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鐮倉的文士
難以預料的相遇

在更早,約莫是十餘年前,同業好友多田裕計先生所著《亞細亞的沙》的出版紀念會,在東京的某飯店舉行,那時我第一次見到川端先生。之後,也曾在幾次聚會中同席。雖然還沒有熟到那個地步,但是透過他的作品,我已描述出我心目中的川端面貌。
從戰爭中到戰後,我那住在東京的父親退休之後,便把家搬到鎌倉的雪之下區。家裡這塊地除了母屋之外,還預備了弟弟一家和妹妹一家的住家空間。首先就讓妹妹一家先蓋房子。
後來我才知道,那位紳士就是人稱「評論之神」的小林秀雄先生。從妹妹家的旁邊有一條往山上去的路,小林先生在搬到段葛之前,一直住在那裡。
然而,若是沒有得到邀請的機會,可能就這樣未能謀面。
我大吃一驚飛身而起。平常阻擋別人通行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了,更何況那人竟是小林先生。
對談之後晚餐端了出來,我被邀請作陪。雖然醫生規定他老人家喝酒有限制,但是他還是趁興一點一點的喝了一合左右。
我在小町通還遇見過立原正秋先生。
隨便把計程車錢付了,我一再的向他道歉。儘管聽說他這個人脾氣很怪,但他卻是溫和的笑著接受我的道歉,然後信步而去。
和立原先生初見面是在後藤杜三的出版紀念會上。在小町通稍裡面一點的中華餐廳「二樂莊」的二樓,經常成為這種聚會的場所。湊巧我的座位和立原先生相鄰,不過我有一點緊張。因為立和-圖-書原正秋先生性格嚴肅,又是劍道高手,還有人說他火氣很大。也聽說過他年輕時勇武的故事,但他看起來似乎有些神經質。
不過,我和小林先生卻有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相遇。有一天,我從車站搭計程車回來,在家門前下正在付錢的時候無意一瞥,看到車門外站了一個人,那個人竟然就是小林秀雄。他正走在八幡宮旁的人行道上,冷不防計程車門一開,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不過後來在車站月台及街角多次相遇之後,我也漸漸習慣這種場景,什麼感覺也沒有了,應該說我已經可以將作品和川端先生本人分開看待了吧。
在《千羽鶴》與《山之音》之後,當時他又發表了《睡美人》、《一隻胳膊》。據三島由紀夫的評論,他說《睡美人》是一部「散放出一種芳香,類似熟透了果實的腐臭,是頹廢文學中的秀逸之作。」(新潮文庫解說)。
里見弴與後藤杜三之間的對話十分熱絡,我始終是靜靜的在旁傾聽,然而卻感到至高的幸福。
他看起來精神矍鑠,但上廁所還是要有人照護著,也因此洗手間做得特別寬大。
之後,就聽到他的訃聞,再沒有第二次機會見到他了。
像我這種猶豫再三的性格,能有機會見到里見弴先生,可以說是友情的幫助,現在想起來,覺得相當僥倖。和_圖_書
第一次見面的里見先生,正如我所想像,也如同他作品給人的印象,是個灑脫而磊落的人。當時他應該已經九十歲了,但是記憶力超強,隨時便能舉出幾個古人的名字。
對談的地點是在扇谷淨光明寺附近的里見府上,但不知為何,我也受到了邀請。我從讀過《多情佛心》之後,就一直是里見的忠實讀者。雖然那時我還是孩子,但卻讀得津津有味。他為孩子們所寫的《文章的故事》也是我非常喜愛的作品。
我與永井龍男先生的緣分就更淺了,只在聚會的場面打過招呼,或是在鎌倉宮舉行薪能時,看過他與熟人談笑的樣子而已。
他曾寫過《薪能》、《殘雪》等以鎌倉為舞台的優美小說,但僅僅五十四歲就與世長辭了。
不過聚會開始沒多久,就發現他其實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人。那次宴席上,我並沒有熟識的朋友,立原先生便主動的找我說話。不知是從什麼話題談起的,總之後來他說他要指點我一家好吃的拉麵店,還在筷子的紙袋上,畫下那家店的地圖。
好幾次見到和夫人並肩散步的川端康成先生。
我雖然喜歡吃拉麵,但並不是那種會專程去吃的美食家。所以這件事就這麼告終,不過那只筷袋我留著當紀念,不知收到哪兒去了。現在要找不知找不找得到。
另一位讓我十分遺憾未能在其生前與之會面的,就是永井龍男先生。hetubook.com.com
我並不是不想找個機會從容的面對他,領受他的教誨,身邊也並不是沒有可以拜託的人帶我到川端家去。不過,總覺得不太好打擾他,就這樣猶豫再三中,川端先生得到了諾貝爾獎,成了風雲人物,越來越難有機會接近。而四年後他就過世了。
然而,在他過世之後,我卻從《鎌倉春秋》雜誌社的伊藤玄二郎先生那裡得知,據永井夫人說,永井龍男對我寫的東西曾給予欣賞的評價。我不禁懷疑起我的耳朵。永井龍男竟會對我寫的東西有興趣,光是這一點就令我大為意外了。早知道就不要考慮太多,既然同住在雪之下,應該把握機會上門拜訪的,現在後悔也已經太遲了。
所謂的川端文學,就是描寫官能、死亡、厭世。這樣的作家卻以一個平靜的居家男人的姿態,陪伴著妻子,剛開始,這實在令我感到怪異。或許這裡面還摻雜著少許嫉妒的情緒吧。
川端先生過世之後,他所居住的府邸成了紀念館,我去過幾次。每當站在他的庭院裡,就更加體會到《山之音》的偉大。寫過鎌倉海濤聲的大有人在,但能和_圖_書捕捉到山的鳴聲,到目前還沒看過。我家後面有一座類似的山,雖然地形並不相同,然而並不只是如此,若非川端先生的敏銳感覺,不但很難感受到山的聲音,更不可能將它與死亡的預感相連結。
遺憾的是,未曾得到小林秀雄氏的青睞,但我也算是爬格子的人,所以對小林先生一直保持關注。有時候爬上登山道去散步,也曾經過他家門前。閒雅的大門緊閉著,門上垂著一個牌子,應該是用毛筆寫著「星期四是會客日,除此日之外恕不受訪。」之類的意思。
一九六〇年代中期前後,光是在小町通,我就有多次與名氣響亮的文士擦肩而過的經驗。
每次遇到這位我最尊敬的前輩,寫過《雪國》、《伊豆的舞孃》、《山之音》的作家時,我都會向他鞠躬致敬。心裡雖然想對他說一兩句話,但最後總是在腦筋一片空白的狀態下低頭致意。而川端先生就會瞪大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牢牢的看著我,然後非常鄭重的向我回禮。
那時候我大為驚訝。在鎌倉這個小地方隨便散個步,居然也會遇到想都想像不到的大人物。
到底,川端先生是認得出以前經人介紹過的我呢?還是他對任何人都如此彎腰行注視禮?每次經過他身邊時,我心中總疑惑不解。
妹妹剛搬進新家沒多久,有一天,玄關出現一位陌生的紳士。那位先生對出來應門的妹妹表示:「木材擋住人家的通行,是不是能夠搬到別的地方?」原來是我家母屋正在施工,可能是送m.hetubook.com.com來的工材擋住了道路。
在小町通不期而遇的時間,是夜裡相當晚的時刻了。我正朝著家門的方向快步而行,在人跡近絕的街道上,驀然見一人影從橫向的走道晃晃然出現,瘦長的身軀上穿著簡式和服,從他的腳步看來大概是喝了酒,但臉色卻顯得煞白,俊俏的模樣令人不禁心裡一蕩。我們彼此打了聲招呼,我就擦身走過去了。但立原先生似乎全身上下溢滿了寒霜之氣,人說他可怕就是在這種時候吧,我終於領悟到了。
正確的日期我忘了,但由於是在里見先生去世前不久,所以應該是一九八〇年前後的事。那時我為《鎌倉春秋》雜誌企劃了里見弴與後藤杜三的對談。後藤先生本名英三,在下馬四角開設眼科醫院,同時也寫小說;曾以《我的久保田萬太郎》得到大宅壯一獎。他與我不但是同人雜誌的老夥件,更是從頭教我撰寫文章、我最尊敬的朋友。
我想起從前夏目漱石也有訂定會客日的事,令人不禁感佩「評論之神」果然不是簡單人物。雖然只是在門前徘徊,但生怕會打擾到神明的思潮,便趕緊退下了。
不過也有想不出來的時候,心急似的猛拍額頭的樣子,看起來更見瀟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