨的詞,也有旖旎風光,纏綿悱惻的兒女詞,有嚴肅面的也有輕鬆幽默的。且看下面一首「粉蝶兒」:
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靑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我讀辛棄疾詞,至他的「靑玉案」一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句,追念這一位懷著滿腔熱血的愛國大詞人,不得不落寞地度過他的晚年而鬱鬱以終,不禁爲之掩卷嘆息。
水龍吟 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淸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儘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祝英台近 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全首用比興,看來豪放雄健,而句句是撫時傷事,境界尤高。起首凌空着筆,借春歸喩世局之暗淡。「天涯芳草無歸路」是指北望中原的沉痛。芳草是暗指王孫。而畫簷蛛網,映襯出一片寂靜景象。也可能是指苟安的主和諸佞臣在粉飾太平。妙語雙關,見得他的無限苦心。下半闋寫事,以陳皇后的被冷落自況。而「脈脈此情」,何能望懷君國。玉環飛燕是比喩古來多少轟轟烈烈的大臣,也都被時代淹沒了,更何況自己的不得見用於朝廷,言下無限悲憤。末三句的危欄、斜陽、煙柳,比喩局勢艱危,斜陽落向西邊,那兒就是他的故土。煙柳是矇矓的,比喩他心情的惝恍。如此重大的感慨,卻出之以如此淒美之筆,眞令人反覆低徊不已。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憮然不悅,雖未加罪,而耽於燕樂的庸主,卻始終不能重用他,予他以施展才華抱負的機會。再看下面一首www.hetubook•com.com
靑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王靜安先生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他讚嘆李後主詞是「以血書者也。」千古的詩人、詞人,他們的作品,無不是出於一顆赤子之心,無不是以血書,以淚書者。屈靈均遭貶斥,懷着一腔忠君愛國之思,寫下了離騷。司馬遷受腐刑,懷着一腔悲憤,寫下了史記。陶淵明生逢亂世,但正因他熱愛人生,才幻想出一個「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桃花源,更寫出那麼自然美的田園詩。杜甫身經安史之亂,目睹政治的紊亂與民間的疾苦,因而有不朽的三吏三別與北征。辛棄疾也把滿腔熱忱、鬱抑與忠憤,全部託在付在詞裏。他不寫散文、不寫詩,他的心聲就是詞。詞是他一生身世、人格的寫照。
儘管他的田園閒居生活是如此的富於情趣,心胸是如此的灑脫,而在他內心深處,仍不免有一份鬱勃之氣,與落寞之感,從他的字裏行間透露出來。我們且讀他的「鷓鴣天」:
此詞不似一般小令之空靈飄逸,而以沉咽之筆出之。蘊蓄着一份無可奈何的悵惘之情,與思君愛國的堅貞情操。有如變徵之音,令人一唱三嘆,故尤爲世人所激賞。此詞是他於江西平寇後,渴望回到臨安而爲時世所阻,抑鬱而作。淸江水中有無數行人淚,也有更多他的淚。無情靑山遮斷了他望長安(臨安)的視線,更不要說回去了。而江水畢竟比他強,不被靑山所阻仍舊東流而去,他呢?只有落寞地躑躅於傍晚的江干,聽深山中聲聲鷓鴣,啼着「行不得也哥哥」,一股婉轉鬱勃之情,都寄託在寫造口的景象中了。
還有一事値得特別一提的是,稼軒詞集中,對大自然各種花木的讚美,幾乎無有不包。而其中看得出他最愛的是菊花,以及那松竹梅歲寒三友。這正是由於他對陶靖節先生的愛慕,和他本人高尚的志節。例如:「斷崖千丈高松,桂冠更在松高處。」(水龍吟)即是以松自況。他在帶湖種了千章松桂,把松視作當年檢校場中的兵容聊慰壯志。「老合投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他也把松當老友般的開玩笑:「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寫得實在有趣。對於竹,他也像東坡似的,和肉並提:「細讀離騷還痛飲,飽看修竹何妨肉。」比東坡更高一個層次了。他又從:「怕淒涼,無物伴君時,多栽竹。」(滿江紅)。可見他是寂寞的。至於詠梅之句,更是不勝枚舉。如:「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遶江村。」(臨江仙)。「老去此情薄,惟有前村梅在,倩一枝隨着。」(好事近)。至於「梅花也解寄相思。」把梅花當做情人般看待,也許是受林和靖「梅妻鶴子」的影響吧。無論如何,從他對花木的愛好中,可以窺見這位詞人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呢。
國家的不幸,與他在政治上遭逢的挫折,卻成就了他在文學上偉大的地位。他的詞就是他一生最偉大的成就。王國維人間詞話讚他「堪與北宋人頡頏者,惟一幼安。」我個人認爲辛棄疾不僅是有宋一代大詞人,即在整個詞史上,說他是最偉大的詞人之一,亦可當之而無愧。四庫提要評稼軒長短句道:「棄疾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槪,於倚聲家爲變調,而異軍特起。能於剪翠刻紅之外,屹然別立一家,迄今不廢。」周爾墉有一首論詞絶句,讚美他道:「稼軒奇氣欲拏雲,字字華嚴刼外身。夜半傳衣誰得髓,西風吹面庾郎塵。」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靑雲之慨,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都對他推崇備至。這眞是詩人所謂的「國家不幸文章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了。
辛棄疾,字幼安,山東歷城人。晚年號稼軒。他出生www.hetubook.com.com於宋高宗紹興十年(公元一一四〇年)。那時他的故鄉山東已淪於金人十三年,宋室早已南渡,他在金人統治下由祖父辛贊撫育長大,飽嘗離亂,自幼就孕育一份孤忠悲憤之氣。二十二歲時,耿京起兵抗金,棄疾也聚眾二千餘人參加,替耿京掌書記。他勸耿京歸宋以便聯合作戰,耿京派他到南京(當時的建康)聯繫,高宗大喜,封耿京爲節度使,授棄疾承務郞。他見到南宋軍容壯大,非常欣慰。他自己也騎着駿馬,披着貂裘,是一位英武的少年軍官。後來他的詞中有「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之句,正是回憶當時情況。不料此時耿京手下叛將張安國,殺了耿京投降金人。棄疾趕回山東,率眾直衝金營活捉張安國送到宋朝斬首。只此一事,已足見他少年時的智勇過人。他的「鷓鴣天」中句「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䩮,漢箭朝飛金僕姑。」就是記的這回事。
有甚閒愁可皺眉?老懷無緒自傷悲。百年旋逐花陰轉,萬事長看鬢髮知。
溪上枕,竹間棋。怕尋酒伴懶吟詩。十分筋力誇強健,只比年時病起時。
菩薩蠻 書江西造口壁
鬱孤臺下淸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靑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妬。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如此一位有膽識、有才略的政治家兼軍事家,懷抱著一股民族正氣,卻因當權者的壓制,不得有所發揮,終於憂憤逝世。使千載後的讀者,都不能不爲他同聲一哭。
稼軒的一枝妙筆;就是把一切都賦以生命,把它們人格化起來。春去春來,千古以來不知多少詩人詞人,爲它寫下多少詩篇,卻沒有一首寫得有他這般有趣,這般活潑,這般出奇的。他把春比作十三女兒,比作輕薄蕩子,還要與春愁在約在楊柳岸邊,是怎樣巧妙的設想。我覺得稼軒寫景的最大特色,最大成功處就是「動」的姿態,一動便一切都活了。如他的「漢宮春」寫立春:「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就是一種動的婀娜之姿。該詞下片的「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閒。閒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也是動的,有意志的,這就是人格化的寫法。又如「閲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靑靑如此。」「我見靑山多嫵媚,料靑山見我應如此。」都是最好的動的例子。
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淸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稼軒也最善於用比興,用比興則隱,隱則含蓄,含蓄則更蘊藉沉咽,於低徊綿麗中寄託着他無窮的感慨。試讀下面的一首詞: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鷄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和*圖*書
明白辛棄疾的身世,體會他的一腔忠憤,再披卷讀他的詞,我想在毎個人心田中所激起的,當不止是一點輕微的感慨而已吧。
自上舉詞中,見出稼軒善於用典,儘管重重疊疊地用,讀來卻不覺其堆砌。他用典最多的是「賀新涼」詠琵琶一首,那雖然是他的遊戲之筆,但於驅使自如中見得他的獨特風格。陳霆渚山堂詞話說:「此篇用事最多,然圓轉流麗,不爲事所使,的是妙手。」此話甚是。
這首詞的特點在觀照上的統一。他把一個五彩炫燦的燈市,由動寫到靜,由熱鬧歸到冷淸。上半闋是夜放花千樹與星落如雨的燈,更有滿街的寶馬雕車,滿耳鳳簫笙鼓,滿眼玉壺光,魚龍舞,給人的印象是多麼鮮明,多麼熱鬧。這是一幅動的畫面。但下半闋漸漸地靜止下來了,撲火的蛾兒停向柳枝,盈盈的笑語歸去,此際正有一個世間最寂寞的人,低徊於燈火闌珊之處。由無限繁華轉向無限淒淸,是一種超人的境界,出世的境界。梁啟超說他是「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這與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蘇東坡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正是同樣高潔的情操。短短一首小令,看似寫景,卻寓有人世繁華瞬息的無常之感,也寫出了他個人孤高的風格。所以我說稼軒的詞,首首都是他人格的反映。
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愴,也同樣感染了讀者。他老了,他不能再氣吞萬里,馳娉沙場,他悉嘆着「迫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家種樹書。」他只好放棄了平戎策,讀書不在禁例的種書樹了。他的幽默,也正是他沉重的悲哀。
一般人論詞,都要把辛棄疾與蘇東坡並提,列爲豪放派的詞。其實和東坡一樣,辛詞又豈僅豪放而已。他的筆,別開天地,橫絕古今,題材更廣,感慨尤深。他於詠史、詠物、寫景、詠懷、贈友、賦別之中,寄託了他的全部心魂。他出入古人,隱括前人著述,討論人生哲理(如「哨徧」即隱括莊子消遙遊)。他引用史事,寄寓感慨(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生動變化,靈活自如。他詠物時蘊籍沉咽(如「賀新涼」詠琵琶),他寫景時輕快優美(如「粉蝶兒」詠落花)。他的作風,難以一語概括,有豪壯、有婉約、有綿麗、有沉鬱、有閒適悠遠,也有幽默輕鬆。而最可貴的是他豪壯不流於粗獷的叫囂,而能於豪壯中蘊藉一份凄美纏綿之境。於沉鬱悲憤中更透出一派豪邁飄逸的氣概。總之,他是中國詞壇上的一枝奇葩。後人學稼軒,只一味粗豪,無此才情,便萬萬不可企及。謝章鋌在睹碁山莊詞話裏說得好:「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眞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耳。」可見成爲詩人或詞人,第一貴一個眞字,也就是所謂的赤子之心。
他的另一個特色,就是時常以白話俚語入詞,例如「夜游宮」譏偽客:「有個尖新的,說的話非名即利。說的口乾罪過你,且不說,俺略起,去洗耳。」他的家鄕土話都出來了。又如「戀衾」,完全是描摹女性怨恨的口吻:「如今只恨因緣淺,也不管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須有散時。」再如西江月中的「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多麼幽默?與前面所舉的那些寄託重大感慨的長調一比,眞不像是出諸一人之筆呢。
他以寶釵、桃葉、南浦等別離情景,比喩春去不可留。十日九風雨是暗指政局的不安定,主和者多,主戰乏人,有如風雨掩蓋了晴麗的陽光。飛紅零落,無人過問,啼鶯就比喩他自己的一片孤忠,無人理會。下片借閨中少婦盼待愛人的婉轉情懷,哽咽地表達出對春的期望,對春的失望。隱隱寄託他幻滅的悲哀,非常含蓄。使人愈讀愈感到那一份愁也纏繞了你。有餘不盡之意,都見諸言外了。張炎的詞源說:「辛棄疾祝英臺近,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故其燕酬之樂,別離之愁,廻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淚,一寓於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評得非常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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