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美感與聯想

這種主張在近代頗受形式派的攻擊,形式派的標語是「為藝術而藝術」。他們說,兩個畫家同用一個模特兒,所成的畫價值有高低;兩個文學家同用一個故事,所成的詩文意蘊有深淺。許多大學問家、大道德家都沒有成為藝術家,許多藝術家並不是大學問家、大道德家。從此可知藝術之所以為藝術,不在內容而在形式。如果你不是藝術家,縱有極好的內容,也不能產生好作品出來;反之,如果你是藝術家,極平庸的東西經過靈心妙運、點鐵成金之後,也可以成為極好的作品。印象派大師如摩萊、梵谷諸人不是往往在一張椅子或是幾間破屋之中表現一個情深意永的世界出來麼?這一派學說到近代纔逐漸佔勢力。在文學方面的浪漫主義,在圖畫方面的印象主義,尤其是後期印象主義,在音樂方面的形式主義,都是看輕內容的。單拿圖畫來說,一般人看畫,都先問裏面畫的是什麼,是怎樣的人物或是怎樣的故事。這些東西在術語上叫做「表意的成分」。近代有許多畫家就根本反對畫中有任何「表意的成分」。看到一幅畫,他們祇注意牠的顏色、線紋和陰影,不問牠裏面有什麼意義或是什麼故事。假如你看到這派的作品,你起初祇望見許多顏色湊合在一起,須費過一番審視和猜度,纔知道所畫的是房子或是崖石。這一派人是最反對雜聯想於美感的。
意識在活動時就是聯想在進行,所和_圖_書以我們差不多時時刻刻都在起聯想。聽到聲音知道說話的是誰,見到一個字知道牠的意義,都是起於聯想作用。聯想是以舊經驗銓釋新經驗,如果沒有牠,知覺、記憶和想像都不能發生,因為牠們都根據過去經驗。從此可知聯想為用之廣。
知道這番道理,我們就可以知道許多通常被認為美感的經驗其實並非美感了。假如你是武昌人,你也許特別歡喜崔顥的〈黃鶴樓〉詩;假如你是陶淵明的後裔,你也許特別歡喜《陶淵明集》;假如你是道德家,你也許特別歡喜〈打鼓罵曹〉的戲或是韓退之的〈原道〉;假如你是古董販,你也許特別歡喜河南新出土的龜甲文或是敦煌石室裏面的壁畫;假如你知道里阿那多的聲名大,你也許特別歡喜他的「孟洛里莎」。這都是自然的傾向,但是這都不是美感,都是持實際人生的態度,在藝術本身以外求牠的價值。
就廣義說,聯想是知覺和想像的基礎,藝術不能離開知覺和想像,就不能離開聯想。但是我們通常所謂聯想,是指由甲而乙,由乙而丙,輾轉不止的亂想。就這個普通的意義說,聯想是妨礙美感的。美感起於直覺,不帶思考,聯想卻不免帶有思考。在美感經驗中我們聚精會神於一個孤立、絕緣的意象上面,聯想則最易使精神渙散,注意力不專一,使心思由美感的意象旁遷到許多無關美感的事物上面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審美時我看到芳草就一心一意的領略芳草的情趣;在聯想時我看到芳草就想到羅裙,又想到穿羅裙的美人,既想到穿羅裙的美人,心思就已不復在芳草了。
聯想大半是偶然的。比如說,一幅畫的內容是「西湖秋月」,如果觀者不聚精會神於畫的本身而信任聯想,則甲可以聯想到雷峰塔,乙可以聯想到往日同遊西湖的美人,這些聯想縱然有時能提高觀者對於這幅畫的好感,畫本身的美卻未必因此而增加,而畫所引起的美感則反因精神渙散而減少。
什麼叫做聯想呢?聯想就是見到甲而想到乙。甲喚起乙的聯想通常不外起於兩種原因:或是甲和乙在性質上相類似,例如看到春光想起少年,看到菊花想到節士;或是甲和乙在經驗上曾相接近,例如看到扇子想起螢火蟲,走到赤壁想起曹孟德或蘇東坡。類似聯想和接近聯想有時混在一起,牛希濟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兩句詞就是好例。詞中主人何以「記得綠羅裙」呢?因為羅裙和他的歡愛者相接近;他何以「處處憐芳草」呢?因為芳草和羅裙的顏色相類似。
在「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人看,芳草是很美的。顏色心理學中有許多同類的事實。許多人對於顏色都有所偏好,有人偏好紅色,有人偏好青色,有人偏好白色。據一派心理學家說,這都是由於聯想作用。例如紅是火的顏https://www.hetubook.com.com色,所以看到紅色可以使人覺得溫暖;青是田園、草木的顏色,所以看到青色可以使人想到鄉村生活的安閒。許多小孩子和鄉下人看畫,都祇是歡喜牠的花紅、柳綠的顏色。有些人看畫,歡喜牠裏面的故事,鄉下人歡喜把孟姜女、薛仁貴、桃園三結義的圖糊在壁上做裝飾,並不是因為那些木板雕刻的圖好看,是因為牠們可以提起許多有趣故事的聯想。這種脾氣並不祇是鄉下人纔有。我每次陪朋友們到畫館裏去看畫,見到他們所特別注意的第一是幾張有聲名的畫,第二是有歷史性的作品如耶穌臨刑圖、拿破崙結婚圖之類,像冉伯讓所畫的老太公、老太婆,和後期印象派的山水、風景之類的作品,他們卻不屑一顧。此外又有些人看畫(和看一切其他藝術作品一樣),偏重牠所含的道德教訓。理學先生看到裸體雕像或畫像,都不免起若干嫌惡。記得哲姆士在他的某一部書裏說過有一次見過一位老修道婦,站在一幅耶穌臨刑圖面前合掌仰視,悠然神往。旁邊人問她那幅畫何如,她回答說:「美極了,你看上帝是多麼仁慈,讓自己的兒子被犧牲,來贖人類的罪孽!」
歷年學者對於這個問題可分兩派,一派的答案是肯定的,一派的答案是否定的。這個爭辯就是在文藝思潮史中鬧得很兇的形式和內容的爭辯。依內容派說,文藝是表現情思的,所以文藝的價值要看牠的情思內容如何而決和-圖-書定。第一流文藝作品都必有高深的思想和真摯的情感。這句話本來是不可辯駁的。但是側重內容的人往往從這個基本原理抽出兩個其他的結論,第一個結論是題材的重要。所謂題材就是情節。他們以為有些情節能喚起美麗、堂皇的聯想,有些情節祇能喚起醜陋、凡庸的聯想。比如做史詩和悲劇,祇應採取英雄為主角,不應採取愚夫愚婦。第二個結論就是文藝應含有道德的教訓。讀者所生的聯想既隨作品內容為轉移,則作者應設法把讀者引到正經路上去,不要用淫穢、卑鄙的情節搖動他的邪思。這些學說發源較早,牠們的影響到現在還是很大。從前人所謂「思無邪」、「言之有物」、「文以載道」,現在人所謂「哲理詩」、「宗教藝術」、「革命文學」等等,都是側重文藝的內容和文藝的無關美感的功效。
聯想有時可用意志控制,作文構思時或追憶一時記不起的過去經驗時,都是勉強把聯想擠到一條路上去走。但是在大多數情境之中,聯想是自由的,無意的,飄忽不定的。聽課、讀書時本想專心,而打球、散步、喫飯、鄰家的貓兒種種意象總是不由你自主的闖進腦裏來;失眠時越怕胡思亂想,越禁止不住胡思亂想。這種自由聯想好比水流溼,火就燥,稍有勾搭,即被牽絆,未登九天,已入黃泉。比如我現在從「火」字出發,就想到紅、石榴、家裏的天井、浮山、雷鯉的詩、鯉魚、孔夫子的兒子等等,這個聯想www•hetubook.com•com線索前後相承,雖有關係可尋,但是這些關係都是偶然的。我的「火」字的聯想線索如此,換一個人或是我自己在另一時境,「火」字的聯想線索卻另是一樣。從此可知聯想的散漫、飄忽。
這兩派的學說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們究竟何去何從呢?我們否認藝術的內容和形式可以分開來講(這個道理以後還要談到),不過關於美感與聯想這一個問題,我們贊成形式派的主張。
美感與快|感之外,還有一個更易惹起誤解的糾紛問題,就是美感與聯想。
聯想所伴的快|感是不是美感呢?
在音樂方面,聯想的勢力更大。多數人在聽音樂時,除了聯想到許多美麗的意象之外,便別無所得。他們歡喜這個調子,因為牠使他們想起清風、明月;不歡喜那個調子,因為牠喚醒他們已往的悲痛的記憶。鍾子期何以負知音的雅名?因他聽伯牙彈琴時,驚歎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李頎在胡笳聲中聽到什麼?他聽到的是「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白樂天在琵琶聲中聽到什麼?他聽到的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蘇東坡怎樣形容洞簫?他說:「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谷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這些數不盡的例子都可以證明多數人欣賞音樂,都是欣賞牠所喚起的聯想。
聯想的性質如此。多數人覺得一件事物美時,都是因為牠能喚起甜美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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