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他們又把話題轉到一個自稱「神的使者」的人身上,這個人宣稱他有神所賦與的力量,可以治好聾、啞和肢體殘障的人。每次表演完這樣的治療以後,他都會向圍觀的人群收錢。這樣生意不見得比別的生意來得沒道德。
「妳為什麼不報警呢,羅絲塔?」
拉吉奧坎達(La Gioconda)餐館開門開得很早,我們邊喝馬黛茶邊跟餐館老板大談我們沿途的遭遇,他聽得趣味盎然。聊完以後,我和阿爾貝托就開始探索這個城市了。法耳巴拉索有一種怪異的美。它坐落在一個山坡上,俯視著一個海港;建築物沿著山坡層層往上升,彼此由盤旋蜿蜓的繩梯相連接;房子的五顏六色跟海水呆滯的藍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們像在進行有耐心的解剖,對每一道骯髒的梯道和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展開刺探,又跟一群群的乞丐談話。我們探入這城市的最深處,直趨它的幽暗地帶。這城市的貧窮氣息強烈地刺|激著我們的鼻孔。
阿爾貝托找上了那些醫生,跟他們敲定了明天九點在一家大飯店會面。與此同時,一群閒雜人等正聚在貓尿狗尿充斥的拉吉奧坎達餐館內高談闊論。談話的靈魂人物是羅絲塔女士,其餘的人則包括店主人、卡洛琳女士(一位可親的聾婦,她不斷給我們的馬黛茶加水)、一個喝醉了的馬普切(Mapuche)印第安人和其他兩個正常一點的顧客。話題環繞著一件羅斯塔女士親眼目睹的恐怖事件:她曾看到一個男子拿著一把很大的刀活剝她鄰居的皮。
聽到我們問及復活節島,人們紛紛告訴hetubook.com.com我們一些讓我們的想像力翱翔起來的事情。「對那裡的女人來說,有一個白人『男友』可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你完全不需要工作,那裡的女人自會供養你;你唯一要管的就只有吃喝拉睡和讓她們爽這兩件事情。」照他們的說法,復活節島有最理想的氣候、最理想的女人、最理想的食物、最理想的工作(因為根本不用工作)。到得了復活節島的話,誰又會在意一年內無法離開?誰還會把研究、工作、家人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一間餐廳的樹窗內,擺設著一隻墊有萵苣菜的龍蝦,我覺得牠好像在用整個身體對我和阿爾貝托說話:「我來自復活節島,那裡有最理想的氣候、最理想的女人……」
我們登上一艘艘靠泊在碼頭邊的船隻,打聽有沒有那一艘是準備開往復活節島去的;不過,得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未來六個月內不會有船開往復活節島。不過據說一個月會有一班開往那裡的飛機。
「怎麼會沒有,她被剝皮的時候人可是活生生的啊!不只那樣,他後來還把她拖到海邊,丟到水裡,想讓海水把她帶走。那女人的尖叫聲讓人心膽俱裂,你真應該聽聽,先生。」
為了繞過智利北部的沙漠地帶,我們決定走海路。我們到各家船公司碰運氣,看能不能有免費船可搭。一個船長表示,如果海事當局同意,可以讓我們在船上幫些忙,充當船資。遺憾的是,海事當局並沒有同意,於是事情又回到了原點。阿爾貝托想出了一個主意:偷偷上船,躲在貨艙裡。這種事最好晚上和*圖*書幹,說服執勤的船員給我們溜上船。在跟我們那些依依不捨的朋友們道過再見後,我們就攀越一道道的碼頭閘欄,破釜沈舟,踏上海上的冒險之旅。
我們試著跟那些在來智利船上認識的醫生聯絡,但他們都忙得可以,沒答應跟我們見面。不過,我們多多少少知道了他們的地址。當天下午,我和阿爾貝托兵分二路:他去找那些醫生,我去看一個患有氣喘病的老婦人,她是拉吉奧坎達餐館的老顧客。這個可憐的老婦置身的環境糟糕得可以:一屋子都是腐臭的汗味和臭腳味,加上從幾張安樂椅上(她家中僅有的奢侈品)揚起的灰塵,她沒有氣喘病才怪。除了氣喘病以外,她的心臟也很不好。這種情況已超出一個醫生的能力範圍之外,而正是在碰到這一類事情的時候,特別容易讓一個醫生萌生改造這個不公義社會的念頭。截至一個月前為止,這位老婦人為幫補家計,還不得不出外幫傭;不過,當時她雖然辛苦,但最少還是個有尊嚴的人,而在生病以後,她卻是連起碼的尊嚴都沒有了。很多家境貧困而又無法工作的人,都像這個老婦人一樣,生活在滿懷敵意的空氣中;他們不再被當成是父親、母親、兄弟或姊妹,而被當成是家庭的負累。他們變成了家人疾恨的對象,變成了供養他們的健康家人的一個羞辱。在這些沒有明天的人身上,我們可以具體而微地窺見了全世界無產者所經受的深重苦難;在這些垂死者的眼中,我們可以看到希冀家人原諒的卑微願望和希冀家人慰藉的絕望哀求。不過,他們的希冀注定是要和圖書落空的,正如他們的軀體注定很快就要被廣大而冷漠的黃土所掩埋一樣。我不知道這種情形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我只知道,我們現在以階級為基礎的社會秩序一日不改變,這種不義的情形就會一日持續下去。我們的政府應該少宣傳自己的豐功偉績,多花一些錢——比現在多很多的錢——在社會一福利事業上。面對眼前的這位老婦人,我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我只能給她一些飲食上的建議,和開了一份包括利尿劑和氣喘病藥丸在內的處方箋給她。我身上還有一些都拉麻明藥片在身邊,便全都給了她。當我離開的時候,尾隨我身後的,是那老婦人感激的言詞和她家人漠不關心的眼神。
「妳的鄰居當時有喊叫嗎,羅絲塔女士?」
醫生們在跟我和阿爾貝托碰面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得多熱絡,不過,他們畢竟還是答應為我們向市長引見。我們帶著他們所寫的介紹信前往市政廳。市政廳的守門人對我們那身襤褸的衣衫有點皺眉頭,不過因為上級有交代在前頭,所以他還是把我們給放了進去。市長的秘書告訴我們,前往復活節島的唯一一艘船已經開航,一年內不會再有第二艘,所以對我們前往復活節島的計劃愛莫能助。接著,我們被帶到市長那間華麗的辦公室。路科市長以熱誠的態度接見了我們。然而,他說話時措辭十分慎重,給人一種在演舞台劇的感覺。只有在談到復活節島的時候,他才手舞足蹈起來;原來,全憑他找出復活節島原屬於智利的證據,智利才得以把它從英國人的手上奪回。他向我們保證,明年一定會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辦法把我們弄到復活節島上去。「也許我到時已不在這個位子上,但我仍然會是復活節島之友會的會長。」他這樣說,等於是默認自己預期會在接下來的市長選舉中,敗給對手魏地拉(Gonzalez Videla)。走出市政廳的時候,守門人叫我們把狗一道帶走。我們何來一頭狗?他向我們指了指大堂裡的一頭狗:牠不但在大堂的地毯上撒尿,還嚙咬一張椅子的凳腳。我們猜想,這狗狗大概是被我們無業游民似的裝束吸引,所以一直跟在我們後面,而市政廳的守門人則誤以為牠跟我們是一夥的。在被拆穿身分以後,那隻可憐的小動物屁股上馬上挨了一腳,然後在哀號聲中被扔出了大門外。
我們進入了新階段的冒險歷程。在過去,我們雖然衣衫襤褸,但靠著那台破機車,我們仍算得上是道路上的紳士,而我們的學位,也可以用來唬唬人。但現在沒這種戲可唱了。如今,我們只是兩個背著包包、灰頭土臉的徒步旅人。貨車把我們在沃耳巴拉索放了下來以後,我們就拖著包包,沿下坡的街道走去。路上的人,有些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有些則對我們視若無睹。遠處的港口,船隻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黑色的海水傳來刺鼻的霉味。我們身懷著麵包(這些麵包的價錢雖然貴,但比起日後所到的地方來說,要算是便宜的了),慢慢往山坡下走去。阿爾貝托一臉疲態,而我呢,雖然盡量不把疲倦表現在臉上,但其實也沒有比他好到那裡去。
我們耐心地在大太陽底下守在拉吉奧坎達餐館門外,靜待我們的阿根廷老鄉現身www•hetubook.com.com,他卻遲遲不肯露面。最後,邀我們進餐館裡的,是餐館的老板本人,他免費招待我們吃了一頓炸魚加稀湯的午餐。我們的阿根廷老鄉從此沒有再出現過,不過,我們倒是跟餐館老板成為了要好的朋友。他是個怪人,為人慵懶,對各色阮囊羞澀的閒雜人等極為慷慨,但對前來光顧他那些垃圾食物的一般客人卻錙銖必較。在他的餐館裡,我們從未付過分文,但他對我們極盡款待之能事。他最愛說的話就是:「今天請客的人是我,誰知道明天被請的人不是我。」不是什麼有創意的話,但仍不減其感人的程度。
「報警有什麼用?你忘了你姪子被人剝皮那件事啦?我跑去報警,結果警察說我神經病,還說假如我再瞎掰,就要把我關起來。不,我不會再跟警察報告任何事情的了。」
在一個貨車停車場那裡,我們用從聖地牙哥一路行來的艱苦情狀打動了管理員,讓他同意給我們借睡在其中的一輛貨車上。貨車上雖然有臭蟲,但既然有車篷可以擋風遮陽,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我們本打定主意大睡一場,不料臨時又起了變化:停車場隔壁一家邋遢小餐館裡的一個食客(他是個阿根廷人),聽說有我們這兩號人物,想找我們聚聚。在智利這地方,聚聚就代表有吃有喝,而無論是我還是阿爾貝托,都不會傻到拒絕從天而降的嗎哪。我們的老鄉顯示出他是一個深受智利好客精神薰陶的人,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我沒機會吃魚已經不知有多久了,酒是那麼的可口,主人又是那麼的殷勤……總之,我們吃喝得很盡興,而我們的老鄉還請我們第二天到他家去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