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的呼喚

然而,一股清風吹過,臥在我旁邊的扎西騰地站了起來,牠望了我一眼,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迅速跑去,剛好和我們走的方向形成一個直角。一刻鐘後,扎西在遠處凝成一個小黃點。我隱約聽到牠的叫聲,預感到有什麼事將要發生,又掙扎著站起來,疲憊不堪地向扎西叫的方向趕去。
自此以後,每當我們吃晚飯的時候,總有幾個藏民拿著籃球站在門外,操著生硬的漢話,來找那個戴眼鏡的。他們說話的時候把「打籃球」三個字音拉得特別長。有時見我吃飯時間長了,就拿著球給我比劃,臉上總是帶著憨厚的笑,如果我不去的話,他們會一直在外面等著。我們在雙湖考察的那段時間,找我的青年們一天比一天多。為了不使他們掃興,我每天晚飯後都陪他們玩上一會兒。在球場上,有時我做了一個新動作,他們沒有看夠,就會把球扔給我,讓我再表演一次。遇到分開打比賽時,雙方常常爭得面紅耳赤。因為我在哪一組,哪一組在場上就可以打贏,因此也就可以多打幾場,不至於很快就換下來。那些日子,我成了被邀請的大紅人了。
當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前方的好景未來的希望總會使人意志堅定,精神振作。
當我上氣不接下氣,爬上扎西高踞的這座丘陵時,奇蹟出現了。在丘陵環抱的低窪處,一百多頭野驢和五六十隻羚羊在那裡,形成一個很大的圓圈。這群動物竄動著,好像在爭搶著什麼,當我和扎西出現在牠們跟前的時候,牠們仍不肯散出,扎西撲叫著向下衝去,野驢和羚羊開始散逃。這群動物在坦蕩的原野上飛奔起來,蹄子騰起濃重的沙塵,像一道黃色的長城,我無心欣賞這激動人心的場景,急切地向那裡趕去。
帳篷裡生起了火,等米下鍋以後,我走出帳篷。在這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腹地無人區,望著那昏暗的還沒有星星亮的燈光,我們這些現代人竟然顯得這般渺小。無比深遠廣闊的原野,完全幻化為一派夢境。這世界是多麼的奇妙啊!幾個月探險考察生活所領受的各種艱辛的疲勞,被這美好的雪夜消融了。
沒有多長時間,我們就到了蘭州,再有兩天的路程,就可以到達西安了。
深夜,風刮得很大,帳篷上不斷有積雪被風刮落,隨著風的呼嘯,雪也吹進了帳篷,更加寒冷。探險考察的生活遠比我初來時想像的要艱難許多,寒冷使我不由得把雙腿緊緊縮在薄薄的睡袋裡,徹夜難眠。由於這一地域的海拔已超過五千米,空氣稀薄,大腦像要裂開似的疼痛。我不由得想起在家裡的那種特有的幸福與溫馨。
看得我手腳發癢了,就走上場去,把我在體育學院學習四年的籃球技術,在這海拔五千米高的小籃球場上,盡情施展一番。這可引起轟動了。藏民青年們一個個摹仿我投籃和帶球的動作,熱情洋溢地請我給他們當教練。
在我們考察隊即將告別雙湖的時候,我看到了我曾經冒著生命危險餵過的那頭大紅狗,已經四腳朝天地躺在垃圾堆旁,牠沒有叫聲,渾身顫抖地痙攣著,牠會像其他得了這種病的狗一樣,很快死去。
我猜想:那一定是我心愛的扎西。
扎西和我們分別後不久,我們車上的海拔儀讓人偷了。海拔儀的丟失,使我們大伙更加想念扎西,不知牠現在怎麼樣了。牠離開我們已整整四天了。
一九八四年的春天,上邊調巴桑到申扎任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的家也從一個最偏遠的小區,搬到了這個能避風的小縣城。
原某看我和老獵真的吵了起來,走過來安慰我說:「小于,別著急,我看那買狗的小子不一定看得住扎西,說不定什麼時候扎西就回來了。」老獵好像在有意氣我,趕緊接上了原某的話茬:「要是牠回來,咱們趕緊把牠帶走,到西安說不定還能賣個更好的價錢。」聽了老獵的話,我的肺都快被氣炸了。我真不知道老獵到底還是不是人?
看到外面的情況危急,我準備把扎西叫進帳篷,可是扎西根本不接受命令。牠看我們大伙都已醒來,就不再撕抓帳篷,而是獨自面對狼群,挺起胸脯,大聲憤怒地吼叫起來,隨時準備迎擊狼群的進攻。此時,我們看到完全恢復了原始野性的扎西,和雪地裡的群狼已經沒有什麼兩樣了。
這一次,我們不但沒吃上母雞肉,還倒賠了十元錢。這使我偶然想起了在那曲公安局遇到的一件事,一位藏民偷獵珍貴動物,觸犯了法律,公安人員把他拘留了,他不解地問:「為什麼抓我?」公安人員告訴他說:「你犯法了。」他說:「犯什麼法了?過去一直是這樣幹呀!」……
車在戈壁灘上一顛一搖的奔馳著。在車前不遠的一個窪地裡站起一隻藏羚羊,望著我們的車發呆。當車逼近牠的時候,牠才放開四蹄向西南方向小跑起來。看得出那步履似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牽掛著似的,不時地回顧後方。牠沒有徑直向西面奔馳,而是在車前橫著奔跑,這隻羚羊跑的速度總不是太快,我們的汽車在後面緊追著,距離越來越近,車上的人興奮得狂叫起來。突然,前邊出現了一大片沼澤地,汽車不能再向前了,奔跑著的羚羊也停住了腳步,不時的回頭張望。猶豫之間,車頂上的槍響了,只見那羚羊一縱身,隨即就栽倒了,四蹄蹬了蹬,不動了。
就在老郭準備再次勸我留下來時,剛剛趕到這裡的一位汽車司機對我們說:「昨天夜裡,我看到一隻黃狼,順著公路向西南方向跑去。」
第二天一早,我和考察隊結清了所有的帳目,背上行李走出了房門,隊長老郭追了出來有些內疚地喊了我一聲:「于記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稱呼我。過去他只叫我小于。
其實,當扎西悟出我們不叫牠一起外出的原因後,牠就不再像過去那樣緊隨人左右。每當看到我們進入考察地,開始工作時,牠只過來報個到,把頭一低,身子一晃,然後就又自己獨自東遊西逛去了。有時嗅到一些獸類的氣味,牠會興奮地去追蹤尋找。
六月二十日至二十四日,我們整個探險考察隊經歷了生與死的嚴峻考驗。從六月二十日開始,到六月二十四日斷水已經四天了,連飲用水都沒有了。原來,在百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所標出的兩個小淡水湖泊,因全球性的乾旱,都乾枯了。網狀的湖底,縱橫交錯,裂縫大小能容進一個拳頭,不少動物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湖的四周,一個個嘴唇乾裂,面目猙獰,有幾隻羚羊的內臟剛被野獸掏去不久,其狀之慘,使人望而生悲。
晚飯以後,隊員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有說有笑,經過一整天的長途跋涉和惡劣氣候影響,同伴的臉上都露出疲憊的神情,帶著倦意無聲無息地入睡了。
一個星期以後,一天上午,高原上的風停了,天變得暖和了。母羊躺在外面曬太陽,幾隻小羊不停的咂著奶頭,當然,小扎西也在裡面。後來,小扎西覺得自己是不是長大了,也有勁了,想試試嗓子,突然汪汪地叫起來,這一下可不要緊,把母羊嚇了一大跳,母羊翻身跳了起來,雙目審視著小扎西,心想自己怎麼會生出這種叫法的小東西,這不是狗嗎?很快母羊就用頭向小扎西頂去,把牠頂了個滾兒。小扎西不但沒有反抗,反而向母羊爬去,想和牠親近。也許是出於一種強烈的「母愛」,母羊放棄了最初想把牠頂死的想法,反而默認了牠是自己的「孩子」,每天仍舊餵牠奶吃。
原某、老獵等人開車要去打獵,田大勇非要我同去不可,以便在打獵的時候給他們合個影。說實在的,我一點也不想動,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溫暖的陽光麼!還有比此刻更愜意的時候嗎?田大勇全然不顧及我此時的心情,從地上強把我拉起就走。
扎西死活就是不去,硬是讓人給拉走了。
在拉薩完成了任務,考察隊決定去日喀則,由於下一步的計劃大都在城鎮完成,隊裡決定不再帶扎西了。一想到就要和扎西分離,扎西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還有那些動人的事跡便浮現於眼前,我躺在床上輾轉不能入睡,起身來到扎西臥著的地方。牠蜷著身子,把頭放在兩個前爪前,非常安靜。牠並不知道此事,聽到響聲,抬起頭,看見我走出來,站起身,抖了一下身上的毛,很快就又臥下了。我蹲下身輕輕地梳理著牠的毛,扎西抬頭望望我,哼了兩哼,算是對我的回答。
現在的扎西,每天仍要到城裡尋找一遍,儘管天天落空,牠每天堅持,到很晚才回來。後來牠把尋找的範圍又擴大了許多。由於牠堅持要到所有的院子裡轉轉,當和守門人發生衝突的時候,牠又不願妥協,所以,在這階段,牠吃了不少的苦頭。
第二天早晨上班,小會議室裡議論開了,張俊生養的豬,前天讓「狼」給拉出去吃了,張俊生氣憤極了,發誓要打死那隻狼。要知道那豬可是他從一千多里以外買回來的,是申扎縣(說是縣,其實也只有十幾排平房,幾十戶人家)唯一的一頭豬。
回到營地的時候,天漸漸地黑了。吃罷晚飯,我的腦子裡總是排除不了兩隻失去母親的可憐的幼羚,是我從小就形成的悲天憫人的性格,我覺得心裡非常壓抑,有如失落什麼似的,悶得發慌。我披上大衣,走出帳篷,遙望白天發現幼羚的方向。一輪金月悄悄地升起來了,越升越高,整個大地一片金黃,夜空迷離而神奇。我跑回帳篷,拿出照像機和三角架,向遠處,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事後我想自己可真再傻不過了,就是再向前跑,月亮也還是離我同樣的遠。
車後懸崖上的幾隻狼,槍一響就退下去了,可車前的狼,仍不願輕易放棄跟蹤已久的「獵物」,這正是狼的貪婪本性,牠們倚仗著數量多,互相壯著膽,迎著子彈繼續向車和帳篷猛撲,那隻頭狼騰躥著跳閃著向我們靠近。這時,我站在帳篷裡的瞭望孔可將其看得一清二楚,在牠碩大的臉上有一道很久以前留下的疤痕,左耳上有一道豁開的口子,這些傷痕說明,牠在狼群中爭奪王位時,並非一帆風順。對於一隻狼來說,也正是有了這些光榮歷史的印證,才使得牠的生命有了更多的光彩。
在雙湖待的時間不長,生活卻是豐富多彩的。在我們和扎西朝夕相處的同時,也很快和這裡的幾個藏民青年混熟了,並很快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原因嘛,很簡單,在辦事處的一邊,沙丘環抱之中,有一個很小的籃球場。
說來也巧,要不是親身經歷,說什麼我也不敢相信。就在當天傍晚,扎西真的又奇蹟般地出現在我們住地的房間,牠脖子上的橡膠圈被牠弄得只連著一點了,身上的鐵鏈早也沒有了。
當尼瑪出現在牠面前的時候,扎西猶豫了,望著尼瑪,考慮著走不走上前,心裡矛盾極了。後來,還是懷著無限的依戀臥到了尼瑪身邊,一聲不吭,聽憑尼瑪的愛撫,看得出來,牠很傷心。
我養過很多次狗,自認為對狗的學問十分精通。可扎西的吠法還是讓我感到奇怪。牠在叫的時候,從不正眼瞧別人,不是衝著天,就是衝著空旁,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從來就沒有把人家放在眼裡。
汽車駛進一條很寬的峽谷斷裂地帶,王民洲查看了一下地圖說,我們現在的這地方叫巴毛窮宗山,不知怎麼,我一聽到這名字,心裡就升起不祥的預感。厚厚的積雪,使我們迷失了方向,大家只好停下來,在峽谷的避風處,搭起帳篷,準備宿營,車上的發電機也被搬卸下來。不一會兒,空曠的原野上,響起了發電機突突有節奏的轟鳴,帳篷裡開始亮起一束昏黃的燈光。
在扎西回到牠和巴桑最早一起生活的那個偏遠的小區後,起初,牠還為一戶牧民看過幾天羊,但牠很快就厭倦並放棄了這種工作,開始了一種孤獨的生活。在巴桑早已搬走帳篷的斷牆處,牠懶散的一臥就是一整天。每當有槍聲響起時,牠還會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望著原野若有所思,然而,槍聲並沒能喚起牠對過去生活的嚮往,在稍加猶豫之後,牠就又臥下了。過往人們也很少看到過牠進食。巴桑過去的一位好友,看到牠可憐的樣子,想要收留牠,也被牠拒絕了。牠不再接受人類對牠的關懷。
和扎西的相識,使我深深感到牠是一條非常聰明且有靈性的狗,這一點,是其他的任何狗都無法與之相比的。牠對事情領悟之快,如同人類。牠很少犯同樣的錯誤,在這一點上,牠又勝過了人類。這使我一想到作為人類的我們仍在同一個問題上不停地重複著犯同樣的錯誤,真感到連扎西都不如,白白枉費了人這崇高的名字。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又要出發,去新的目的地。青年們約我下午再和他們打一次球,其他幾個隊員也都來到這個小球場,扎西也悠閒地跟在我們的後邊。當我在球場上帶球飛跑,後邊又有人追趕時,扎西站起身,兩眼緊盯著追趕的人,後來我把球帶到了籃框下,正準備投籃時,幾個藏民一擁而上,搶我手中的球,混亂中只聽扎西狂吠一聲,一下子衝到了籃下,扎西的出現,可把幾個搶球的藏民嚇了一大跳,打著趔趄,幾乎栽倒。在場外看熱鬧的,包括我們的隊長老郭在內竟笑得前俯後仰,這一下www.hetubook.com.com場上可熱鬧了,扎西站在我身邊,衝著幾個人不停地叫,不許任何人接近我。我幾次想把牠趕下場,可扎西就是不肯離開。我一跑,牠也在後面跑,唯恐我再受欺侮似的。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牠的體能就得到了恢復。一大早我們發現牠自己先出去了,在離住地一二公里的地方,一邊遊蕩著,一邊等考察隊的汽車出來,牠擔心會把牠再關進屋裡,在申扎和巴桑相處的許多日子,牠都是在黑暗孤獨的小房子裡度過的。
臨分手的時候,隊長老郭叫原某把唯一的一個塑料桶裡的救命水分給大伙。我分到一杯水,不容等待的先喝了兩口,扎西苦苦地望著我這水杯,可憐剩下的那點水,只夠牠一舐就完了。
自從跨進藏北,每天我有早起的習慣,因為早晨光線明亮而柔和,是攝影取景最理想的時間。長期如此,扎西的腦子裡就形成了一個概念,視我和別人不一樣,每當曙光初露,扎西就準時用嘴把我拱醒,生怕我忘記起床,有時天氣不好,我想多睡一會兒也不行,牠還是要把我拱醒……
扎西這樣反覆地折騰著。
當天晚上,我們又帶著禮品去看望被咬傷的藏民,他的氣雖然消了許多,但仍不大高興,我們先把禮物送給他,又一個勁地道歉,他終於表示不再計較這件事了。接下來我們把扎西的經歷詳細講給他聽,沒想到這位藏民也是一個非常喜歡狗的人,對扎西非常敬佩,話也一下子多起來,還拿出一瓶酒請我們喝,房子裡的氣氛比我們剛進來時融洽多了。
扎西在我們房前焦急地轉了起來,就是不肯進屋子,好像在等待著什麼。當我們知道消息跑出來時,牠還是離我們遠遠地看著,不肯過來。扎西的再次出現,使我激動得心狂跳起來,我急忙向牠跑過去。扎西看到我後,也向前邁了幾步。原來牠在專門等著我啊!扎西兩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好像有滿腹委屈要對我講。當我蹲下身撫摸牠的時候,牠仍像從前那樣,搖著尾巴,用舌頭舔了我的手,兩個豎起的小耳朵緊貼在腦後,不停地晃著頭。我把扎西抱在懷裡,不停地理著牠身上的毛,輕輕地拍打牠,用一切好聽的話來安慰牠。
到了第二天,大夥兒下車休息的時候,牠也跟著下了車,雖然仍高傲地昂著頭,可兩眼卻充滿了淚水,久久遙望著車後地平線上的浮雲,那是牠的故鄉,牠生活過的地方……
從此,扎西和我們之間的感情更深厚了,牠成為我們探險考察隊的一名正式「隊員」。
第二天一早,有位藏族婦女來到我們住地,詢問我們是否要她家裡的狗。說實話,我對在這裡能否找到一條理想的狗,已經信心不足了。這位婦女好像看出我的心思,連聲做解釋,又補充說:「如果你們覺得扎西合適,把牠白送給你們,不要一分錢。」她把狗叫扎西,我有些奇怪,她怎麼給狗起了個人的名字?我又打量了一下她,這是一位消瘦的中年婦女,長期的高原生活,使她的臉煥發出紫紅色,額頭和嘴角刻著深深的皺紋,也許那是苦難的生活和高原四季寒風共同留下的標記。
第一回合的較量,扎西明顯處在被動地位。那隻頭狼閃電般跳開後,一個轉身就又撲了過來。這次牠調整了搏鬥的戰術,憑藉著身體的優勢,用肩部狠狠地向扎西撞去,並把扎西撞翻在積雪中。在扎西翻滾中,牠跳了過來,把齜著雪白狼牙的血盆大嘴迅速伸向扎西的喉嚨,此時的扎西仰臥在雪地上,要害部位全都暴露在狼的攻擊範圍之內,然而,就在狼的嘴即將觸及到牠的喉嚨的瞬間,扎西掙扎著一個翻滾,迅速躲開了,並順勢站了起來,迅速騰躥著迎了上去,在頭狼撲空的一瞬間,牠一下子咬住了那隻頭狼伸過來的喉管。而此刻的頭狼一下子失去了反抗能力。身經百戰的頭狼,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牠低估了這個比牠個頭小的黃色精靈。當那隻頭狼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想跳開,擺脫掉扎西的身體。牠不停地向後轉著頭,把身子的前半部分使勁地向側方擺動,扎西也被拖帶出去好幾米遠。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牠的一切努力都無法補救了。扎西死死地咬住牠的喉管,把狼掄倒在雪地中。血從狼的喉嚨裡噴湧而出,流進了扎西喉嚨,此時的扎西,滿臉被熱血染紅了。牠激動得渾身顫抖著,喉嚨裡不時發出嗚嗚聲音,這是牠一生中不曾有過的一種激動。
汽車飛馳下坡,我們決定在空曠的原野上宿營。從車上卸下要用的東西,開始支撐帳篷,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安頓好扎西,然後才和大家一起整理東西。帳篷支起來後,我靠著帳篷曬太陽,一股溫暖流通全身,肌肉和神經不由得抖動了一下感到無比的輕鬆舒適。
只度過了五個歲月的扎西,生命本應才剛剛開始,可是太多的不幸和悲傷,使牠對生活中的一切失去了信心。牠像一位厭倦生活的孤獨老人一樣,在不斷的回憶過去的驚心動魄的經歷時,發現幸福是那麼短暫。牠弄不明白:人類為什麼一次次地拋棄牠,這使牠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當這些不愉快的事在牠腦海裡經常閃現時,牠就決定把僅存的一點能夠喚起牠對人類回憶的最後棲身之地也拋棄了(就像人類拋棄牠一樣)。在一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晚,牠孤獨地穿過山谷,帶著深深的絕望和無比的悲傷,向遠處的一座佈滿積雪的山崗中去。
我和扎西的相識只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考察隊深入到藏北高原不久,在申扎休整的時候,扎西和我們結識了。
此時,我們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已深入到藏北羌塘高原的腹地,地質圖上稱這裡是高原上的高原。這裡原是一塊完全封閉的神秘大陸,號稱世界第三極,是當今世界上僅存的幾塊沒有被開發的陸地之一。這一區域,荒寒廣漠,平均海拔在五千米以上,空氣非常稀薄,人站著不動,也氣喘得厲害。這裡晝夜溫差大,白天零上十幾度,夜裡零下十幾度,讓人難以適應。我們的探險考察生活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開始一連好多天看不到炊煙。太陽落了,月亮又升了起來,路,永無終止的向天際延伸著。
經過艱苦的努力,藏北高原的探險考察生活即將結束了,我們懷著萬分喜悅的心情,從雙湖出發,離開荒漠的無人區,於七月中旬來到那曲鎮黑河,在一個臨街小招待所暫時住了下來。扎西還是每天都臥在我們的大花車下面,看守東西,在牠眼裡,這個大花車可是一座神聖的宮殿,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任意觸摸的。每當好奇的群眾想靠近它,扎西就站起身來,先是低聲沉沉地吠叫,這便是警告了。誰要是不聽,扎西可就不客氣了。圍觀的人看到扎西那副嚴厲的樣子,一個個離得遠遠的,好奇心再強也不敢靠近。
原來,在我感到徹底絕望的時候,扎西憑著獵狗良好的嗅覺,嗅到了一股潮濕的空氣,長期高原生活的經驗告訴牠,水源就在附近。
儘管如此,當巴桑最後決定把扎西送給我們的時候,還是有些戀戀不捨,在我們帶走扎西的那天早晨,巴桑把很大的一塊乾牛肉扔給了扎西。扎西用一種異樣的神態打量著牠的主人,要知道,牠已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巴桑的友愛了。然後,他激動得一邊望著巴桑,一邊用勁撕起了那塊乾牛肉。出於無奈,扎西被帶到了我們住地,我們用鐵鏈把牠拴在汽車輪子上。面對我們考察隊員,牠高傲地揚著頭,對誰都不加理睬。我曾幾次蹲到跟前,想安慰牠一下,可牠都不正眼看我一下,總是抬著頭,目光注視著遠方,那樣子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我進屋準備換一條褲子,牠一步也不肯離開,生怕我再走了似的。在我上床脫褲子的時候,牠也跳上了床,我想把牠趕下去,牠哼了起來,說什麼也不下去。我原諒了牠的不禮貌。
這件事,使一向很嚴肅的隊長兼黨支部書記老郭,破天荒地說了一句玩笑話:「如果扎西是人的話,我一定會介紹牠入黨。」
就在這一天下午,扎西感到肚子餓得實在難忍,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眼睛有點花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牠覺著不能這樣下去了,必須先找個地方吃點什麼,然後再說別的事情。就這樣,牠想到了我們經常吃飯的一家小飯館。我們剛來時,曾在這裡包過一個星期的飯,飯錢也挺合適,扎西和我們一起在這裡共進三餐,那時,牠總是和我們一樣,大搖大擺走進去。「現在恐怕不行了吧。」這樣想著,牠就先繞到了小飯館的後面,那裡已有三隻狗在吃著木桶裡的殘渣剩飯,不時地互相爭搶著。當牠們看到扎西那樣子的時候,有兩隻狗自動走開了,只有那隻大黑狗看著扎西走過來沒有動,想跟扎西較量一下,扎西根本沒有把牠放在眼裡,直衝著木桶走去,當那黑狗想阻攔牠時,扎西在牠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隻黑狗慘叫一聲就溜走了。
牠是從林芝被主人抱回來的。牠的母親本身就是一隻血緣很遠的黃狼和獵狗雜交後的混血狗,具有多種狗的優點。「母親」一窩生下五隻小狗,其餘的四隻都被巴桑的哥哥錯布送了人,只有這一隻被主人留下來了。牠之所以被主人留下來,是因為在五隻小狗都沒有睜眼的時候,牠第一個從雪地裡爬了起來。這是一種傳統的挑選良狗的方法,就在那年的冬天,巴桑把牠揣在藏袍裡抱了回來。
過後不久,又有兩個陌生人領教了扎西的利害。為此,扎西也不止一次嘗到了棍棒的滋味。
由於對扎西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那次藏北採訪返回後不久,在整個工作稍有安頓之後,我就抽出時間,給遠在藏北高原的巴桑寄去了一封掛號信,把扎西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情況以及牠最終離開我們,返回藏北之事在信中告訴了巴桑,希望他,也是懇求他在接到信後,能及時把扎西的最新情況告訴我,使我的心靈早日得到安寧。
看著扎西的樣子,隊員們七嘴八舌議論著,我走過去,鄭重地對老郭說:「以後再不能讓扎西和我們分開了。」看著我嚴肅的樣子,老郭開著玩笑:「行,回去可要扣你的伙食費。」
頓時,這隻狗,讓我大徹大悟。
地形圖上,附近再沒有標水源,我們只有盲目地四處尋找。前方是起伏的丘陵,看著不是太遠,可是走了半個多小時,停下細看,距離丘陵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距離。兩條腿不知機械地重複交換多少次,我和扎西才來到一處丘陵下。我費了很大勁兒登上丘陵頂端,向四周眺望,驕陽下,大地散發著酷熱,沒有一絲兒水的痕跡,我有點失望了。喘息一陣兒,想了想,還得往前走,同時把希望寄託在其他隊員身上。
忍著點吧!扎西。
通過前一段的探險考察生活,我們意識到,如果有一條像樣的狗協助我們一起工作,可能會更好地完成下一步野生動物的考察。來到申扎後,我們就有意識地觀察起周圍的狗來。與此同時,把準備在這裡買一條狗的消息傳了出去。然而幾天過去了,大夥兒也沒有看到一條滿意的狗。這期間,老沈頭兒倒是把他家裡的三條狗拉來過,還滔滔不絕的講述他的白狗過去多麼勇敢,另外兩隻狗的品種是多麼純,可我們覺得都不理想。儘管白狗過去有過光榮的歷史,敢獨自和狼搏鬥,但現在的年紀有點大了,兩眼有點遲鈍,另外兩隻狗,我們懷疑牠在狼的面前缺乏勇氣。
在我們到達那曲的第二天下午,一個身穿藏袍的漢子從車前轉了過來,聚精會神地看著車裡的東西,扎西是臥在車的尾部的,當牠發現那藏民的時候,已經從車頭轉到車的中部,扎西站了起來,不知怎麼回事,這次牠沒有吠叫,只是沉著臉,不客氣的盯著那位藏民。那位藏民好奇心大發,蹺起後腳跟,想用手拉開車窗的玻璃,把裡面看個究竟的時候,扎西覺得不能容忍了,吼叫一聲就撲上去了,當那藏民還在驚愕之際,扎西鋒利的牙齒咬進他那下意識抬起的胳膊。人和狗滾到了一起。
野驢和羚羊逃遠了,扎西伸著舌頭悠然轉身,踱著小碎步跑起來,和我一起向低窪處跑去。漸漸地,感到空氣變得濕潤了。走近一看,這裡竟有一泓細小的泉水,我一下子愣住了,心臟狂跳,這一發現,我相信比當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興奮——我們的探險隊有救了!
扎西確實回到了藏北高原,可是有些事情他也感到困惑不解,扎西在返回藏北小區的途中正好經過申扎,可是牠並沒有到申扎找過他,而是直接回到了牠童年放牧狩獵的地方。那兒的牧民最初看到扎西時,費了很大的勁才認出來。那時牠身體消瘦,滿身傷痕,狼狽不堪,性格也變得很孤僻了,長途跋涉使牠筋疲力盡。看到扎西的那副模樣,有的牧民還為巴桑擔心呢。還以為他出了什麼不幸的事呢!
驚喜之際,我還想更多的瞭解扎西昔日的經歷,看,現在我也把牠叫扎西了。
我把照片遞給了尼瑪,對她說:「把這個扎西給你留下,把你腳下的扎西讓我們帶走吧?」尼瑪沉思了一會兒,一邊笑著,一邊把照片還給我,回答道:「你還是把https://m.hetubook•com.com你的扎西帶回去。」尼瑪的阿媽聞聲走出來,為我解了圍,答應了我的請求。分手時,我請尼瑪和扎西並排站在一起合影,算作永久的紀念。
不會是狼吧?狼很長時間沒有到這裡來了,會不會是狐狸幹的,坐在旁邊的武裝部長猜想著。不會是狐狸,狐狸的腳印沒有那麼大,再說狐狸也不可能拖動那麼大的豬。張俊生認準是狼幹的,所以極力解釋著。只有坐在會議室一角的巴桑一言不發,此刻,他心裡明白,張俊生的豬,肯定是被他的扎西咬死後拖出去吃了。
就在扎西和頭狼咬在一起的同時,其餘狼紛紛圍住了帳篷,咆哮著開始了嘶咬。帳篷內除我和古魯以外,還有一百多斤的生牛肉,放在帳篷的一角,那是我們出發前特意準備的一部分肉食,計劃在無人區使用。眼前這群飢餓的狼,一定是被帳篷內的生牛肉吸引來了。幸好,當時我們居住的那頂帳篷是用厚硬的帆布製作的,相當結實,帳篷口的排扣在睡前也都被繫牢,儘管如此,在帳篷內的古魯和我仍萬分緊張。我一時不知所措,而古魯用抖動的大手往槍膛裡壓著子彈。他的槍是一支英國造的老式叉子槍,一次只能壓五發子彈,槍管裡的膛閥線也快磨光了,古魯把槍壓滿子彈後,雙手緊握著帶有兩隻藏羚羊角似的叉子槍,守住了帳篷口。經過狼的一陣撕咬後,帳篷口處的排扣有幾個已經被狼抓鬆,一隻齜著狼牙的狼頭伸進了帳篷,這時,古魯對著伸進帳篷的狼頭狠狠地開了一槍,那老式來福槍裡的子彈藥勁特別大,隨著一聲炮轟似的炸響,整座帳篷也跟著顫抖著,由於距離很近,我被槍聲震得雙耳欲聾。同時,外面的那隻狼發出了淒慘的哀嗥。然而,這一切並沒能阻止住發瘋的狼群,狼反而越擠越多,開始從四面八方扒咬帳篷。古魯看我站著發呆,轉身把他身上一把一尺多長雪亮的藏刀抽出後扔給了我。然後,在帳篷內,他又向幾處不同方向,對著嘶咬的狼群開了幾槍。正在危急之時,我聽到車門響了一下,本以為是狼的衝撞,後來才知道車門是被李玉生打開的。原來,車上的人看到我們處在非常危險的境地,而在車上又不能向狼開槍,因為帳篷裡的人同樣有被子彈擊中的危險,在萬分危急,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李玉生才跳下車,靠在車門旁向雪地裡包圍著帳篷的狼開了槍,發了瘋急紅了眼的狼群看到人後,撲咬的目標由帳篷迅速轉向了李玉生。這樣一來,李玉生的處境又變得非常危險了。他毫無遮擋的暴露在狼群的面前。這時,車上的王克章、田大勇、原某、老獵等人紛紛向狼群射擊,幾支獵槍,在近處充分發揮了作用,在不間斷的射擊中,又有幾隻狼倒下了,有一隻是正在向李玉生撲咬時被擊中的,一百多粒鉛彈全部射進了那狼的前胛。
這時,扎西看我還沒有走開的意思,揚頭衝我叫了起來,頸上的毛也微微聳了起來。這是牠第一次向我發出這樣的吼叫,一時,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還是房內的老郭,聽到狗叫,似乎想起了什麼,跑出房門對我喊了起來:「小于,快回來,外面的那條紅狗有狂犬病。」聽了老郭的話,我腦袋轟地一下,突然震驚了,扎西以牠特有的靈性在告訴我,那條紅狗是危險的惡魔,牠決不讓我和牠接近。而在此之前,我的知識還不曾涉及狗的狂犬病這一領域。現在我則清楚地知道,被帶有狂犬病的狗咬傷,哪怕只是咬破一點點,如果不在很短的時間內注射一種狂犬疫苗,會必死無疑。而這種疫苗,即使在內地,也不是所有的醫院裡都備有的。想到此,我內心充滿了對扎西的感激之情,我突然意識到,扎西只是一個不會說話,但境界高尚的人,不然,牠一定是神靈的化身。
這時的扎西,由於長時間的憂傷、疲勞和和飢餓,眼裡佈滿了血絲。
現在的扎西,除了巴桑以外,對一切穿著長袍,帶著那種酥油氣味的人,都懷著一種深深的仇恨,牠已不再是從前的扎西,牠開始變得沉悶起來,除了每天的關押,身上也多了一個叫牠煩透了的沉重的項鏈。
翻過了第五道丘陵,依然是茫茫一片空白,我徹底絕望了。大腦的疲勞迅速傳遍全身,肌肉的疲勞又傳入大腦。我躺在地上喘著粗氣,連返回的力量都沒有了,極度的疲勞、飢渴和恐懼一起向我襲來。那是我進藏後第一次感到恐懼。
到了路口,牠猶豫了一下,不知該往哪邊去合適。不過牠很快辨明了方向,順著公路一直向南追去,牠的判斷是正確的。可是在牠追了一個多小時後,就又停了下來,開始對自己的行動懷疑起來,「他們也許還在城裡呢!」於是牠又放慢了腳步,折了回來……
初到拉薩的時候,正趕上西藏自治區二十週年大慶的前夕,全國各地很多人都來到這裡,一時住處非常緊張,我們找了好幾個地方才住下來。為了尋找我們,這些地方扎西自己不知又跑了多少遍。
一個小時以後,老獵罵了一聲,不耐煩地從鴨絨被裡爬了起來,披上大衣,提著皮帶出了門,我想可能不會有好事,趿拉著鞋跟了出去。這時,扎西的身上早挨了兩下,扎西沒有被那兩皮帶嚇住,衝著老獵吼起來。我連拉帶勸地把老獵推了回去,門外面,扎西還在不依不饒地叫著。
到了夜裡,牠變得煩躁起來,用牙一個勁兒地咬那根鐵鏈,弄得那根鐵鏈格格亂響,同時喉嚨裡嗚嗚哼著,偶爾還發出低吠。
「好了,別難過了,不跟他們走了,我們回家吧!」尼瑪說的最後一句話,扎西聽懂了,真的站了起來,默默地跟著尼瑪回去了。
一會兒,店主的老婆端著一碗剩飯向木桶走來,開始她嚇了一大跳,但很快就認出了扎西,想到我們包過一個星期的飯,心裡對扎西也有了一絲好感,不過她仍很害怕,倒掉了碗裡的剩飯,就趕緊離開了。
到了甘肅畫報社,我沒有找到要辦事的人,只好又返回了住處。還沒進屋就聽老獵得意地說:「把牠咬人看病的錢都除掉,還有富餘。」聽到這裡,我腦子裡轟地一下就懵了,聽他們說話的意思是把扎西給賣了。果然大花車下不見了扎西,我一問王克章,證明了這個消息。我的心裡又氣又急,扎西和我們朝夕相處,生死患難這麼長時間,眼看就要到家了,為了幾個錢就把牠給賣了。我心裡難過極了。我強忍著內心的憤怒,趕緊追問老獵,把扎西賣給誰了,住在什麼地方。老獵生怕我再把扎西找回來,不滿地說,不用打聽了,為一條狗把你急成這副樣子,快到家了,賣狗的錢夠咱們好好吃一頓,慶賀慶賀!聽了老獵的這句話,我被氣得渾身發抖,第一次失去了理智,罵了老獵一句:「豬!」儘管我已快失去理智,可我只罵了他一句豬,而沒有罵他狗,因為這樣,我覺得是對扎西的不敬。老獵看我真的動了肝火,便和我吵了起來。他說扎西屬於考察隊,怎麼處理都跟我沒有關係,還怪我多管閒事。
到了第五天,扎西明顯的瘦了,牠變得更加孤僻,脾氣也更加暴躁,可是牠沒有放棄每天的尋找工作。晚上還回到我們住的院子裡過夜。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牠就衝著天傷心地嗚嗚哭叫,聲音淒慘。牠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而使大伙丟棄了牠。
當扎西以狗類特有的靈性把我們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出來時,我對扎西的感情和認識就有了更進一步的昇華。那是我們來到雙湖不久後發生的事,當時,連續的野外考察工作,隊員們都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休息了,於是,隊裡決定放一天假,讓大家好好地放鬆一下。第二天一早,隊員們都高高興興地到原某住處去打撲克牌了,家裡又只剩下我和老郭兩人了。老郭在給所裡領導寫封信,匯報考察工作的進展情況。而我在洗完一兩件換洗衣服後,也就沒有什麼事了,擦乾了手上的水跡,走出房間,看到門外有幾隻野狗揚著頭微微地向上皺著鼻子,衝著我們住地不停地張望。我想起兩天前,我們曾打了一隻黃羊,做了一大盤肉,由於缺少幾種調料,隊員們都說不好吃,有人主張把肉扔了,想到要把一大盆的肉倒掉有些可惜。我回到房裡,把肉拿出幾塊開始餵狗,這就招來了許多野狗,而此時的扎西並沒有跑過來和這些野狗爭搶食物,牠靜靜地臥在一旁向這邊觀望著,眼看著其他狗從我手裡把肉一塊塊叼走,也顯得無動於衷。一來牠根本就看不起這些肉,牠更喜歡吃生的,特別是剛剛捕獵的動物內臟。二來他更看不起這些狗,從不和牠們混在一起胡鬧。牠除了每天去野外,其他大部分時間都主動的臥在地質車下,承擔著看守東西的任務。而牠做的這些事,我們並沒有誰向牠交待過,其實,牠完全很自由地去幹牠認為所要幹的任何事情。
聽到外面有動靜,我和王克章從房子裡跑了出來。只見那藏民躺在地上,扎西咬著他的一隻胳膊不放開,我趕緊驅趕開扎西,同時和王克章一起從地上把藏民扶起,那藏民從地上被慌忙扶起後,好像才醒悟過來,一下子拔出了懷裡的藏刀,向扎西撲過去。我一看可急了,趕緊抱住了藏民的後腰。那藏民氣憤到了極點,可能是有生以來從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恥辱,揮著藏刀就衝我來了。幸好這時房子裡其他隊員跑出來,攔住了這位藏民,我才得以脫身。
此時,守在帳篷口的扎西,看到頭狼逼進,立即迅速而勇敢地迎上去。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牠和狼之間怎樣搏鬥,只見雙方有一次快速的接觸,碰撞,便迅速地跳開了,瞬間雙方重新迅速打量了一下對手,這時,扎西右肩上的皮毛被割開了一道口子,皮和肉一起向外翻了下來。頭狼的皮毛雖然沒有被撕開,可是透過濃密的長毛,狼的肩胛骨的下方,也開始向外滲出了血。同時,積雪中有幾縷灰色的長毛飄落。
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到了蘭州後,我們在一處依山傍河的招待所住下來。我因為有事去了甘肅畫報社,老獵等幾個人則拉著扎西去街上閒溜躂。當他們來到一個自由市場的時候,一個留著長髮養過狗的小伙子看上了扎西,和老獵幾個人攀談起來。老獵先是漫無邊際地把扎西吹了一番,那青年聽得發呆了,不時地打量著扎西。突然他提出要買扎西。「那可不行。」一聽說要買扎西,老獵那神秘勁兒就甭提了。本來他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那青年小伙子真的要買。越是不賣,那小伙子想得到扎西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他把價錢又提得高高的,大大地超出了老獵等人的預料,跟隨老獵一起外出的幾個人也動搖了,想到把扎西帶回西安,也不太好辦,他們一商量,決定把扎西賣給那個陌生人。
扎西好像知道做錯事了,顯得非常乖覺而服貼,我想摸摸牠,牠卻跳開了,保持著一份警覺,一會兒,牠又翹首眺望遠方,不知在回憶什麼?
有一天,院子裡有幾個男孩子看牠樣子怪可怕,就想趕走牠。其中的一個男孩撿起一塊石頭,向牠扔了過去,牠一聲沒吭的站了起來;當另一個男孩準備扔第二塊石頭的時候,扎西迎了上去,男孩們丟下石頭跑了。
此時,我和古魯也拿著武器先後跳出帳篷向雪地中的狼群撲出,剩下的這些狼,看到有這麼多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才知道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開始向後四散而逃。受傷的狼在雪地裡向同類發出了一種悲哀的絕望的吼叫。
隊長老郭把大夥兒召集在一起,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指出,大夥兒必須再次分頭找水,因為發動機水箱裡的水也所剩不多了。必須在附近找到水源,或是找到有藏民居住的地方,否則,我們很難到達地形圖上標注的下一個有水源的地方,也許下一個地方的條件更加惡劣。
離我們十幾米遠的地方,二十多隻狗在為一塊骨頭拚命嘶咬著,當時我曾想,要是把扎西放在這群狗中間,牠一定是個佼佼者,可是後來的實踐證明,我的這個估計是錯的。扎西屬於藏北,卻不屬於這都市化了的城市,在充滿原始野性的藏北,扎西見到跑的就可以去追,去咬,在和巴桑一起狩獵中,斑頭雁也一定是獵物,這是天經地義的,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頭狼的個頭要比扎西高出許多,牠被一身光亮灰色的長毛緊緊裹著,還有那極其漂亮的身段,閃動著光亮的長毛,雪中充滿活動力的縱躍,使那狼簡直變成了一件活動的藝術品。此刻,如果牠不是帶著急躁的情緒和貪婪的慾望,齜著狼牙縱了過來,我想我們本來是可以做朋友的……
痛心和焦急過後,我叫田大勇從車上拿來我的棉大衣,把扎西抱在上面,經過與頭狼的生死搏鬥牠顯得很疲弱,身上的傷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這時打掃完「戰場」的隊員們手提各式武器圍了過來。大家低著頭,關切地望著扎西,像是一場戰鬥結束後,關注著受傷的戰友一樣。
汽車在遼闊的原野上飛馳,車內充滿了歡聲笑語,當我們過了那曲以後,扎西開始興奮起來,坐臥不安。起初我有點奇怪。四周空曠的荒野上並沒有發現什麼動物,牠興奮什麼呢?一會兒,牠https://m•hetubook•com.com又把兩隻前爪搭在車窗上,汪汪地叫了兩聲,看樣子,牠準備跳下車去,我順著牠的視線望去,看到了前面的一座大鐵橋,忽然明白了,沿著這座大鐵橋往西走,就是扎西的故鄉。那裡還生活著牠過去的主人巴桑和尼瑪。在我們歸心似箭地行駛在通往家鄉的公路上時,扎西也在懷念著牠的故鄉,思戀著牠昔日的主人。
我們是在西藏大慶的第二天開始返回的。
大家動手,很快就把一部汽車後車廂的東西卸下一些,裝上兩隻大水桶和所有能裝水的東西,開足了馬力,向生命之泉疾馳而去。
小扎西伴隨著羊群長大了,羊乳的滋養使扎西和羊群結下了特殊的感情。
汪汪,扎西又狂吠起來,被趕跑的野驢和羚羊相跟著又返回來了。這些曾經被扎西追趕四散而逃的野獸,一個個昂著頭,豎著耳朵,膽怯地向這邊張望。當扎西準備再次撲上去的時候,我把牠攔住了。在這個乾旱的高原上,眼前這一處細小的泉水,無論對於獸還是人來說,同樣是一泓生命之泉。望著不遠處野驢和羚羊那焦慮飢渴的神態,我站起身來,走到水坑前,灌滿了兩壺水後,又仔細地查看了一四周圍的地形,帶著扎西返回了。
當牠從我懷裡抬起頭,看到老獵從車上又拿著一根鐵鏈向牠走來時,便一下子跳了起來,回頭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就毫不猶豫地向來時的公路上跑去,夕陽照著牠那矯健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中……
那隻羚羊經過這麼拚命的搏擊,流完身上最後的血,四肢徹底攤開,兩耳也耷拉在地上,沒有再動了。
這是扎西無聲無息地從野外回來後的一次,大夥兒像是在議論著一個人那樣地談論著扎西。一名隊員說:「今天沒有人理牠,牠又自己跟著去了。」扎西以牠自己獨有的聰慧漸漸地在我們這些自身有著許多缺點和毛病的人的心目中有了更高的地位。
到了晚上,扎西沉默了,餵牠食物,牠不再吃了。眼看著扎西不吃不喝,我心急如焚,不停地理著牠的頸毛,安慰牠說:「我親愛的扎西,你怎麼了,能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嗎?怎麼連我也不理了。」當初我只簡單地猜想,牠一定又會想起從前浪漫的遊牧和狩獵生活。在遼闊無際的高原上,牠縱情地追趕羊群。尼瑪在後面放聲歌唱著牧歌,而牠,可能已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情。
喝完了水,我向高處走了幾步,選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這時肚子叫了,才想起飢餓。我從包裡拿出乾糧,分給扎西一半,我們倆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飯。
由於我對狗特別喜愛,每到一個新地方,總要留神那兒的狗,拉薩街頭的狗很多,如同英國的倫敦一樣。實際上這些毛色各異狗的祖先,有許多還真是來自英國。西藏早在十八、十九世紀英國統治期間,殖民者把狗也帶到了這裡,經過多少代的雜交,繁衍流傳到今天,風俗也像英國早期一樣,狗可以大搖大擺的過馬路,在人行道上也允許狗在人群間自由穿行,彷彿這公路是專門為牠們修築的。
院子裡平靜下來,隊長老郭陪著藏民去了那曲醫院,雖然是隔著厚厚的藏袍,扎西還是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幾個發青帶血的印記。
一個星期以後,我們終於來到了雙湖辦事處,在這裡作考察生活的小結,同時,為下一步更艱鉅的考察任務作準備。探險考察隊的到來,是這座藏北最遙遠小區的一件大事,有的藏民在傳說著我們式樣特殊的考察車,還有那一閃亮就能出人影的方盒子,我們的住地也開始有陌生的藏民光顧,儘管語言不通,我們的面前卻是一張張藏民憨厚的笑臉,從彼此的歡笑聲中,好似什麼意思都理解了。笑,在這裡已成為一種最理想最直接的語言。
這場遭遇之後,我們擔心狼群大規模的報復行動,隊裡決定立即放棄這邊峽谷斷裂地帶,繼續揮師北上。
扎西是那麼的喜歡荒野,喜歡過遊蕩的生活,只有在野外,我們才看到牠是快樂的,一回到住處,就又變得沉悶不開心。為此,我曾給牠取過一個漂亮的名字「黃色的遊蕩」。
臨走時我才知道,被扎西咬傷的那位藏民也叫扎西。
有一天,我饒有興趣地觀看一夥藏民青年打籃球。很快就發現,在他們中沒有一個懂得打籃球的規則。不管誰搶到球,都是狠命地向籃框和籃板上砸去。那塊籃板上方已被砸掉了一塊。
扎西來到門口,把頭伸進來了,看我坐在床上一個勁兒地發愣,悄悄地走了過來,把頭放在我的雙腿上,兩眼雖然沒有直視我,卻一閃一閃地充滿著柔情。牠是專門來安慰我來了。就像是位紳士。
到了第二年,主人就教會了牠全套的牧羊本領,扎西成長為一條出色的牧羊犬。後來,巴桑又教會了牠狩獵,這次更沒有費勁兒,因為在牠的身軀中,流淌著獵狗的血液。
睡在我身邊的嚮導古魯區長也驚醒了,慌亂之中摸起了叉子槍,大喊著:「小于,快去叫醒車上的人。」我掀起帳篷的瞭望孔拚命呼喊,在我喊的同時,車上有了響動,很快騷動起來,約半分鐘後,車窗上伸出一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接著又有一支步槍和小口徑槍從車窗內伸出窗外,同時隱隱約約聽到王克章略帶驚慌的叫聲,原來在車後的峽谷又發現了七八隻狼。看來,我們完全處在狼群的包圍之中,小趙、小王開始翻箱子,尋找那兩支入藏以來不曾使用過的雙管獵槍。
然而,幾個月過去了,我沒有收到巴桑的回信,也不知道扎西到底怎麼樣了。就在我漸漸對此事失去信心時,一天下午,我外出回來,單位傳達室的老周叫住了我,說是有我的一封信,是從西藏寄來的。的確,這封信是巴桑寄來的。
這一天,扎西一點東西都沒有吃。
高原的天氣是變幻不定的,一會兒,閃亮的雲塊由紫變黑,前呼後擁鋪天蓋地壓來,棉絮似的大雪緊接著變成了拳頭大小的冰雹,打得車身噼哩啪啦直響,車窗上的玻璃被砸碎了,狂風捲著雨雪夾雜著冰雹順著窗口竄進車來。
八月,是拉薩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風光綺麗,氣候宜人,布達拉宮的金頂,閃爍著迷人的光彩,與遠處的雪山藍天交相輝映。在這裡生活了一冬的人,就盼望著這個季節的到來。在這個季節,人們不但心情舒暢,還能吃到新鮮的瓜果和蔬菜,姑娘們穿上艷麗的服裝,走街串巷,笑聲琅琅,使這座神韻的古城煥發青春的活力。特別是我們這些在高海拔無人區生活了幾個月的人,一來到這裡,內心無時不蕩漾著歡樂和喜悅……
從此,扎西的故事,開始在藏北高原上流傳下來。
這天下午六時,扎西疲憊不堪地走了回來,牠回來後就一頭臥到車下了,到很晚也沒有看牠起來過。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牠臥的姿勢,也跟平時不一樣,平時牠總是喜歡趴著的,把頭放在兩前爪上,這次,牠卻平躺著,四條腿也鬆散地伸開了。外出的考察隊員們回來說:這一天,牠跑了大約有五十多公里。這是他傷癒後的第一次遠行,看來一定把牠累壞了。
從林芝回來的路上,小扎西就睜開眼了,但是仍看不清東西,四周都是模模糊糊的。風一個勁兒地刮著,巴桑撫摸著懷裡的小狗,內心激盪著一種難言的喜悅。他覺得生活好像有了依靠似的,情不自禁的嘟囔起來:「我們快到家了,你會有許多新夥伴兒的,家裡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當然,這些話小扎西是聽不懂的,在藏袍裡,牠只聽到了巴桑心臟強有力地跳動,感覺到了他那結實隆起的肌肉和他那寬闊的胸脯。就憑這些,牠覺得新主人是一個可信賴的人,特別是從藏袍裡散發出來的那股酥油味,也是小扎西非常喜歡的。這種味兒,在牠剛出生的時候就嗅到了,現在,只要一嗅到這種氣味,牠就變得很興奮,只是現在牠還不會吃東西。
可是無論如何,要走這八千里的路程,扎西需要有多麼大的勇氣和一種多麼堅定的信念呀!我不知道這是牠對故鄉的眷戀,還是對牠過去生活的嚮往。可是牠後來的行動,卻又使我更加難以理解了。
王克章、田大勇兩人把槍重新壓滿子彈後,端著槍向雪中掙扎哭吼的狼走去,幾聲槍響,原野上又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在以後的日子裡,人們再也沒有看到過牠的身影,只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午夜之後,和著山谷的風聲,人們似乎隱隱約約的還可以聽到牠過去那種尖利而個性悠長的長嗥。
就在我們到達拉薩的當天晚上,大伙圍坐在一起吃晚飯,扎西叼了房東的一隻大母雞,用嘴拱開門給我們送來了。牠興奮得兩眼放著光,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好像在說:「怎麼樣,這回可沒太費事!」我一看這場面,噗哧一下就笑了,好幾個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幸好那隻大母雞還沒有死,在扎西嘴裡使勁地掙扎著,扎西還傻站在那裡,等著大夥兒的表揚呢!原某老獵同時站起,狠狠地踢了扎西一腳,扎西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當牠身上挨了第二腳的時候,牠才把那隻母雞丟開,似乎明白了什麼,跑到外面一聲不吭地臥下了。
看著扎西出門後遠去,回到房內的老郭,想到扎西剛才的表情,自己也覺得很好笑。
汽車行駛了近四個小時,我們終於徹底走出了這片峽谷。
四天以後,扎西又隨我們來到拉薩,對於這裡的一切,牠和我們一樣感到好奇。拉薩的確是一座美麗而神秘的高原古城,她雖然不顯繁華,但卻給人一種輝煌、神聖的感覺,處處瀰漫著濃郁的宗教氣氛。我們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如果同伴們再找不到水,我們誰也別想走出這片高原,後果也不堪設想。我的眼前浮現出許多數不清的小金星,遠處起伏的丘陵好像是萬頃波濤向我撲來。我想起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即將離休的老父親。父親中年時,母親就去世了,如今就守著我這個獨子,如果我回不去,老人的精神將無處寄託。我死在這裡,靈魂融進這片高原,也許真是一種幸福,而留給親人的將是永久的悲傷……
第二天,我們繼續前進,車行八十公里後,出現了一個有七十多隻雄性的藏羚羊群,遠遠地站著,打量著我們,那七八十公分長、形如佩刀似的雙角,顯得非常威武。我們停下車,興致勃勃觀看這排列如兵陣似的羚羊群。羚羊停止吃草,向我們這邊警惕地張望。可當牠們覺得不會有危險時,就開始悠閒的吃起草來。我下了車,支起三腳架,準備拍攝羚羊生活的情景,誰知這群羚羊卻轟地一下向遠處逃去了。我回頭向車上跑去,扎西在車上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急得低聲直叫。我把扎西放下車,向牠比劃了幾下,扎西瞅了我們一眼,會意似的晃了一下頭,迅速向遠處衝去,這可是牠的拿手好戲,牠在這片高原上整整牧了三年羊。看,牠沒有直線向羚羊衝去,而是繞了一個大圈,跑到羚羊群的前頭,威嚴地站在那裡,又一次地發出響亮的汪汪叫聲,那意思好像是「回去,回去」。羚羊前呼後擁地停下來,待了一會兒,又呼啦啦掉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扎西看到方向不對,又緊追上去。經過好幾次驅趕,羚羊才面向我們跑來。當這群羚羊從我們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扎西才放棄了追逐。當然,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攝影機的鏡頭。
從林芝回來的第二天,正趕上巴桑羊群裡的一隻母羊生小羊,巴桑就把小扎西和小羊放在一起,讓牠與小羊一起吃起了羊奶。
扎西在巴桑家生活得很幸福,牧羊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牠從沒有感到生活的艱苦和單調,在野獸眾多的高原上,牠知道怎樣對付狡猾的狐狸和凶殘的狼,從沒有丟失過一隻羊。在這個家裡,除了巴桑以外,牠還喜歡他的大女兒尼瑪,這是一個天真活潑而且十分善良的姑娘,高原牧羊女。扎西的許多生活是和尼瑪一起度過的。
我蹲下身,輕輕地扒開扎西的嘴,聽到了牠微弱的呻|吟聲,有幾處傷得很重,皮毛向外翻開,露出折斷的白骨,這是在牠咬住頭狼的同時,另一隻狼偷襲所致。殘忍的切割,險些使牠生命的火焰熄滅。看著這一切,我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讓熱淚盡情暢流……
在這泓泉水的四周,佈滿密密麻麻獸類的蹄痕,旁邊還有十幾堆野驢和羚羊的糞便。喝水之前我竟然沒有看到這一切。
既然牠要這樣,就由牠好了,我叫原某不要再打牠,即將離開故土的扎西,此時心裡一定很難過。
經過調解這場風波,我們和那位藏民有了友好往來。他是那曲的一名建築工人,他們的公司正在協助建設那曲飯店。準備趕在歡慶西藏自治區成立二十週年盛大節日時使用。建築工程正在緊張地進行著。他的胳膊受了傷,短時間不能勞動,我們很過意不去,給了他五十元錢,他說什麼也不肯收,卻要和扎西照張相,留作紀念。他的這一要求,確實出乎我們大夥兒的預料,第二天我高興地給他和扎西合影拍照,把三張一步成像的照片都送給他。這位藏民工人拿著照片滿意地走了。錢和一些營養品是在我們走後,才讓他的領導轉交給他的。
當我支起三角架,正待拍攝夢幻般的景色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將我的肩頭碰和-圖-書了一下,嚇得我頭髮根都豎直了。我猛一回頭,原來是扎西跑出來找我了。牠一聲沒吭,從我肩上放下那隻前爪,把耳朵貼在腦後,搖了一下頭,算是和我打個招呼,然後牠便和我一樣出神忘情地看起月亮來。杏雲在翻滾,月亮更黃更大了。雲和月形成和諧的色階。拍完相機裡的底片,我沒有立刻收回三角架,順勢屈身坐下了。扎西踱過來,一步也不願再離開我的身旁。藉著月光,我看到牠兩眼滿含柔情。我撫摸著牠的頭,梳理著牠的頸毛,當我不小心觸摸到牠的傷疤時,牠傷口的肌肉抖動了幾下。連日奔波與狼生死搏鬥,扎西顯然比從前瘦了很多,一種憐惜之情,使我一把將牠摟在懷裡,牠竟一動不動,像情人一樣任我愛撫,好半天,才把頭從我懷裡抬起,癡情地注視著我,四周靜謐極了。此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扎西的存在才是最幸福和舒暢的。這裡沒有煩惱,沒有悲哀,沒有防範和傾軋,唯有信任、安撫和理解。
正當人和狗發生矛盾,開始互相不理解的時候,我們探險考察隊來到這裡休整,巴桑經過再三考慮,最後決定讓我們考察隊把扎西帶走。一年多來,扎西使巴桑傷透了腦筋。在整黨會上,扎西咬人,成為群眾對他的一條主要意見。再說,扎西從來就不願受約束。一根鐵鏈,用不了幾天,牠不是把它弄開就是弄斷,然後,撞斷窗咬壞門,跑到野外玩上幾天才回來。每當牠跑出去後,巴桑就格外操心,既擔心牠挨打,又怕牠闖禍。當然,巴桑決定把牠送給我們的另一個原因,只有巴桑自己知道,這也是我後來費了點的周折,才弄明白的。
離開扎西以後,我心裡難過極了,心裡像塞了東西一樣悶得慌,大夥兒的心裡也著實不痛快,受這種情緒的感染,一整天誰也沒有多少話。
這時的扎西,隨著咆哮聲,牠頸部和脊背的毛全部豎立起來,烏黑的嘴唇兩側微向上翻動,露出了雪白而尖利的獠牙,這是牠以往任何時候都不曾表露的神情。
女主人把我請進屋後,她的丈夫巴桑和女兒尼瑪先後向我講起了扎西的過去……
當天晚上,這些青年找到我的住處,我把帶來的香煙送給他們幾盒,還把從內地帶來的糖果和餅乾之類的食品也分送給他們一些,他們高興得擠眉弄眼,圍著圈子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等我回到車前,那些四處找水的同志都回來了。老獵和小趙躺在車上一動不動,那樣子不光是疲憊,而且顯露著深深的絕望。再看看田大勇吧!四肢攤開,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好像靜等死亡的降臨。只有隊長老郭強打著精神,斜靠在車輪旁,不過那瘦長的臉也變成了鐵青色,大夥兒的情緒到了最低點,這大概與我找到水之前身在丘陵頂上的神態沒有什麼兩樣。看到我回來後,老郭站了起來,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我:「你走了有多遠,怎麼去這麼長的時間?」老郭的問話倒沒有什麼惡意,不過那神態確實讓人有點受不了。彷彿責怪我故意磨洋工偷懶似的,我倒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有點好笑。
我滿懷深情地望著扎西,牠與狼群搏鬥時的情景再次在我的腦海中閃現。扎西啊,你是我們人類學習的榜樣,你使我不再軟弱,你以行動告訴我,勇氣,是一件經常需要使用的東西。車輪似的金月,在紫色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高原更加靜謐、神奇。我和扎西並排靜靜地坐著,盡情地欣賞這美好的月夜,直到雲層變成黑紫色,月亮悄悄地隱沒,不再露面,我們才返回……
一會兒,風止雲散,太陽又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天,還是那樣的湛藍,雲,依舊閃著亮色,一道絢麗的彩虹長時間的掛在前方。這是多麼奇特而神秘的高原啊!
返回的路上,我的精神好多了。兩個多小時,翻過最後一座丘陵,就看到停放在那裡兩部孤獨的汽車。我不願意將找到水的事過早告訴他們,便裝著無精打采的樣子向車輛走去。扎西卻歡快的徑直向著車輛跑去,留守在車上的同志,遠遠看見我們的身影就急切地高聲詢問道:「小于,找到水了嗎?」
在西藏二十週年大慶的前一天下午,我們又回到了拉薩,住進了這所大院,當時沒有見到扎西,看門老頭跑了過來,把扎西這些天的情況很詳細地告訴了我們,聽得我們大夥兒都非常感動,就連老獵都動了情。
回到房內,我開始收拾行李,並強忍著淚水。晚上,我獨自去了火車站,購買了蘭州至西安的火車票,那一夜,我難過得魂不守舍,一直到很晚才回來……
到了第三天,飢餓終於在牠身上起了作用,牠再一次站起來,先是轉了轉,然後低頭不好意思地向我走了過來,兩眼緊盯著我手中的食物,那條短尾巴,這時也破天荒地搖擺了幾下,牠終於接受了我。我猜想牠一定會和其他狗一樣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沒想到,牠只是愛理不理的隨便吃了幾口東西就停止了。牠本來是瞧不起這些食物的,只不過實在餓得有點難忍罷了……
第二天下午,汽車繞過了一座雪山,翻過了丘陵,來到開闊地,一望無垠的原野,沐浴在融融的陽光中,遠處的天,貼近得像要和大地親吻似的,雲一塊一塊地閃著亮光,在頭上飄動。變化無常的羌塘高原,這個時候連一絲風也沒有,大地顯得格外溫情動人。
出門老遠,我還能聽到尼瑪追出來千叮萬囑道:「你們可千萬不要餓著牠,也不要打牠,牠可是一條好狗……」至今我身邊彷彿還迴響著這位高原姑娘對我的囑託。
我奔向扎西和頭狼搏鬥的地方,頭狼已經斷氣,牠的生命已結束,可神情卻異常冷峻,不死的神經末梢還在牠的肌體中偶爾顫動一下。扎西也靜靜地躺在雪中,牠的身體也佈滿傷痕。頭狼的喉管分明早已被扎西咬斷了,可牠仍死死咬住不肯放鬆,牠深知,頭狼不死,自己的生命也將完結。
一個星期以後,我才真正得到牠的信任,彼此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不再把扎西當做狗來看待,而是把牠當作人,把牠當作最忠實的朋友。這就使我在以後的生活中,時常的想起牠,懷念牠,正是對牠的懷念和感激之情,使我在真實地記錄牠一生不平凡的生活經歷時,花了不少的精力……
司機老獵和我急急跳下車,向原某跑去,田大勇和小趙把原某用力扶起來,幸虧原某穿得厚實,要不他的肋骨非讓羚羊踢斷不可。老獵背上原某,小趙和田大勇抬著那隻斷了氣的羚羊回到車前,大家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原某扶上汽車。經過這麼一折騰,大家打獵的興致全沒了,默默地一聲不吭,卡車緩緩地掉過頭,向回行駛。我向羚羊當初蹲臥的小窪坑望去,窪地冒出兩隻毛茸茸的幼羚。這是兩隻剛剛降生的幼羚,在夜幕降臨之際,哀傷乞求似的向我們張望。我的心顫動了,回頭凝望車上這隻喪生的母羊,兩眼仍圓溜溜怒睜著,神態很不坦然。為了親生的兩隻幼仔,牠做了最後的拚搏,再也沒有哺育的能力了。
一次,在一個乾涸的寬闊河谷上,一隻野兔被扎西驚起,吱吱叫著開始拚命逃竄,只見扎西像一道黃色閃電追了出去,飛跑中的扎西,渾身的肌肉呈線條狀,抖動的黃毛閃著亮光,牠始終使自己處在最佳狀態,從不使肌肉內有一點多餘的脂肪,這使牠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能追上了野兔,那兔子被嚇得連連發出「吱吱」的叫聲,一個急轉身野兔鑽進了洞裡,扎西急得在洞邊直打轉。看著牠那萬分沮喪、懊悔的樣子,我們大夥兒都笑了。
後來,牠也產生過放棄這裡,返回故鄉的念頭,牠倒不是害怕路途的遙遠,而是堅信我們還會回來,抱著這種想法,牠就在這時生活了下來……
「夥計們,都起來吧!命裡注定我們不該死。」我像一位英雄發出了這聲命令。「水找到了!」王民洲彈跳似地翻身坐起,兩眼又驚又疑看著我,克章、小趙等人也從車上紛紛跳下來,大夥兒一起把我圍住了,讓我說個明白,生怕我在開玩笑,直到我拿出了沉甸甸的兩壺水,大伙的情緒才有所改變。看著我,老郭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很不自然的笑容,接著,我把扎西找到水的經過講給了大家,大夥兒把敬佩和羨慕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迅速移到扎西的身上。這時的扎西還是往常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老獵走過去,準備向扎西表示一下友好,扎西用眼角的餘光看了老獵一眼,躲閃著向一旁跳開了。牠並沒有接受老獵的好意,在牠的心目中,老獵是否值得牠的信賴,一直是牠感到疑惑的問題。原某說,不一會兒一定要打一隻黃羊,好好的獎勵一下扎西,這一點他很快做到了。望著扎西,隊長老郭滿意地說,這狗可真沒白帶來。
留下隊長老離和老獵看守東西,其他隊員每人帶上一點乾糧和兩個水壺先後上了路。我和扎西是最後出發的,我大略看了一下方位,就帶著扎西向南方而去。
與扎西相處,兩個多月了,我摸透了扎西的性格,尊重牠,愛護牠,把牠當作自己的朋友,而扎西呢?對我的觀察也是非常細緻的。
一路上,我怕顛痛扎西的傷口,在牠躺臥的棉大衣下,又給墊一層棉被。看到扎西痛苦的樣子,我心裡感到難過。和狼群的搏鬥雖然取得勝利,每人還分得兩張狼皮,也沒能使我高興起來。唯一使我欣慰的是,在這個週末給扎西換藥的時候,牠的傷口全部結了痂,儘管身體還很虛弱,卻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動了。牠會很快好起來的……
那幾個藏民真不敢接近我了,而這場球,再打也沒意思了。我只好退下場,看熱鬧的藏民也不看打籃球了,多半圍過來轉瞧扎西,扎西的臉吊得長長的,根本不理周圍這些人,橫著個身子,似乎隨時準備戰鬥,叫人又好笑,又生氣。扎西就是這樣一條有性格的狗,牠認準的事就要去做,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主意,更不願隨便接受他人的擺佈。
既然扎西不肯坐車,我們就把牠拴在車後跟著車跑。二十多里路以後,扎西有點吃不消了,嘴裡吐著白沫,舌頭吊得很長,肋間有節奏起伏著。我不忍心看到扎西這副痛苦而疲勞的樣子,喊司機老獵停下車,硬是把扎西拉了上來。
自然界奇妙的景色完全征服了我的心靈,我曾不止一次地看過海上日出,林中的月升,可那番景象無論如何也不如今晚這樣壯觀。月亮離我如此地近,彷彿跳起來就可以抓得到的,腳下的沙灘那樣的鬆軟,低矮稀疏的植物在月光的照射下,顯示出向上勃發的生命力。特別是月亮,猶如一個金色的車輪,在我頭上轉動。我當時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跪倒在地,讓熱淚暢流而下,這是一種充滿激|情和幸福的淚水。我真想放聲大喊,可是發不出聲音,此時,物我兩化,也不會比這更美了。
就在我們到達這裡的一個星期以前,扎西又一次掙脫了鐵鏈,跑出去好幾天才回來。這次回來後,牠沒有像以前那樣,餓得在房子裡到處亂轉,而是肚子鼓鼓的,用眼角掃了巴桑一下,夾著尾巴,低著頭,小跑著從房門口一閃就臥到了房子的南牆腳下,然後用舌頭不時地舐身上的毛,脖子下邊還留著一絲血跡。巴桑過去一看,扎西一下子站起來,想跑卻又停住了,目光有點膽怯,這是平時做錯了事怕主人責備時才有的一種神態,巴桑心裡掠過了一絲疑慮。
上車休息不久,扎西又不安分了,不管怎樣拉扯,牠就是不肯臥下,一定要把兩隻前爪搭在車窗上,不停地向外張望,一會兒跳到左車窗望一望,一會兒又扒到右車窗望一望,牠要記住行車路線。後來,牠覺得走得太遠了,就低聲地叫起來,用爪子拚命地抓住車窗,非要跳下去不可。
到了下午,扎西感到徹底失望了。牠不再站起來張望,而是趴在車上,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兩隻前腿裡,一對小耳緊貼在腦後,一動不動,只是偶爾從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哼聲。那是悲傷和絕望時才發出的一種聲音。
這些,扎西似乎都能理解。但當牠繼續重複著以前的行為時,牠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巴桑上任後,很多藏民開始來找他談工作,有的要解決問題。很明顯,扎西不喜歡他們來,在牠眼裡,沒有主人的同意,是不能隨便接近這個家的,這可是往日主人一再交代過的意思。所以,先後有兩個穿藏袍的人被扎西咬傷。牠還沒有像以前那樣,讓鋒利的獠牙觸及對方骨頭,第一次只是輕輕地咬破一點肉,另一次也只是撕破了人家的衣服,但是牠卻遭到了毒打。
我雙腿跪著,兩手支撐著,迅速將頭伸進那滑細的泉水。這時,扎西也把頭伸了過來,和我的頭緊緊挨在一起。好涼的水啊!發熱的喉嚨,突然接觸清冷的泉水,噎住似的收不回氣來,我喝了幾口就抬起頭,換了換氣,把頭再次伸了進去,扎西也是這樣,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才停下來。
扎西的生活環境和生活內容全變了,可愛的羊群不見了,打獵的機會減少了,尼瑪也不再做牧羊女了。正像人的生活一樣,環境的突然變化,開始是難以適應的,扎西也是如此。離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了羊群,牠首先感到的是寂寞,覺得沒有事可幹了,儘管一有機會牠就要和巴桑親熱親熱,可現在的巴桑,一天到晚的開會,整黨,對照檢查,忙得無法形容,感情也就投入不到扎西身上了。要知道,巴桑過去可不是這樣的。
情況非常危急。現在,就連扎西也不願動了,總是張開嘴盯著我們。一次,牠自己跑到車後把車上一個平時盛水用的大塑料桶撲倒,把頭伸進去用舌頭舔桶底,出來後望了望我,急躁不安地轉動了幾圈,發出嘶啞的叫聲,那分明在說,給我點水吧,好渴啊!
原某第一個飛身跳下車,小趙緊隨其後,兩人一齊向羚羊跟前跑去。當原某俯身察看時,那隻羚羊一躍而起,頭和前蹄同時向原某胸脯擊來。原某還未反應過來,便像木樁子似的仰身倒下了。這一意外事故,使得臨近站著的小趙傻眼了,木呆呆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都以為羚羊已經死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那隻羚羊的兩耳是緊貼在腦後的,這是分辨獵物生與死的標誌。要知道,死了的獵物兩耳是耷拉著的,只有受傷躺下休息的動物,兩耳才會緊貼在腦後。
再有兩天,我們就要出發了,這時候,大伙都為沒有選擇一條良狗著急萬分。
來到雙湖後,只經過短時間的休整,我們又開始了對藏北北部無人區大型野生動物的考察和實地拍攝,從而使我們這次科學探險考察工作進入了更具實質性階段。而這時的扎西,經過我們細緻和精心餵養,牠的身體很快得到了恢復,肌體的筋骨和肌肉又變得健壯起來,如今,牠又可以到處跑動了。可是根據考察攝影任務的具體情況,我們決定最近的幾次野外活動,暫不帶扎西參加,一來是考慮到牠的身體剛剛得到恢復,再者,牠的突然出現,會使動物受驚,影響拍攝計劃。出於這樣的原因,在第二天早晨考察隊出發之前,原某特意和隊長老郭作了交待,並在出發之前把扎西叫進了屋裡,隨手把門關上了。此時,房間只有我和老郭在裡面。我在寫攝影日記。這樣一來,看管扎西的任務就落在了老郭身上。開始,扎西並沒有什麼反應,可當牠聽到外面的考察車發動的聲音後,就急著要出去,看到老郭和我都沒有給牠開門,牠就變得有點急躁不安,並開始用前爪抓門,用嘴咬門框,還是無法出去,於是,他轉到了我跟前,想尋求我的幫助。想到有原某的交代,我也不給牠開門。牠想一想,自己跳上一張靠窗的床,用前爪不停地撕扒窗子,並把窗台上的墨水瓶打翻,墨水灑了一床單。看著扎西有些胡作非為,老郭忍不住了,擔心牠會幹更不像話的事,老郭彎腰向前準備阻止扎西,扎西對著老郭沒有任何表情地張了一下大嘴,這已是牠表達不願受約束的最友好的方式了,儘管沒有過多的惡意,還是把老郭嚇了一大跳。我坐在一旁看著老郭這個做慣黨政工作而在扎西面前反而笨拙無奈的神態,心裡不由自主地笑了。扎西對著老郭張了一下大嘴,卻意外的起了作用。老郭一想到扎西把狼都能咬死,確實有點害怕,趕緊走上前去,慌慌張張地把門打開了。扎西順勢把頭一伸溜了出去,出了門的扎西,逕直向野外跑去。
考察隊給看大門的陝西老鄉王師傅作了交待,當我們走後一個小時再把狗放出來。事後聽老頭說,他感到室內的聲音實在有點不像話,不能眼看著牠把門窗弄壞,在我們走後還不到半小時,他就跑過去把門打開了。扎西像一枝黃色的羽箭,從屋內脫弦而出,看也沒看老王頭一眼,一直向公路上射去。
受狗的感染,尼瑪心裡非常難過。當我們再次來到扎西主人家裡的時候,尼瑪改變了主意,說什麼也不叫巴桑把扎西送給我們了。我看一時半會兒要說服尼瑪不太可能,就又回到了住地,從車上取出一次成像的照相機,再次來到尼瑪家,對尼瑪說:「我給你留下一個扎西,把你的這個扎西給我帶走,怎麼樣?」尼瑪瞪著大眼睛不解地望著我。趁此機會,我舉起照相機,對著扎西閃了一下,嗞嗞,很快從相機「吐」出來一張四四方方的硬塑白紙,我又特別神秘地把它放進內衣貼心口的地方藏了起來,一分鐘後,一個真實的扎西在這硬塑白紙片裡冒了出來。我將這張照片舉得高高的,故意在尼瑪眼前晃了幾晃。尼瑪忘記了悲傷,臉上有了笑容,她自己還從來沒有照過相。她曾見過阿爸外出開會時帶回來的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羨慕得不得了,不知道爸爸的影子怎麼會上去的。現在她看到了扎西的這張彩照,比她阿爸那張照片還要好,就更高興了。
突然,外面的扎西低聲咆哮著用前爪拚命撕抓帳篷,牠的咆哮是從喉嚨裡發出來的,這種憤怒咆哮代替了牠往日的叫聲,這也是我和扎西相處後第一次聽到牠這種聲音。憑著預感,我意識到外面出現了不尋常的情況,便迅速起來,披上衣服,扒開帳篷口向外窺探。這時,天還沒有徹底亮,大地天空都是灰濛濛的,很難分清天與地的交界線,帳篷的附近並沒有什麼異常。我把視線移向遠方,而遠方所看到的一切使我渾身顫慄,忍不住驚叫起來。在晨霧中,幾十隻野狼,蹲立在距離我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圍成大半個弧形,貪婪地死死地盯著我們這座帳篷,狼群中偶爾有一兩隻揚起頭對著天空發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嗥叫,那嗥聲,讓人毛骨悚然,看來,這群惡魔般的狼,在夜裡窺視我們已經很久了。
這一天,我們都沒有休息,汽車一刻不停地向羌塘高原的最北部挺進。
信是用生硬的漢字寫成的,有些字句的意思表達不是十分準確。儘管如此,巴桑在信中還是告訴了我一些我非常想知道的事。他說我寄去的信,早在幾個月之前他就收到了,一是因為工作較忙,另一個主要原因是他也一直沒有見到扎西,所以才一直沒有給我回信。直到本月初的一天,他下鄉檢查工作,再次來到了他過去曾工作生活過的那個偏遠小區,那裡的牧民才告訴他一些有關扎西的情況。
這群羚羊個個體態碩壯,高大威武,我們決定獵取一隻做標本。老獵從車上取下一支半自動步槍,稍加瞄準,「砰」的一聲,一隻羚羊像觸電似的應聲倒下,碩大的身軀在草地上抽搐著。不等人命令,扎西就衝了過去,一口咬住那隻受傷羚羊的頸部,狠命一掄,然後使勁拖了回來。這一系列的表演,我們都望呆了。誰也沒有想到扎西在牧羊和狩獵方面受過這麼好的訓練。
下午六點多鐘,我們正在行進中,天氣驟變,濃重的烏雲翻滾著,肆虐的狂風捲著大雪似乎要把汽車掀翻。方向盤失去了作用,車身左右晃動,到晚上十時,地上已有厚厚的積雪,這是我們進藏後遇到的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場雪。
吃了這些剩飯,牠感到有點精神,並一直在那隻木桶旁邊守候了幾個小時,直到小飯館裡熄滅燈,牠感到不會再有剩飯端出來時,才站起身,離開了那裡。
我迅速跑到車上,從藥箱裡翻出治癒外傷的白藥,原某走過來說:「將狼毛剪下一些燒成灰,塗在扎西的傷口上會管用。」這是草原上治癒獵狗的偏方,我們採用了。當王克章和我用酒精開始擦洗扎西的傷口時,牠傷口處的肌肉不停的顫動。我知道此刻的扎西一定非常的疼痛,可牠像一個堅強的人一樣以頑強的毅力忍受著,並沒有躲閃。當我們把狼毛燒成灰和白藥一起給扎西包紮後,不想,剛剛捆好的繃帶,又很快被血水浸透了。以前做過獸醫的原某說,扎西的傷口面積太大,要先用針縫合後才能包紮,我們不得不把剛剛包好的繃帶解下來,找出針線,將扎西的傷口做了多處縫合手術,然後重新上藥墊用紗布包好,一切妥當之後,我輕輕地把扎西抱上車,精心的護理牠……
身後的野驢和羚羊奔跑著向那小泉衝去。
狼群中的那隻頭狼顯得已經不耐煩了,幾聲低嗥,又左顧右盼了一眼牠的同類,毅然而自信地立起後腿,帶領狼群呈扇面形狀向帳篷和車蜂擁躥過來。厚厚的積雪幾乎淹埋了狼的大半截身子。慌亂之中不知誰先開了一槍,緊接著,一連串的槍聲在寂寞黎明的原野上不停炸響。
我吃了點東西,渾身增添了許多力量,便開始動手把水坑刨大挖深。
早晨,我們開始往車上裝東西,準備出發,可扎西仍沒有一點緩和的意思。「乾脆,把牠放了算了。」一邊收拾著東西,老獵又不滿的嘟囔起來。東西裝得差不多了,隊長老離帶著兩名隊員在和縣長、書記告別回來了,扎西還是不肯上牠從來沒有坐過的大花車。這是一輛設計有舖位、有辦公地方的新式野外考察車,外表極其漂亮。當我們把最後一箱東西抬上車的時候,一不小心,扎西從王克章手裡掙脫了,帶著一截鐵鏈,向野外跑去,不管怎麼叫,牠就是不回來。我嘴裡不停地說著好話,試圖慢慢地向牠走近。可是牠根本不理這一套,不等靠近就又跑了。沒有辦法,我只好去找牠的主人尼瑪。
支好帳篷,雪停了,草原的天空變得深藍深藍,群星在天空閃爍,給這銀白世界更增添了一層清涼色調,唯有帳篷裡若明若暗的燈光多少給人一點溫暖的感覺。
第二天早晨,汽車發動了,扎西被關在屋裡使勁地抓門,急火火地大聲叫著,我心裡也不好受。突然,叫聲停了,原來牠正看著外面的動靜。等車一走,牠又急了,大叫起來,好像在說,忘了帶我了。
扎西躺在大衣上,過了很久,才漸漸恢復了知覺。牠有氣無力地伸了伸舌頭,舐了一下嘴邊上的血,輕輕地邊舐邊咂。紅腫的眼睛濕漉漉的,少了許多往日的光輝,只一夜之間,牠那充滿生命活力的光芒竟變得如此暗淡了。這時,牠仍頑強地張動了一下嘴,吃力地用舌頭舔了一下我伸過來的手,並看了大夥一眼,牠的喉嚨好似被什麼東西塞住一樣,輕弱地哼了兩聲,像是在感謝大伙對牠的關心。
就在我不停地拿肉反覆地餵其他狗時,一條紅色長毛大狗格外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這種紅顏色的狗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感到很新奇。其二,牠也沒有過來爭食,獨自在我們門前的土丘不停地繞圈瘋跑。於是,我又拿了兩塊肉向牠走了過去。看來我手中高高舉起的羊肉,並沒有引起那狗太大的注意,牠也沒有直接把肉從我的手中搶走,而是先瘋跑了幾圈,然後,突然一個急轉身,像一道紅色的火焰,迅速地一口將我手中的羊肉叼去,嘴唇碰到了我的手上,並弄了我一手的唾液。正當我懷著快樂興奮的心情準備將第二塊肉也餵給牠時,只聽扎西吼叫一聲,從臥著的地方閃電般猛撲過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在半空中,扎西用身體把已經躍起的大紅狗重重的撞翻在地,出乎預料的是,那紅狗被撞翻爬起來以後,沒有撲咬扎西,也不再叼我手中的羊肉,而是原地不停轉圈咬自己的尾巴。這時,我看到了那狗渾濁的雙眼血紅血紅的,覺得那狗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兒。
而此時的老獵,仍拿著那半截鐵鏈站在那裡發呆,還在為沒有來得及抓住扎西而後悔呢!看著老獵臉上的表情,我徹底絕望了,此刻,我已打定主意,要盡快離開老獵等人。
人和狗之間,其實與人和人之間是一樣的,全憑感覺、信任和理解,只有雙方理解了,才能和睦相處快樂生活。否則,就會產生隔膜,甚至衝突。
從蘭州城到遙遠的藏北高原,兩地相距近四千公里,那是一段怎樣的行程?牠常常是忍饑挨餓,有好幾次牠來到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在準備討些吃的時候,人們像對待狼一樣地追打牠。公路上,私帶槍支的汽車司機,又為牠的背上增加了新的創傷。在這漫漫的回鄉途中,不是眾多的野獸,而恰恰是人類成為牠最危險的敵人。正是從那個時候起,牠對人類漸漸地失去了信心。
伴隨著槍聲,跑在前面的幾隻狼倒下了,在深雪中翻滾著,作垂死的掙扎。一種從未見過的場面,使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古魯叫我把子彈袋裡的子彈快取出來,我沒有絲毫的反應。
那婦女仍然誠心誠意地望著我,等待我作出決定。還是去看看吧!她家在申扎的最南頭。跟著這位婦女,很快就來到她的家,婦女從旁邊鎖著的一個小屋拉出了一條狗,那狗一站到院子中間,就威風地抖了抖全身上下的毛,憑著我對狗的知識,馬上意識到這是一條少有的好狗,牠正處在一生中的最佳時期。一身漂亮的黃毛,豎著狼一樣的兩隻小耳朵,鼻子烏黑發亮,特別是那兩隻眼睛,看人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好像根本就沒有把人放在眼裡似的。那狗抖了抖身上的毛,又把兩隻前爪往前一併伸,把葫蘆似的頭貼在兩個前爪上,伸了個懶腰,瞬間,那樣子和牠的老祖先黃狼非常相像。
傍晚的時候,扎西回來了,當牠看到院子裡的大花車時,頸毛都立了起來,身上打著抖,看到我,一下子撲了過去,嘴裡不停地哼哼著,狠命地掄起來,不過牠那條短尾巴可是一個勁地搖著。當我的褲子被牠撕了一個大口子的時候,牠的氣才消了一點。
這一夜,大夥兒都沒有休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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