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內戰改變了中華民國的命運。一九四八年,民國三十七年,街談巷議口耳相傳,中華民國到四十年爲止,因爲總理遺囑預告「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民國百年?看當時的戰局,悲觀的氣氛密封了人的想像力。幸而「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世事一再出現變數,扭轉方向,兩位蔣總統都做了「破格完人」,「同在一〇〇」這樣漂亮的標題居然出現在我們眼前。這些變數,牧師也稱之爲神蹟。
叨天之幸,今天,我能忝列「同在一〇〇」。
母親在皈主以前,也會請算命先生推演我的和-圖-書八字,算命先生說我是「傷官格,不守祖業」。請他作進一步解釋,他說有兩個可能,一是敗家,一是漂流。後來果然離鄉背井,奔波六千七百公里,再渡海到臺灣,書沒讀幾本,身體倒越來越健康了,少不了有驚有險,終於靠幾個偶然的因素瓦全下來,我所說的偶然,牧師稱之爲神蹟。
人同此心,未必心同此理,每當天下大事發生心有所感的時候,我會問:別人會覺得怎麼樣?民國百年,我們同在,可是大家的感受有多大分別?
身爲擠過來的一分子,仍然記得人類有一個夢想m•hetubook.com•com,同在的人都有同感。東聖西聖以種種修辭方式表達此一意念,有了同感,擠也就真正變成互動互濟了。同感如何產生?今天看情勢,你休想先停擠後抱養一個同感,你只能指望擠著擠著孕育出一個同感,彷彿是演算程中出現總平均、大通分,這也是牧師所說的神蹟。誰也說不準這一天何時來到,我們只能以善意耐心等待,你我都要準備等很久很久,即使等到民國一千年亦無不可!
「同在一〇〇」像一塊極大的金匾,比「蔣總統萬歲」的牌樓要大,比「毛主席萬歲」的和圖書拼字標語要大,我們都在匾後面撐著它把它竪起來,我們也都站在匾前面用數位相機把它拍下來。但是,雖然千千萬萬人一同撐起這塊金匾,各人在匾前匾下拍下自己的照片,這些人卻也有百種想法千種看法。
我初步了解「漂流」一詞的時候,夢見落在海中抱住一塊木板,隨波浮沉。一九四九年到臺灣,「同舟共濟」的口號響亮,漂流而有船可乘,事實比作夢還美。可是別人的感受不能跟我相同,一如我的感受不能和別人相同,六十年代,方豪神父在他用筆名發表的一篇散文裡,把「同舟共濟」寫成同和_圖_書舟共「擠」,生動的指出「同在不同感」的人心。世事複雜,分歧乃是自然現象,空間密集,「擠」乃是必然現象。即便是進了人民公社,進了農業建設兵團,仍然要擠。現在我們常說的「互動」,即是「擠」的美化。「擠」也分甲乙丙丁,ABCD,能在臺灣共擠,「擠」之上者也,咱們擠而樂,擠而無怨,擠而無悔,儘管我擠掉了你的鞋子,你擠丟了我的錢包。這種擠很像奧林匹克運動會,它的意義在參加,不在勝利。
我是怎樣想的呢,用聖經上的話來說,我們都是「餘數」。如果同船過渡都是不可思議的因和-圖-書緣,我們這些「餘數」怎會都在一起,多少人沒有熬過來的、沒有躲過去的,我們居然辦到了,多少人看不見的「同在一〇〇」,我們居然看到了。我絕不認爲這是我的智慧高,本事大,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我的分所應得,理所當然。我滿心感激,卻又難以決定一個具體的對象,只有跪下來感謝天恩。
我知道,有我這種想法的人也是餘數。
以我自己來說,小時候多病,有時候請幾天假,母親帶我去外婆家,回來再去上學,老師會問我:「好了沒有?」他以爲這幾天我躺在床上吃藥。那時候,誰會預料我能度過民國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