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有一個最大的秘密願望,是想在電影裡客串一個反派角色!這種以反派出現的願望,其實也出現在魯迅的小說中,出現在不少西方現代小說中。不可靠的敘事者,不穩定的敘事,本身把權威性解除武裝,把判斷權還政於民,是一種真正的「現代」。以狐狸先生姿勢出現,除了帶給自己更大的自由,亦撇除了自大的執着。不願高談闊論,不作收結,是提出意見大家商量,沒有說我就怎麼了不起。一本正經說問題之餘,亦可以在那裡跟你做個鬼臉。
前個星期在《信報》看到李歐梵寫鄭樹森,看到寫手心冒汗,要找醫生,要再來一杯酒,忍不住大笑起來!的確是典型的李歐梵筆法,有幽默、有順手拈來的發現、黠慧混和着自嘲,也是我看他新書《狐狸洞話語》的感受。
李歐梵與他同代人一個最大的分別,還表現在他對香港文化的看法上面。他是我所知少數真對香港問題有認識,對和-圖-書香港文化感興趣的知識分子。他書中提出幾個有關香港的特色,不妨列出供大家參考;(一)香港文化雅俗並存、不會產生傳統式精英知識分子坐而論道的現象;(二)香港政府花在解決社會問題上的時間和精力比在政治上為多;經濟運轉已自成體系;(三)香港媒體文化發達。多年商業掛帥的環境裡,知識分子並不像大陸學者那樣急躁不安。李歐梵甚至說成龍的電影予他真實的樂趣,而大陸連續劇《渴望》的道德觀卻見虛假。
一九九四年
原刊《信報》
所以李歐梵的態度,不是學究式的,但同時也不是像另一些反學院的人那樣是反智的。他介紹的史學家史景遷的著作,超乎單純的史學研究;David Lodge的小說,諷刺了學院的狹隘與浮誇;他喜歡的政治家哈維爾,正是一個www.hetubook.com.com
能把政治理想落實到日常生活的素質去的人!談到《麥克理希和范多倫的對話》,特別點出現代文學理論缺乏的關懷:如何把人生與藝術結合,如何面對學院以外的文化生活。所以看此書好似是零散的話語,其中卻又不是沒有貫徹的追求呢。
我個人對香港傳媒並不那麼看好,但對歐梵的論點基本上同意。從上面的觀察,也可見李歐梵本人一種並不高韜的、主張「先做小事後說大話」的態度。同時可見他如何較少先入為主的偏見,能實事求是的靈活想法。
正因書中談文說藝,有那麼一種文化想像力在背後,所以總似多了個層次。讀到書中談安格爾,真覺是少見的充滿人性的詩人肖像。讀到一些談詩的篇章,總似對海外流亡的詩人,不無溫和的規勸。從學院出來,面對學院內外的各種新衝擊,書中也有種種反省與商量,如面對高漲的女權,有對「弱者男性」與「hetubook.com.com沙豬情夫」的體會,令人莞爾;從美國右派圍剿多元文化主義說起,還對中國研究範圍作出多元文化研究的有心建議。
此外李歐梵提到加州教學經驗中學生對中文文學認識和水平的低落,似乎也是一種全球性(包括港台)的現象了!說到彷如「一個時代的結束」,更令人衷心共鳴,讀着讀着,我發覺狐狸先生信手拈來的隨筆中,似乎處處有對時間的敏感呢!我們不禁想要像孩子遊戲那樣,在背後大叫一聲問:「狐狸先生幾點鐘?」因為,好似無系統的狐狸話語背後,其實有不少貫徹的對現代和後現代問題的關心,亦有對世紀末的討論。但世紀末的焦慮並未歸結於頹廢,後現代的反思也不在貪新;相反書中對後現代的放任屢有批評、對庸俗的現代化也多抗拒。探討的是對當代文化的認識,以及我們在學院內外、現實和學術之間如何尋找一個靈活(但也不失老實)的位置呢!
唸書時讀hetubook.com.com到李歐梵厚厚的英文著作,寫的是五四作家的浪漫精神,當時只覺是一位遙遠的學者。後來才又知道他寫遊記寫雜文,甚至早年曾用筆名寫影評,好似看到另外一面。近年接觸多了,才發覺這另外一面原來是個豐富的世界。一九八九年一起在新加坡當文學獎的評判(每天在酒店的泳池旁邊喝啤酒看文章)、一九九一年在芝加哥參加文化評論的會議(聽CD、吃牛肉麵),每次輪到李歐梵發言,不管是評論或者總結,他老是那樣,看來沒有什麼準備似的,隨便由一兩點具體的問題說起,層層推展,加上一分自嘲,連起一些溫和但也相當嚴格的批評,到最後總會舉重若輕地說出一番道理來。他的頭腦靈活,對新事物都能吸收消化,但又絕不趨炎附勢,那種包容與批評之間的分寸,其實正見於有思考而又不失趣味的說話的藝術。
這種反省與商量,是我讀來最可貴的地方。在報刊的公眾空間中,能不以獨斷https://m.hetubook.com.com的教條或私己的偏執,引出對話,反覆研討,達到某種相對的共識,本來應是可行的事;但我們近年面對香港傳媒的偏側,竟然對非功利性的言論,也覺相當陌生了。李歐梵的文字作為學者散文,更難得的是不丟書包、不走蘭姆機智賣弄那一路文風;他有所關懷,但沒有知識分子的頭巾氣,我想這正是「現代性」所在。
李歐梵屢次引用艾塞亞.柏林的說話,區分兩種類型的思想家:刺猬型的思想家只有一個大系統,狐狸型的思想家不相信只有一個系統。這也解釋了他連番「狐狸洞話語」的由來。讀到書中的一段話,我特別有共鳴:「我生活在學院裡,卻往往不安於室,不願意終身向學院效忠。我尊重學術,卻又覺得某些在學院裡研究學術的人不值得我尊敬。……我最恐懼的是在學術會議上提交論文,因為在時間壓力下草草寫成的急就章,最難令人滿意。然而……有時候在學術會議中聽到精彩的評論,我也頗為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