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秦後)

顏李叢書
董仲舒的思想,亦很豐富,現在我們只提出其「以天人感應,調和儒與陰陽家」;「以陰德陽刑,調和儒法」;「以陰陽之性,調和儒家之孟苟」三點,來作為漢代儒家的代表,亦作爲表現漢代之重融合的哲學精神的代表,兼作爲漢代思想之富陰陽家色彩的代表。以下我們再簡單的講一講王充,作爲結束漢思想的思想家。
王 充 論衡
上段所講的南北朝隋唐之佛學,在中國力量最大的是禪宗。禪宗因不重教理,不重儀式,只要人能心悟。所以學佛可與日常生活,不相為礙。照禪宗看,真是事事無礙於佛學,而於事事中都可明心見性。所謂運水搬柴,郡是神通妙用。這不是真正的真俗不易的生活嗎?但是禪宗雖過真俗不二的生活,畢竟不同於儒家。禪宗只是說,任何世俗生活,不礙學佛。但他不是要對世俗之一切倫理政治經濟的事,負責任,以處處求自盡其對人對物當然之道。和尙生活畢竟是閒淡的,類似只自求解脫的。這便爲儒家所看不慣。所以在經唐末五代天下大亂之後,便有宋明理學之復興。
朱 熹 朱子語類

(一)

至於從整個漢代思想之發展,來看儒法道諸家的地位,則在漢初,是道家法家的勢力比較大。漢初之政治上人物,多重黃老雜霸之術。著新書的賈誼,亦是以道家的觀念爲底子,而明申商的。淮南王書亦是以道家爲本。司馬遷著史記,是要學孔子之著春秋。但他的父親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亦歸宗道家。漢代儒家之興,由於漢武帝之立五經博士,表彰儒學。而此事,則原於董仲舒之對策。後來揚雄,亦「竊自比於孟子」,以推尊孔子之道,漢光武又獎勵名節,提倡經學。故在漢武帝後儒家思想,即日成爲漢代哲學思想之中心。但到東漢末期,如仲長統,王符,崔實等言治道,皆特重核名實。曹操諸葛亮等政治家的思想,皆較重法術。到江左清談起來,道家的意味又皆較重。清談談老莊與漢初之尙黃老,似同而又有不同者在。此俟以後再說。
顏習齋的思想,主要見於其四存篇。他最重事上的實行,反對宋明儒一切主靜主敬的思想。他講格物是格三物。三物即六德、六藝、六行。六德是內心道德。六行是人間倫理。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便是實用的社會文化。而六藝尤爲重要。這全是實行上的事,習上的事,亦即心命令身去做的事,亦即義理見於氣質上的事。所以他最反對宋明儒,離習言性,離身言心,離氣質之性言義理之性,離理言氣的哲學。「習」「身」「氣」這些觀念,在宋明理學中皆受了委屈,在顏習齋身上,「習」「身」之重要性真顯出。「氣」亦可更揚眉吐氣了。
在漢代哲學思想中,最有系統的是董仲舒。董仲舒的思想,見於其天人對策,與春秋繁露。他所謂天,是明白有人格,能主宰,能賞罰的天。有點像墨子。但是墨子的天,不會先施儆戒。董仲舒的天,則先以災變儆人。人君能知災變之儆戒,而修德,行善政,則可感動天心。此天人相互感應之思想,乃由陰陽家下來。此中,天固然至尊無上。但是人可感動天心,使天亦改變其自然秩序。董仲舒並以人之身體之構造,亦即與天地之構造一般,所以人之地位,仍是相當的高。
南宋之理學以朱陸為首。朱子受學李延平,爲程門四傳。延平教人着重先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這與程門之謝良佐胡居仁之重已發之覺,頗有出入。朱子對已發未發之問題,用心至深,曾與張南軒反覆討論。而朱子又對周濂溪張横渠之思想,有同情的了解。於是他另開出一哲學思想的局面。此局面非常偉大。簡單說,是把性理與心分開。在心上講已發,因心統性情(在張橫渠語)依性理講未發。又把此心之性理,推出去說爲宇宙之原理,便接上周濂溪之太極圖說之太極。太極是理,理外有氣。重氣是橫渠的思想。而在工夫方面,則一方講主敬,一方講致知格物窮理。一面存養,一面察識。這様便把以前的理學中的理論,都融於一大系統中。而上面要接通大學,便爲大學作補傳,重註論孟中庸或四書集註。朱子確是秦漢以來最偉大的承先啓後的大哲。
依佛家義,一切法皆無常,皆因緣生,皆無自性。此「無自性」性,即一切法之空性。亦即一切法之實相。但是人類之凡情,總是要執着一常,一自性。如内執有實我,外執有實法。真悟得一切法之實相,是不容易的。不能真悟而有執之謂迷。真悟而去執,見一切法之實相之謂覺。覺悟者之謂佛。發心求覺悟者之謂菩薩。覺悟後,所見實相之謂湼槃,曰真如。涅槃是寂滅寂淨的意思。真如是如法之本來之所如,而不增益一分,或滅損一分,無一切倒妄觀念的意思。能覺悟此涅槃(或真如)之覺悟本身之謂菩提,或般若智或正智。這些意思,是印度佛學所固有。亦爲中國佛學者所共認。但是在印度佛學傳人中國後,中國佛學者所重之義,却與印度佛學者所重微有別。即印度佛學者,因着重說明真覺悟之不易,因而常說,成佛要累世的修持,以至要經三大阿僧祗劫。同時印度佛學者,對於涅槃真如是從「所」一方面去看。菩提正智般若智是從「能」一方面去看。涅槃真如,是諸法空性,亦即諸法實相。此是不生不滅,本來如此的。但是菩提正智般若智,則是由修而得。於是就有一問題,即此能證真如涅槃之菩提正智或般若智,是否亦是我們本來就有的呢?如是本有則何必待修。如非本有,則人又如何皆能成佛。這個問題,在印度佛學本身亦有種種爭論。然佛學到了中國,則中國佛學對此二問題之前一個,則偏重主張頓悟,或說頓悟漸修。依此說,則對諸法和圖書實相之覺悟,可以求之於當生。對於此問題之後一個,則中國佛學家除法相宗外,大皆不生張「將真如與正智,菩提與涅槃分為能所二方面」的說法,同時偏重在說明菩提心佛心是人所本有的意思。這些地方,都是與中國儒家之性善論與儒道二家之物我不二的思想相通的。今再分別一說。
章實齋是史學上的特出入物。但是他的文史通義中,即有他的哲學。他不僅主張理不離事,道不離器。而且他從史學上指明中國學術文化在古代,其根本精神,即是不離器言道,不離事言理。他常說古人不著書,古人不離事言理。離事言理,始於諸子。然諸子原於六經。六經皆先王之政典。其中皆無離事之理,無離器之道。所以章實齋,可以說是對於理事合一之義,與以一中國學術文化史的根據。而他的哲學,亦即在他的學術事業,即其史學中。我們亦不須離其史學事業而言他的哲學理論了。
關於佛教哲學與玄學之不同,簡單說,即玄學家只講無,而佛教則講空。玄學家言變化,佛教言無常。玄學家如向郭重自然自生,而佛敎則以一切法爲因緣生,而無自性,即無所謂自生自然。一切皆待緣而然,待緣而生。緣聚則有,緣散則無。故無常。故其自性畢竟空。南北朝時,羅什所傳的佛教,所重者更在說空。玄學家是要觀易,觀變化而成就生活。佛教是要人知一切法無常,其自性空,而解脫生死。佛家的教義似乎更能透進人生宇宙之問題的深隱處。
慧 能 六祖壇經

參考書舉要

清代的哲學思想,當然亦有程朱陸王佛老之流。但能代表清代思想的;當推顏、李、焦、戴、章。在清中葉以後,內亂外患交至。在晚清有康有爲承常州學派講公羊,並以西方思想附入禮運大同之說。有章太炎,以佛學講莊子,批評儒學。有孫中山,以中國儒家思想融攝西方民權之理論。有嚴復,大量翻譯西方之哲學著作。民國以來,更有各種西方思想之傳入中國。但是因百餘年來之中國,皆在内憂外患,中西文化思想之衝突之中,學人對西方思想,旋食旋棄,對固有思想,忽取忽捨。學術文化,終未走入一定之軌道。中國哲學思想的未來,亦尙有待於來者之創造。本講演即暫止於此。
僧 肇 肇論
三玄是老易莊。王弼是通老易,向秀郭象則注莊子。王弼通老易,自成其一家言。向郭注莊子,亦非必莊子本義。莊子說道,有時仍可作先於萬物之本原去解。而向郭注莊子,則逕說「吾以至道爲先物乎哉?至道者,乃至無也。」向郭所謂道是至無之義,仍與王弼何晏之說爲近。他們都可謂是現象主義,而不承認另有生現象者。王弼與向郭之不同,在王弼雖不承認現象之後,別有一體質爲本,但是他承認現象之運化萬變,往來感通中,即見有理有道。所謂「物无妄,然必由其理。」然而向郭則不重現象或萬物之往來感通,而只重各種現象各種萬物之各然其所然,是其所是,生其所生,得其所得。向郭特喜發揮自然,自生,自因,自得之義。此自然,自生,自因,自得,便是萬物共由之道。所以大鹏斥鷃,大知小知,大年小年,在向郭看來,皆是平等平等,更無優劣,更無高下。這與莊子之之尊大鵬而卑斥鷃,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明明不合。向郭這種思想,用在人生上,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尊重個性的思想。用在文學藝術上,可以對一切物,均加以欣賞,而覺萬物無不美。用在政治上,便是一澈底放任無爲的思想。但用在道徳上則將不免以智愚賢不肖齊觀,而成無是非善惡。這可說是一種反映魏晉人的欣賞主義浪漫主義的哲學。
程明道、程伊川 二程遺書
以上所講的哲學思想,都是中國先秦下來的哲學思想的延長。佛學初是自印度傳入的。佛學大盛,在南北朝隋唐。因在此時期,乃有大規模的譯經,及接踵相接的高僧來華與中國人之西行求法。而各種佛學宗派,亦次第成立。由佛教教理的發揮,乃有純粹的佛教哲學。
明未清初的黄梨州,是王學修正派之劉蕺山的學生。其明儒學案乃由全祖望續成之宋元學案,是總結宋元明之理學的學術史著作。而梨州本人之史學,則是開啓清代後來之浙東史學的。顧亭林,則是反對王學,而倡經學即理學,但頗尊朱子。而其考證之學,則是開啓清代之考證學的。但他們二人在哲學思想本身,皆無大創見。當時最對哲學思想有創見的,是王船山。船山則是要回到張橫渠。他的著作因晚出,故對清代思想初無影響,其影響恐將在今後。而他們三人之一共同的地方,即皆重經史之擧,而且皆注重國計民生,政治制度,禮樂教化,人心風俗。我們可以說,他們皆不只重道德的實踐,而且重社會政治文化的實踐。所以距佛老更遠。梨州講「盈天地皆心」,「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則心與事合。船山講更着重講理不離氣,理不離事。這種重「事」的思想,亦即爲清代之顔習齋李恕谷戴東原焦循章實齊共同的趨向。我們可說,宋明之哲學仍是一種理法界的哲學,而清代之哲學,則是事法界的哲學。
佛學在印度有小乘大乘之別。其傳入錫蘭東南亞者,多是小乘。傳入中國後,則只有大乘特別盛興。大乘佛學,在印度只有般若(法性)瑜珈(法相)二宗。到中國後,則傳有十三宗之多。後來互相歸併,盛行於隋唐以後之中國者,爲三論宗,(即般若宗),法相宗(即瑜珈宗),天台宗,華嚴宗,禪宗,淨土宗。此中,後四宗之教義,都可說是中國所自創。三論宗由鳩摩羅什之譯大般若經與四論始。但其弟子僧肇著物不遷論,不真空論,般若無知論,涅槃無名論等,都對般若教義和_圖_書,有融合貫通而自成一家言的發揮。至於正式成立三論宗者則是隋之吉藏。由真諦玄奘窺基所傳之法相宗,因由中國人之創造的成份比較少,故以後即漸絕。淨土宗雖相傳始於慧遠,但到明代,乃有對淨土教義,透闢發揮之著作(如藕益蓮池之著作)。在隋唐時,中國佛學之最重要宗派,當推天台華嚴與禪。至於代表佛教思想之人物,則當推僧肇,道生,智顗,法藏,慧能。佛教自漢入中國後,幾約一千年,乃有宋明理學之興。
以下講魏晉思想。
王 弼 老子註

(三)

(二)

郭 象、向 秀 莊子註
魏晉人的學術風氣,表現於魏晉人的交游清談之中。清談之中,常常一二句話,亦可見很深的哲理。但關於這些,我們不講他。魏晉時代有專門著作流傳的哲學思想家,有王弼,何晏,嵇康,阮藉,葛洪,傅玄,斐頠,向秀,郭象等。當時清談的風氣中,喜談三玄。即周易老莊。所謂玄學,即以周易老莊爲主之學。漢人談黃老,是重黃老的政治思想。魏晉人談老莊,是重老莊的人生思想與宇宙觀。而莊子的地位,尤爲重要。三玄中,周易與老子,是漢人所喜講的。故魏晉哲學之第一人,應當推王弼。因爲王弼才是對於周易與老子作新註,以寄託其新思想的。原來漢人的陰陽五行的思想,都以易經爲護符。王充反對陰陽家的迷信,但是他所憑藉的只是日常經驗,與其個人的理性思辨力。他在思想史上之地位,只是結束舊的。而王弼則將漢易中一切牽強附會的象數之說,皆加以掃除,而另求忘象得意之方。因而兼能開出一新哲學思想。而他對老子之解釋,亦與他註易之思想可互相會通,以自成其一家之言。

(四)

(全書完)
周濂溪張橫渠邵康節的不同。一方在宇宙論,一方在人生修養的工夫上。關於前者不多說。關於後者,濂溪的工夫是主靜無欲,橫渠的工夫在變化氣質,康節的工夫,似乎在觀物觀化。說到用工夫,關鍵總在此心上。所以宋明理學的第二階段,便是二程之特重心性。大程在自心,體貼出天理。二程說性即理。大程講學者用工頗須先識仁,二程講主敬致知。大約在二程看來,濂溪之無欲,橫渠之變化氣質,還是從消極方面說。康節之觀物觀化,還不免在外邊看。人要能無欲,變化不好的氣質,須中心先有主始得。修養的事,應當實踐重於觀玩。只說天地是以生生化育爲道,不能立即推論出,我亦應以仁民愛物存心。必須真見得此仁之理,即自家之性才行。從此處看,便知程明道識仁篇所謂「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一句話,真是了不得。識了仁,則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對物有痛癢相關之意。便不只是如康節之觀物觀化。同時在此渾然與物同體,痛癢相關之仁者之懷中,即可直證天地萬物與我同體。便亦不須如濂溪横渠之以人極合太極,以人合天。因這還是分了天人後,才說合。如果直接從識仁處體會,則「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天人本不二,不必言合」。而宇宙論與入生論,在程明道便不須分講了。
黃宗羲 宋元學案
戴東原 原善
從哲學思想方面說,佛學喜講心性,宋明儒亦講心性。佛學要求究竟的真理,重理法界。宋明儒亦要爲第一等人,求安身立命的真理,亦重講理。他們認真的精神,都不是秦漢魏晉的人所能及的。而他們之間的差別,在本源上看,真是極其細微。粗一點說,則佛學根本是宗教的,禪學還可說是藝術的。宋明理學則根本上是道德的,倫理的,政治社會的。佛學說理,儘管高妙圓滿。但宋明理學家看來,只是「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遍,而實外於倫理」。而這個差錯,照宋明理學家看,最後仍要歸到對於心性理之本原上認識之差錯。所以宋明理學在佛學之後興起,對心性理等的問題,討論特別精細而深人。
張橫渠 正蒙
焦循的講易的書,是一部用大功力的書。他講易重旁通。易傳中說「旁通情也」,是其論易之所本。而他的思想,最重要的是一通字。他在其易學書中,用旁通的觀念,對過去中國哲學中之道、理、性、命、情、仁、義、禮、智等哲學觀念,都與以一說明。他在論語通釋中,論孔子之所謂仁,即從一貫上講。貫即是通,仁即是通情通欲。他有文釋毋訟,論攻乎異端,說要寬容兩端,以去意見之蔽。這都與戴東原之思想路數相近。
僧肇以外,吉藏有四重二諦義。天台有一心三觀,一念三千義與止觀修行法。華嚴宗存十玄門,四法界,六相諸義。天台賢首之判教亦很有名。此皆可表現中國佛學之精神。原來印度之佛學,都是要出世間。世間是煩惱,是苦,是無常。出世間是寂滅寂淨,是真樂,真常。如何能出世間呢?必如實的證悟諸法實相,乃能出世間。我們所知所見的一切事物一切法,是世間,是俗諦。我們說的某事物如何,都是俗諦。而一切事物或一切法之因緣生,無常,如夢、如幻、如化、畢竟空,則是一切事物一切法之真正的實相,亦即真正的真理。此為真諦。但是有俗有真,便成對立。然而反俗即成真,由俗可證真,真即俗之真,則真俗二諦又不當對立。所以印度之三論宗,便已講真俗不二的中道。而中國的佛學,則更重此中道之義,處處要去除真俗的對立。吉藏之四重二諦論,遂說到真空俗有對立爲二,仍是俗諦。非空非有,空有不二,才是真諦。進而說此「m.hetubook.com.com二」與「不二」對立,依然是俗諦,又說非二非不二,「二與不二」不二才是真諦。此是三重。再一直說到第四重二諦,便可去除一切真空俗有之對立之知見。天台宗承印度空宗,講一心三觀。一心含空假中三諦。三諦皆在一心。真是空,俗是有,中即兼含真空與俗有。而中假空三諦,又互相圓融。「中」含「假」「空」,「空」含「假」「中」,「假」含「中」「空」。這是要使「真」「俗」不相對立,又與「中」亦不相對立。天台宗講一念三千,是說一念含三千諸法,十界爲一如。吾人當下一念,即含有一切衆生,一切佛菩薩之一切法。而佛菩薩之心,亦含一切衆生之一切法。此之謂心佛衆生,三無差別,這亦是使真俗不相對立,世間出世間之十界不相對立的意思。華嚴宗之四法界。一爲事法界,即俗諦。一爲理法界,即真諦,但尙有理事無礙法界,即真俗無礙。事事無礙法界即即俗成真。華嚴之十玄門,則是講一攝一切,一切攝一,一切攝一切,帝綱重重,交光互映的道理。華嚴之六相,則是說總在別中,別在總中,互成互壞的道理。都是要破除一切對立。至於天台華嚴之判教,則是要把所傳人中國之一切佛教,都依教理之高低層次,教法之別,加以判別。使各種佛教理論,都各得其所而並行不悖。天台分化法四教,爲藏、通、別、圓。又分化儀四教,爲頓、漸、祕密、不定。華嚴分五教,爲小、始、終、頓、圓。他們的判教,雖然不免牽強附會之處,但是亦表現一極大的綜合融通的氣魄。天台華嚴諸師,多皆未到過印度,而皆能自信自尊,自稱其教爲最高之圓教。圓教是圓融而無對立之教,圓滿而無缺之教。亦是圓融一切世間出世間之真諦俗諦,而成之最高真諦也。
章實齋 文史通義
王陽明 傳習錄
焦 循 焦氏叢書
在宋明理學中「情」「欲」亦是受委屈的。王船山顔李都較重情欲。但在哲學思想,爲「情」「欲」爭公平地位最烈者,則是戴東原與焦循。戴東原著有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焦循有易學三書、論語通釋,及一些短篇論文,都是哲學上重要著作。戴東原說理,即是生生之條理。以條理講理,理便只能在事物上說,氣化上說。而人物之求生,是性,亦是情,亦是欲。只要人各順其求生之性情,得其所欲,人之情欲不與他人之情欲相違拂,而皆不爽失,此即是天理之秩然不亂。即是自然之合乎當然必然之則。所以他說欲當即理。欲只要不私,情只要不偏,更不須絕欲無情。而知之最重要者,則在不蔽。「知」能不蔽,即能體他人之情欲,而使自己之情欲,皆合乎理。而「知」之大害,則在蔽於一曲,成一執定的觀念,意見,於是以自己一人之私意,不惜違拂天下人之公情公欲,此之謂意見殺人。如宋明儒之離人欲而言天理,在戴東原看,即是意見。此意見因漠覦情欲,故最能殺人。他對宋明儒之批評,未必對。但是他指出情欲本身非必不善,亦是對的。而他說天下之大害在意見,不在人之自然的情欲,亦是一極深的真理。
佛教之所以得大盛於中國(甲)由於佛教本身之性質,原是超國界的。佛教之立教,又「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所以容許未到過印度的中國人,自由發揮。同時佛教是一極平等的教義。佛要入地獄教衆生,皆令人無餘涅槃而滅度之。佛說:「衆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這與中國先哲說:「人皆可以爲堯舜」,「思天下之人有一夫一婦,不被其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正是同是一一往平等至仁大悲的懐抱。而佛教之重「依自不依他」,亦與儒家爲仁由己之教相合。(乙)由於中國固有之宗教,如由秦漢方士所變成之道教,皆陳義比較淺薄,並與求長生福祿之實利的動機,役使萬物,役使鬼神之權力的動機相夾雜。故國人之宗教精神,不免求別有所寄。(丙)由魏晉之玄學之立義原有與佛家教義相通之處。(丁)以南北朝時北方君主之提倡,及隋唐時與印度交通之孔道之多。此皆佛教行於中國之時節因緣也。
董仲舒 春秋繁露
錢穆
黄宗羲 明儒學案
秦漢之思想,是承先秦諸子來。先秦諸子思想,到了戰國末年,已日益互相融合。漢代更是中國民族真正凝合而文化日益廣被的時代。而漢代的學者精神,亦主要在承傳先秦以前留下的學術,而不在創造。所以漢代的哲學思想,亦不似先秦諸家那樣派別分明。如像淮南子,是劉安賓客的集體創作。此是以道家為本而亦兼取儒家法家的。又如董仲舒,雖被稱爲純儒,實有不少陰陽家的成份。揚雄以太玄擬易,玄即道家的名詞。王充問孔刺孟,喜論自然,似乎道家色彩比較重。但亦很難說他像先秦的道家。他亦是重博覽多聞的。所以我們可以說,漢代之哲學思想的特徵,在求融合先秦諸子之思想。但如果說得不好,便是把先秦諸子思想雜糅起來。漢人傳經,很重家法。講先秦哲學思想,漢人能分之爲六家,分之為九流。但漢人自己之哲學思想,却不是守某一家某一流之家法的。
邵康節 觀物內外篇
從整個漢代之學術來看,由騶衍傳下的陰陽家,與秦漢之際的方士合流所生的讖緯。其勢力是極大的。經學家很少有不用讖緯來講經的。在哲學思想中,亦少有不講陰陽五行的。直到東漢王充,乃將一切纖緯陰陽家之說,一舉而廓清之。而下開魏晉時代的思想。後來宋明理學家雖亦論陰陽五行,但其義與漢人迥異。所以我們又可以說漢代之哲學思想是與陰陽家爲終始的時代。
關於頓悟成佛的思想,在六朝時,笠道生即已主張。因他深信人皆有佛性,故人可直接頓hetubook.com.com悟。在印度佛學中,說佛之發心,是要度一切衆生。但印度佛學中之一派,又有五種性說。說有永不能成佛之一闡提。此實印度佛學中之一内在的矛盾。道生因深信人有佛性,故他又極力反對有不能成佛之一闡提之說。後來六祖慧能,更重當下一念之頓悟。說頓悟之功,如以利劍斬煩惱絲,一時頓斷。此由於慧能之真見得菩提心之爲本有?而不是由修而成。所以說「若果修成,則修成還壊」。菩提心既不由修成,則我心自有佛,工夫全在悟上。因而學佛,不須到印度,不須讀許多經論;亦不重在對佛像拜懺。學佛只是自己覺悟本來現成的自心之佛而已。禪宗這種即心即佛的思想,把學佛者一切向外求佛之念,加以掃蕩,使人直下承担,真是依於一極高的哲學智慧。
王 弼 周易註
錢 穆 中國思想史
王弼的思想與漢儒之思想之不同在:漢儒總是相信天地萬物原於一實質,如元氣或氣,(此在王充亦不能免)或相信一有至高至大之天爲萬物之宰,可與人相感應。但是王弼在易復卦註曰:「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也。」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一切現象之運化萬變之本,不是別有一東西。寂然至無,即運化萬變之本。王弼的思想,有點像澈底的現象主義。但是現象是運化萬變的。運化即由有而無,由無而有。故雷動風行,而又寂然至無。此寂然至無即在雷動風行中,而爲其本。雷動風行(驚天動地)即動行於寂然至無(寂天寞地)之中。此寂然至無,即萬物共由之道,即理。這様,老子的無與易經的易,便貫通起來了。
湯用彤 兩漢魏晉南北朝佛敎史
秦以後之中國哲學,可分爲五個階段講。(一):兩漢哲學(二)魏晉玄學(三)南北朝及隋唐佛學(四)宋明理學(五)清儒哲學,今依序講下去。
先秦儒家重性情,易經亦講性情。莊子是有情的人,而有要無情去喜怒哀樂的話。老子要歸真,返樸,其人冷眼無情。王弼同時之何晏,亦承此意,主聖人無情。但是王弼却主張「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冲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通無而無累,是道家所重。有情以應物,是儒家所重。無累而應物,即寂而感。老與易通,而儒與道通矣。此方是在義理上會通儒道,便不似漢儒之融合諸家恆不免雜揉之病了。
王弼不似漢儒之重氣之實質,而重道或理。天地萬物同以寂然至無爲本,則天地與萬物,在理上道上平等,而不能說天主宰萬物。因而漢人一切神化的天之理論,不破而自破,亦不能再有如漢儒所謂天人感應之說,而只有一切人或天地萬物之平等的互相感通。「感通」,在王弼看,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有人問「易以何爲體?」他說:「易以感爲體」。因一切物不相感,則物不會有變易。故易以感爲體。有感則有往來,有往來則有吉凶,易卦所重者,正在往來吉凶。然而感而遂通,又依於寂然至無。因爲此不往則彼不來,此不虛則彼不得實於此。如心不虛則不能知物。此虛無之用,正所以成就感通之實。這仍是貫通老易的思想。
孫明復,胡安定,范仲淹,歐陽修,都只能算宋明理學的先河。真正宋明理學的開始者,當推周濂溪。他與同時代之邵康節,張橫渠之思想,大體上,可說是一個路數。周濂溪的太極圖說通書,邵康節的皇極經世,觀物内外篇,張橫渠的正蒙,西銘,東銘,理窟,都是極嚴整而表現獨立的系統思想的著作。這同王弼何晏向秀郭象之寄寓其思想於註疏者不同。與董仲舒藉說春秋以成春秋繁露,揚雄之擬論語以成法言,擬易以成太玄者亦不同。濂溪橫渠康節的思想之共同之處,在一面講天道,一面講人道。他們以天道是實而非虛,人道亦是實而非虛。他們都不滿於佛家之「山河大地皆唯心所變」之說。他們皆不「誣天地爲幻妄」(橫渠語)。但是他們之論天人關係,又不似漢儒之偏重尊天,只講入與天相感應。他們着重講大人與天地合其德。因爲天之所以爲天,即在其生生化育之德。人學聖而仁民愛物,便與天同德。故在周濂溪,一方講太極陰陽化生萬物,一面即講立人極而先天而天弗違。張横渠一面講乾稱父坤稱母,一面即講人爲天地之肖予。邵康節亦一面講天地爲萬物之本,一面講聖人能「口代天言,身代天行。」漢儒對天地不免卑遜。佛家對天地萬物,視若無情之色法,又對之不免驕傲藐視。濂溪康節橫渠在此點上正是一中道。

(五)

在明代之理學,早期如薛瑄宗程朱,後有陳白沙,講靜中養出端倪。其重靜是上承濂溪,其養出之端倪,即四端之性。此是融合濂溪與孟子。但明代理學之最大人物乃王陽明。陽明與象山合稱陸王。但陽明以爲象山,還有點粗。陽明之地位當與朱子相匹。朱子是理學中之一綜合的思想家。理學中不同理論相對觀念,朱子都加以分別安排。而陽明則以致良知為宗旨,而把朱子所分別加以安排的相對觀念,都把他通貫起來,合一起來了。良知即本心,即天理亦即造化的精靈。知之一字之義,既含覺悟,亦涵條理。良之一字涵至善,致之一字涵修爲。致良知之工夫即存養,即察識。大學中正心誠意是存養,致知格物是察識。而在陽明,則誠意與致知爲一事。因陽明之知,是知善知惡之知,知善知惡之知中,即有好善惡惡之意,故致知中即包含誠意。意誠則心正。好善惡惡之意,即含為善去惡之行,爲善去惡是格物。故致知包含格物,於是大學之正心,誠意,致知,格物,在陽明只是一事。更無先後,本末和*圖*書,體用,內外,動靜,已發未發之別。凡朱子之所分而相對並說者,皆陽明之所合。而其關鍵則在致良知三字。陽明以後,王學滿天下,其中江右泰州浙東之傳為最盛。而對王學,皆有鞭辟近裏或向上一着之發揮。皆人類哲學思想至高之瓌寶。至晚明東林學派與劉蕺山,乃對王學有所修正,亦多精闢之見。但王學末流,袖手談心性。又不免如伊川所譏之「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可以開物成務」。於是有晚明之反王學,及清代學術思想之更新。
董仲舒以天道不外陰陽。陽是生,陰是殺。「天以三時(春夏秋)成生,以一時(冬)化死」。有生而後有殺,不是有殺而後生。所以天道以陽爲本,陰爲末。陽爲天之德,陰爲天之刑。故德爲本,刑爲末。董仲舒即由此說明,政治當以德教爲本,而不能以刑法爲本。陰只所以輔陽,殺只所以成生。所以刑法只所以完成德教。這樣,董仲舒便把法家的道理,統率在儒家的道理之下了。
周濂溪 太極圖說通書
戴東原 孟子字義疏證
程伊川的思想同他的哥哥明道,實是一樣的。不過他性格較嚴正,又晚死,故工夫加密。他論修養工夫,在一面主敬一面致知。上已提到。他最有名的話是「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涵養用敬,即「明道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此是涵養。進學在致知,則是說人雖然能以誠敬心識仁,但是不繼續隨處用心盡心用工夫,便會走作。要不走作,便須隨處致知格物窮理。此是省察。
朱子同時之陸象山,却又與朱子不同。此不同,在象山覺朱子之綜合的理論,與各方面齊頭並進的工夫,近乎支離。象山以本心即天理,能先立乎其大者,則自然「當惻隱自然惻隱,當羞惡自然羞惡」。象山之重發明本心,有點像禪宗。但禪宗的心只是一虛靈明覺心,而象山之「心」,則「滿心而發,無非此理」象山以後,有楊慈湖。著有先聖大傳重發明「心之精神謂之聖」一語。亦有點像禪宗我心自有佛之意。但是佛是心之覺悟,聖是心之精神,仍有毫厘之辨。
王充的思想,見於其論衡一書。王充自序其書曰:「篇以十數,一言曰,疾虛妄」。他所疾的虛妄,即漢代由陰陽家方士帶來的一切迷信,他的書有很多篇之名曰虛者。如感虛,福虛,禍虛,龍虛等。他認為漢人之天人感應說,即一最大的虛妄。他從天無耳目口鼻等,證明天無人格,亦不能降符瑞災異等。從人與天,大小之相懸,證明人不能感動天。又從古今歷史上行善的人未必得福,行惡的人未必得禍之事實,證明禍福報應之虛。又根據人之心理的幻覺,傳聞的錯誤,以說明鬼神之虛等。他的書對於一切不合日常經驗與在理性上講不通的,都反反覆覆的說明其爲虛妄。對於古代聖賢的話,亦同様的不肯盲信。故他曾著問孔刺孟二篇。他亦不相信古人之智慧德行,一定勝過今人。漢人之一味尊大古人,未必對。他的思想,可以說是一種澈底的自然主義,經驗主義。他同時亦很善於指出各種虛妄之論中的互相矛盾之處。譬如他說人們相信,人死了會成鬼,但人又見鬼穿衣服,他問:人死成鬼,難道衣服亦有鬼嗎?他的書似瑣碎而又有趣。所以人把其書,作爲談助。他積極的思想很簡單。但是消極的批評力量,却是極強。數百年流傳社會的陰陽家讖緯之思想,確須有如他這様不殫煩的筆,來加以掃蕩。
至於中國佛學之偏重將「能」「所」「般若」「涅槃」合一而論的一層,則在僧肇之四論中,已看得出一個端倪。僧肇的物不遷論最有名。物不遷,是說所見的物本無所謂遷動。在印度所傳之佛學,原偏重說一切所見之物之無常。無常似乎即是由遷動而來,但僧肇却偏要講物不遷,這是什麼道理呢?這原來是因爲僧肇在這篇文章中之講物不遷,是從我們之心之「能」方面,來說「所見之物」一方面。僧肇在此文中證明物不遷的話,我們姑提出二句即「既知往物而不來,誰謂今物而可往?」這話是說我們既然知道我們過去所見的是過去所見的,不會到現在來,那麽現在所見的如何會遷往未來去呢?如參透到此,我們當說任何時所見的即是那一時所見的,毎一時,人皆如其所如的見其所見。這就是心無馳逐,境即如如不動,不來不去。這便是直證所知法之實相了。這篇文章,我們不能詳細講。我們只是籍此來說明僧肇的物不遷,是由心的方面來說物,由能的方面來說所。這實是其所承之三論如中論十二門論之講不來不去,非斷非常,都直從所對之法本身上講,不同其方式。此外僧肇之般若無知論,則是從般若方面說,般若之智,無所知所對之對象。涅盤無名論,則是說明在涅槃之實相上,不能再有名相之安立(名相是能知方面的)。此二文合以說明般若無所對,涅槃無能對,般若涅槃不能相對如能所。這都是極深的佛學理論,而表現中國哲學之固有精神的。因爲中國哲學之固有精神,便自來不喜將物我能知所知相對成名呵。
董仲舒又用陰陽的道理,去論人的情性。我們都知道先秦的儒家中,孟子講性善,荀子講性惡。漢人傳經,兼宗孟荀。董仲舒則以「天兩,有陰陽之施,」說明「人之兩有貪仁之性」。他說謂性善者,是從人性之陽一方面,生一方面(即仁一方面)說。謂性惡者,是從人性陰一方面,殺一方面,(即戾一方面,貪得一方面)說。董仲舒有時,又說性是善情是惡。此義亦原自緯書。後來劉向亦主性善性惡。此種思想,後變為李翱及宋明一些理學家之賤情貴性的思想。直到清儒,才特別發揮性情一貫的思想,回復到孟荀易傳之性情合講的道路。董仲舒以後之漢儒,如揚雄言性善惡混,王充言性有上中下之別,亦都是同董仲舒一般,要調和孟荀之性論的。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