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里——離太陽最近的土地
深入藏北無人區

「真的能點著嗎?」
雪山越來越近,走近它卻不知轉了多少座山,以為它就在眼前了,轉過一座山卻依然又是一座山。一路上都是風光無限:溪流閃動著耀目的波光,土撥鼠一隻隻竄進洞中,躲了起來,有幾隻膽大的從洞口回頭張望並打量我們。小鳥飛來飛去。幾匹野馬東張西望,總有一兩匹奮蹄而起,與我們平行而馳,以它們的善心揣度著我們的善意。萬物都在享受陽光的靜謐和溫馨,世界平和而又寧靜。
「去過,到了北京、天津,上海,大城市都去過了。」
「你們在內地去寺廟拜佛嗎?」
我想,一切美好而使人感覺豐富的東西,都不會離自然太遠。幸福從來都是最簡單的事情,領受它的恩賜並非需要非凡的智力,並非需要鍥而不捨的追尋。一朵小花,一個微笑,一句問候,甚至一片陽光、一陣鳥的啁啾,都會是幸福的源泉。重要的是,我們必得心懷感念,我們就會為這個世界所感動。貪慾的人從來都與幸福無緣。
「我可以拿一根嗎?」
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望著我們,那眼神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既不好奇又不平常,既凝視著你,眼光又似乎游移,無法集中思想,它是內視的,有著一層呆呆的、迷惘的光。幾近黑色的臉,兩道僵硬的圓弧形的皺紋,從鼻翼兩邊彎向下巴,像木刻般不動。我分辨得出那是笑容,只是太模糊、太難辨別了。他一頭蓬亂的頭髮,兩條小辮子搭在胸前,一件用粗繩縫成的羔皮衣裹在身上,和圖書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像一件爛棉絮,四處是洞和磨破的卷口。
西藏實行的是天葬,但在無人區,人死後,有的讓屍體丟在地上,任其腐爛。我見過路邊很多動物屍體,它們大都是凍死的。屍體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有的地方卻還有一層發綠的皮毛,像一塊破了的布包裹著一堆柴薪。
我望著他們雙雙坐在石塊上很休閒的樣子,又問:「你們也來拜神嗎?」
我們剛出措勤,地平線一側的山坡上,一條炫目的光帶像黃金一般閃著金光,它使整個草原變得明亮。
繞湖半圈,像思想繞到它的對面,像文明繞到它的另一面。遠遠的雪山如同可望不可及的大國,依然是那麼遙遠。它的白色的光芒,有著豐富的內蘊,讓人百看不厭,令人心腑為之搖蕩。身後的湖如同一片藍色的雲,掛在山腰上,又似一片抖動的光。
這是一塊更加神秘的地方,人類的足跡鮮有踏足這一領域的。巨大的號稱世界第三極的西藏,在這裡進入了它自己的極地。嚴酷的自然環境已不適應人類生存,這裡是屬於野黃羊、野犛牛、野馬、野羚羊、野驢、盤羊、巖羊和狼的世界。草原上的草極其稀薄,近看像荒漠,幾乎不見草,用手拔,不到一寸的如同松針一樣的草葉極富韌性,它帶出的根卻長達二三寸。草原只有當放眼遠望時,它才是綠色的,而近處的土地上都是白色的石子。
「我們拜佛從來不是為自己,都是為別人。沒有誰為了生兒子、和-圖-書為了發財、為了升學去求佛,那樣太具體太功利了,是對佛不恭。」
不久,藍得發黑的天空俯衝而下,重重撞擊在斜向天際的草原上。我們在綠色與藍色兩大純潔的板塊間深入,空間像數學中的數列一樣無窮無盡地在兩天色塊間拆開、展現,好似在衝刺世界之盡端。
「行。」
「柏枝,用來敬神的。」
「印象怎麼樣?」
「去了。」
他始終都是這個表情,像凝固冰凍了。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連喉結都沒有動一下。身子直直站在那裡。也許見我們並沒惡意,他向我們走近了幾步,又以剛才直立的姿勢和凝固的表情面對著我們。
「我們去拜。那裡拜佛的人也很多,但讓人噁心。」
這些話好像來自於課堂,我望了望他們,見他們一臉認真的神情,並無開玩笑的意思。從他們的氣質看,像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又問:「去過內地嗎?」
也許是因為無人區不具備天葬的條件吧,沒有鷹,又無天葬師。掘地又沒有工具。藏民認為,埋在地下讓蛆蟲吃了,人的靈魂就難以升入天堂。
一次是在一條淺谷裡。那時太陽升起不久,遠遠見一個帳篷,偎在一處低矮的山坡邊,一縷炊煙正徐徐升騰。白色帳篷後面有一大片羊群。
「為什麼?」
對話結束了,我內心受到了某種震撼。在我們還在炫耀高樓並一個一個競賽似的比高時,他們卻感到以它為象徵的城市文明對於人性的壓抑和扭曲;在我們各地紛紛修建寺廟熱中,他們看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正在洶湧而起的惡俗。我更為他們不盲目崇拜「文明」和大都市,忠實於自己真實的感受而生出一份敬意。這不但需要思想,更需要氣度和品質。
我拿著柏枝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濃烈的植物香襲來,那真是難得的專為神而生的草。
「去過廣州嗎?」
我的心靈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空明、輕鬆、自如。
「是啊,我們是來祈求世界和平、人民幸福的。」
這裡,連西藏人也極少來,拉薩人談起無人區,也像西半球的人談到世界屋脊一樣陌生而遙遠。由於高寒、荒涼、僻遠,舊時代這兒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話:進了無人區,地方沒有名字,人不分身分地位。就是現在,哪怕你官再大,這裡的人也不會把你當一回事,更沒有彎腰吐舌之類的謙卑禮節,無人區之冷,則可用一句話來形容:吐一口痰,半空中就冰凍了,到了地下則成了一根冰柱。舊時藏政府有正式行文記錄:某日,一個藏兵領命前往北方察看,回來報告說,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沉沉的藍天和上翹的大地確像粘連在一起),水用繩子捆在背上(人們喝水只有砸冰,將冰塊捆在背上,從湖邊背回去),火掛在腰帶中間(當地人生火用的是火鐮),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喀嚓響,已經到了天邊,再也不能往前走啦!
措勤再向北,山低矮了,起伏的草原變得無邊無際了。
帳篷的炊煙消失了。我沒有進帳篷看,不知裡面還有沒有女人,這三個男www.hetubook.com•com人又是什麼關係呢?如果是父子關係,那個青年與這個中年男人年齡相差太小。如果是兄弟關係呢,中年男人與那個小孩年齡又相隔太遠。語言的無法溝通,就連他們最表層的生活狀態我都無法瞭解。
見著帳篷,尤其是看到了那一縷升向天空的炊煙,我激動不已。大家都下車,抓了相機去拍攝這個難得的景象。儘管我們踏在草地上的腳步很輕,帳篷裡的人還是聽到了動靜。在這無人地帶,腳步是唯一的聲音,即便如此輕微,仍大得足可使整個山谷都能聽見。
一個少女站在一個小土墩上,好奇地望著我們的車。她的臉十分古怪,一道道白粉把臉頰塗得滿滿的。
「這是什麼?」
「能,它冒出的煙可香呢。」
這一天,我們還是碰到了人,他們是高原上的原始部落。
在我把兩根柏枝夾好放進包內時,姑娘笑著與我道別。這個笑容令我至今還感動著。她是那麼友善、純真,沒有博大愛心的人是不會擁有這種笑容的,笑容讓人不再感到孤獨。它像一縷陽光溫暖並照亮我的前程。我被深深感染。在後來無數次拜謁寺廟的佛像時,那些公式化的雕像都讓我麻木不仁。而姑娘的笑容卻讓我感到了佛的光芒。
我想起了在拉薩藥王山上的一幕。那天中午,在那座可俯瞰拉薩市容和布達拉宮的藥王山上,我碰到了一對藏族戀人,他們是在望果節這天來敬神的。少女身材瘦小,戴著墨鏡,穿著時髦,極像漢人。我從他們腳前的一包柏枝開始了一場對話:
部落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人,所有的生活資料幾乎都來自牛羊:吃生羊牛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皮製成的帳篷。用牛毛編袋子,捻繩子。就連梳子也用野犛牛的舌頭,把它風乾,犛牛舌頭上的刺就成了天然的梳子了。不少人還不識數,計算羊群數量時,守在羊圈門口丟羊糞蛋,出來一隻丟一顆。若有人問他有多少隻羊,就兜一襟羊糞蛋讓人家去數。
「不好,到處是高樓大廈,那裡的人太冷漠了,誰也不理睬誰,沒有一點意思,去了就想快點走,不想再來了。」
第二次見到人是在抵達一個湖畔時,那是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少女,附近找不到他們的住處,他們的身後是一個湖。
扎西說,可能是用牛奶塗的,用來美容扮靚的,難怪她見了我們,沒有任何迴避的意思。
湖中魚很多,一種白色的鴨子見我們的車開來,驚得箭似的射向湖中。牠專吃魚的眼睛。
接著帳篷內又鑽出兩個一大一小的人來,小的大約十來歲,大的約二十歲。青年的笑容要生動一些。但他們都一言不發,只是看我們拍照。在我們所遇見過的牧民當中,從開始見面到我們離去,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恐怕只有這一次了。
離開面塗牛奶的少女,我們繞著這個湖行走。對岸的雪山倒映在湖面上,也好像白粉塗抹在藍色的湖上。
面對這個生來就只為照見天空的湖,我突然感到了自己身處的遙遠。我的思緒開始飄浮,對於那個已經離得很遠的熙熙攘攘的都市世界,此時,我獲得了一種最佳的審視它的距離和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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