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啟言：『牛蟻不分，灰釘已具，弟旣可欺，持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呻|吟未定，強以同歸。猥以桑榆之末影，配玆駔儈之下才。』易安老命婦也，何以改嫁復與官告？又言：『視聽才分，實難共處，惟求脫去，決欲殺之。遂肆欺凌，日加毆擊。豈期末事，乃得上聞，取自宸衷，付之廷尉。』是又閨房鄙論，竟達闕廷，帝察隱私，詔之離異。夫南渡倉皇，海山奔竄，乃舟車戎馬相接之時，爲一駔儈之婦，從容再降玉音，宋之不君，未應若此。審視金石錄後序，始知頒金事白，綦有湔洗之力，小人改易安謝啟，以飛卿玉壺爲汝舟玉台，用輕薄之詞，作善謔之報。而不悟牽連君父，誣釁廟堂，則小人之不善於立言也。

陸氏心源儀顧堂題跋十六卷，其中可取者甚多。其書癸巳類稿易安事輯後，謂張汝舟毗陵人，崇寧五年進士，見咸淳毗陵志。又引建炎以來繫年要錄，紹興二年九月，張汝舟爲監諸軍審計司，以妻李氏訟其妄增舉數入官詔除名柳州編管。則汝舟旣確有其人，以李氏訟編管亦確有其事。汝舟卽飛卿之名，妻字上當脫趙明誠三字。高宗性好古玩，汝舟必以進奉得官，因進奉而徵及玉壺，因玉壺失而有獻璧北朝之誣，因獻璧北朝之誣而易安有妄增舉數之報。蓋獻璧之誣，人人代抱不平，故李氏一控，而汝舟卽奪職編管。汝舟無可洩憤，改其謝啟，誣爲改嫁，認爲伊妻，其啟卽汝舟所改，非別有怨家也。則殊肌決不近理。

心傳誤據傳聞之辭，未免疏謬。若謂採鄙惡小說，比附文案，豈張汝舟亦無其人乎？必不然矣。

後讀齊東野語論韓忠繆事云：『李心傳在蜀，去天萬里，輕信記載，疏舛固宜。』又謝枋得集亦言繫年要錄爲和_圖_書辛棄疾造韓侂冑壽詞，則所言易安文案謝啟事，可知是非天下之公。非望易安以不嫁也。不甘小人言語，使才人下配駔儈，故以年分考也。

易安打馬圖言：『使兒輩圖之，』合之上胡尙書詩，蓋易安無所出，「兒輩」乃格非子孫，故其事散落。今於詞之經批隙及好事傳述者輯之，於事實有益，可備好古明理者覧。其僅見漱玉集者，此不載也。

劉時舉續通鑑云：『紹興四年八月，趙鼎疏言：「草澤行伍，求張浚不遂者，人人投牒，醜詆及其母妻。」』四朝見聞錄有劾朱文閨閫中穢事疏，及朱謝罪表。蓋其時風氣如此。

凡詩文見類部小說詩話者，考合排次，至紹興四年，易安五十三歲。又紹興十一年五月十三日，綦崇禮婿陽夏謝伋，寓家台州，自序四六談塵，（時易安年已六十）伋稱爲『趙令人李。』若崇禮爲處張汝舟婚事，伋其親婿（原作親其，）不容不知。又下至淳祐元年，時及百年，張端義作貴耳集，亦稱易安居士，趙明誠妻。易安爲嫠行蹟，章章可據。趙彥衞，胡仔，李心傳等，不明基非，至後人貌爲正論。碧雞漫志謂易安詞於婦人中爲最無顧藉；水東日記謂易安詞為之具。此何謂直不盜嫂亂|倫，狄仁傑謀反常誅滅也？

汝舟先官祕閣直學士，復官顯謨直學士，故曰飛卿學士，其證一也。頒金之謗，崇禮爲之左右得解，事在建炎三年，是時祟禮官中書舍人，故曰內翰承旨；汝舟之貶事在紹興二年，則崇禮已爲侍郞翰林學士，當日學士侍郞，不得曰內翰承旨矣，其證二也。若要錄原本無趙明誠三字，注文旣敍明李格非女矣，何不敍趙明誠妻改嫁汝舟乎？其證三也。男女婚嫁，世間常事，朝廷不須問，官吏豈有文書？啟云：『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卽信。』當指蜚語上聞置獄而言。改嫁不必由官，又何官文書之有？其證m•ｈｅｔubｏok.cｏm.cｏm四也。獻璧北朝，可稱不根之言。若改嫁碻有其事，何得云不根之言，其證五也。

惟易安必無再嫁之事，理初排比歲月，證之甚明。今卽要錄所載此一節，覈其年月，更可瞭然。易安金石錄後序自題：『紹興二年元黓歲壯月甲寅朔，易安室題。』要錄系訟增舉事於紹興二年九月戊午朔，相去一月。豈有三十日內，忽在趙氏爲嫠婦，忽在張氏訟其夫？此不待辯者也。又易安於紹興三年五月上使金工部尙書胡松年詩有『嫠家祖父生齊魯』之句，則易安以老寡婦終，已無疑義。要錄又載，紹興二年八月丙辰，（是二十九日。是月戊子朔，後序題甲寅朔，蓋筆誤，甲寅是二十七日。或是戊子朔，甲寅脫戊子二字。又朔甲寅脫倒，古人題月日多有此例，易安好古，觀其用歲陽紀歲，月名紀月可知。）直祕閣主管江州太平觀趙思誠守起居郞。思誠明誠兄也，則是時趙氏尙盛，尤不容見此事。要錄又載，建炎三年閏八月，和安大夫開州團練使致仕王繼先，以黃金三百兩從古祕閣撰修趙明誠家市古器，兵部尙書謝古家言，恐疏遠聞之，有絫盛德，欲望寢罷，上批令三省取問繼先。則所云徵及玉壺，傳聞置獄，當在此時。王繼先本姦黠小人，時方得幸，必有恫喝趙氏之事，而綦崇禮爲左右之得白，故易安作啟以謝。至張汝舟妻李氏，或本易安一家，與夫不咸，訟訐離異。當時忌易安之才如學士秦楚材者，（秦檜之兄，名梓。）及被易安誚刺如張九成等者，因將此事迻之易安。（張九成爲紹興二年進士第一人，其對策有「桂子飄香」之語，易安因有「桂子飄香張九成」之謔，亦足證其嫠居無事，若方與後夫爭訟仳離，豈尚有此暇力弄狡獪乎？）或汝舟之妻亦嫺文字，作文自述被夫欺凌毆擊之事；其訟妄增舉數時，亦必牽及閨門乖忤，自求離絕，及置獄根勘得實，幷遂其請。後人因其適皆李姓，遂牽合之，李微之亦不察和-圖-書而誤采之，俗語不實，流爲丹青，遂以「漱玉」之清才，古今罕儷，且爲文叔之女，德甫之妻，橫被惡名，致爲千載宵人口實，余故申而辨之，補俞氏之闕，正陸氏之誤，可爲不易之定論矣。（況周儀按，易安如有改嫁之事，當在建炎三年明誠卒後，紹興二年汝舟編管以前。今據俞陸二家所引，建炎三年七月，易安至建康，八月明誠卒。四年易安往台州，之越州，十二月至衢州。紹興元年復之越。二年之杭。汝舟建炎三年知明州，四年復知明州，六月主管江州太平觀。紹興元年往池州措置軍務，尋爲監諸軍審計司。二年九月以增舉入官，除名編管，此四年中，兩人蹤跡判然，何得有嫁娶之事，舊說寃謬，不辨而明矣。

齊東野語又云：『黃尙書由妻胡夫人惠齋居士，時人比之易安。常指摘趙師睪放生池文誤，惠齋已卒，趙爲臨安府，誘其逃婢，證惠齋前與棋客鄭日新通，遂鯨配日新，面尙書以帷薄不修罷。按白獺髓云：「師睪初居吳郡，及尹天府曰，延喬木爲門客，喬敎師睪子希蒼制古禮器，於家釋菜。黃尙書欲發遣之，師睪乃毁器而逐喬。」是師睪與由以鯨配門客相報，又值惠齋有摘文之事，乃並誣惠齋。』其事與易安同。夫小人何足深責，吾獨惜易安與惠齋以美秀之才，好論文以中人忌也。

宋史李格非傳云：『女清照，詩文尤有稱於時；嫁趙挺之之子明誠，自號易安居士。』無他說也。藝文志有易安詞六卷；通考經籍志引直齋書錄解題，只漱玉集一卷。解題云：『別本分五卷，』詞今存書錄。打馬賦一卷，解題云：『用十二馬，今世打馬，大約與摴蒲相類。』藝文志言：『文集七卷；』明焦竑國史經籍志云『十二卷，』則並詞五卷，惜其文未見！琅嬛記，四六談塵，宋文粹拾遺，並載易安賀攣生啟云：『無午未二時和_圖_書之分，有伯仲兩楷之似；旣繫臂而繫足實難弟而雖兄。玉刻雙璋，錦挑對褓。』注言：『任文二子攣生，德卿生於午，道卿生於未。張伯楷仲相似，形狀無二。白伋兄弟，母不能辨，以五色彩繩一繫於臂，一繫於足。』其用事明當如此。讀雲麓謾抄所載謝綦崇禮啟，文筆劣下中雜有佳語，定是竄改本。又夫婦訐訟，必自證之何以云『無根之謗？』余素惡易安改嫁張汝舟之說，雅雨堂刻金石錄序，以情度易安不當有此事。及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采鄙惡之小說，此其事爲文案，尤惡之。

愚按汝舟卽飛卿之名，妻字上當奪通明誠三字耳。高宗性好古玩，與徽宗同，汝舟必以進奉得官；因進奉而徵及玉壺，因玉壺之失而有獻壁北朝之誣，因獻璧北朝之誣而易安有妄增舉數之報復。不然忘增舉數與妻何害？旣不應興訟朝廷，亦豈爲準理耶？惟李氏被獻壁北朝之誣，人人代抱不平，故李氏一控而汝舟卽奪職編管。汝舟無可洩憤，改其謝啟，誣爲改嫁，認爲伊妻，其啟卽汝舟所改，非別有怨家也，請列五證以明之。

李易安改嫁，千古厚誣；歙人俞理初爲易安事輯以辯之，詳矣備矣。惟張汝舟崇寧五年進士，毗陵人，見咸淳毗陵志。欽宗時知紹興府，見會稽志。建炎三年，以朝奉郞直祕閣知明州；十二月，召爲中書門下檢正諸房文字；四年兼管安撫使，復以直顯謨閣知明州，見四明圖經。五月上過明州，歷奉儉簡遷一官；六月乞祠主管江州太平觀；紹興元年三月，往池州措置軍務，尋爲監諸軍審計司；二年九月，以妻李氏訟其妄增舉數入官，有司當汝舟私罪徒，詔除名柳州編管，見建炎以來www.hetubook.com.com要錄。則汝舟旣碻有其人，以李氏訟編管亦碻有其事理初僅以怨寫改啟，證易安無改嫁事幾若汝舟亦屬子虛，不足以釋千古之疑，而折服李心傳之心。

案嘉太會稽志載：宣和五年，張汝舟以降授宣教郎直秘閣知越州。越爲望郡，是汝舟在徽宗時已通顯。乾道四明圖經載：建炎四年，張汝舟以直顯謨閣知明州，兼管內撫使，數月卽罷。（圖經載：是年，汝舟之前，已有劉洪道向子忞二人；汝舟之後爲吳懋，以建炎四年八月到任。是汝舟在州不過一二月。）繫年要錄載：紹興二年九月，汝舟除名，時官止右承奉郞，則仕宦頗極沈滯，安見其以進奉得官？高宗頗好書畫，未聞其好器玩。易安金石錄後序言，聞張飛卿玉壺事發，在建炎三年九十月間時明誠甫於八月卒。高宗方爲金人所迫，流離奔竄，卽甚荒闇之主尙，安得留心玩好，令人以進奉博官？汝舟之名，與飛卿之宇，亦不相配合。且序言：飛卿所示玉壺寔珉也，旋復攜去。則壺並不在德甫所，安得妄吿朝廷，徵之趙氏？且要錄言：時建康置防，秋，安撫使擾攘之際，或疑其饋璧北朝，言者列以上聞，或言趙張皆當置獄。是明謂言官所發，飛卿方有對獄之懼，豈有自發而自誣之理？易安後序亦謂：何人傳道，妄言頒金。是並無怨飛卿之事，安得謂人人代抱不平，易安故訟其妄增舉數，以爲報復？至謂其啟卽汝舟所改，尤非情理。汝舟以進歷官已顯，豈肯自謂「駔儈下才」及「視聽才分，實難共處？」且人卽無良，豈有冒詔嫠婦以爲己妻？趙李皆名人貴家，易安婦人之傑，海內衆著，又將誰欺？誰喪心下愚，亦不至此。要錄大書：右承奉郞監諸軍審計司張汝舟屬吏，以汝舟妻李氏訟其妄增舉數入官也。其文甚明，安得謂妻上脫趙明誠三字？陸氏謂妄增舉數，何與妻事？朝廷亦豈爲準理？則閨房之內，事有難言；增舉入官，欺罔朝廷，安得置之不理？此等事惟家人知之，故發卽得實；若他人之婦，何從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