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迴向
我遺失了什麼

我想找回那失去的一切,我必須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包括戰勝自己。
也難怪他們這樣認爲。
一個自認爲骨子裡充滿了男子氣的傢伙,卻見花能落淚,見景能傷情;
這是我嗎?
因爲,我和任何人談話,都絕不允許自己帶有絲毫的溫柔和小女兒態。我的目光,百分之百都是剛毅的、堅忍不拔的,甚至不帶一丁點兒的顧盼游移的。我的穿著,也竭力往老氣、往男人那邊靠攏,頭髮剪的極短,衣服顏色極深,從不關心自己的風度和舉止是否優雅可人,從不注意自己的「三圍」是否夠上標準和突出……
每當我被那種超級孤獨和苦悶的日子過得快要發瘋的時候,便不由大聲責問:這是我嗎?我怎麽會活得這麼苦,這麼窩囊憋氣?
我曾多麼渴望一件玫瑰紅色的上衣,可是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勇氣去買一件穿在身上。
我早已忘了自己的性別,早已習慣於自己是個「雄化」的女人了。
是的,那就是我。
我不幸正是這種最痛苦的人。
作品也一樣。
眞正的強者,應當是敢於直面人生,在尊重和圖書客觀環境的同時,又巧妙地保留自己的個性的。而弱者,一遇到殘酷的現實,個性便被支解,生活便走向絕望。
這正像女人們的哭,不僅是一種生理現象,也是一種平衡心理的需要一樣。
《芳草》一期
一九八六年
人們總是需要自我平衡一下的。
我常感到心裡像荷上了千斤重擔——常感到活著是太沉重了!
我只有在作品中找發泄,尋解脫。
我不認得自己了。
這是一種怎樣荒謬的現象,一種怎樣無法解釋的逆反行爲?
富有個性的作品,是與作者本人的個性分不開的。沒有人的個性,哪裡會有文的個性?
我就不行了。
於是,生活中的強者和弱者便應運而生了。
一般的小花草,小橋流水,已經不能寄托我那太深的積鬱,太久的激|情。我只有去寫那些相對來說更能抒發|情懷的古遺址、古廢墟,去寫那些雄風大漠、陽關和_圖_書古道……
我爲自己感到悲哀。
我越來越不認得自己了。
伴隨著我的每一篇作品的發表,差不多總有一些紅紅綠綠的傳聞襲來,差不多總有一些致女人於死地的明槍暗箭射來。我感到可怕,感到無力抵擋。
五〇年代後出生的中國大陸女作家,可稱為「自覺的一代」,她們重新思索自我和群體的關係,也出現了女性自覺的色彩。她們在藝術上的經營自成一格,不僅有別於過去的女作家,也和同一代的男性作家並駕齊驅,不遜鬚眉。這些新世代女作家包括了女詩人舒婷、翟永明,小說家張辛欣,散文家張抗抗,評論家錢虹……等。王英琦本篇充滿自剖、自省式的哲理小品,正代表著這一代女作家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下鄉挿隊」、追求文學生涯等等滄桑,進而探索自我實踐的心路歷程。
這一切,都是多麼遙遠的往事了呵——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那只是一個活著的動物。
……一望無際的公社田裡,社員們正大汗淋淋地在砍玉米,一個小姑娘卻悄悄溜到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拐旮旯,偷偷地、貪婪地大啃玉米穗,那副饞相,眞恨不能啃光公社地裡所有的玉米穗。
這是一種深刻的悲劇!
我多麼想超越自己。
和*圖*書

……火熱的工地上,一個頭戴安全帽,不愛紅裝愛工裝的「假小子」,廝混在一群建築工人之中,跟他們一塊兒吹大牛,聊大天,甩撲克,拔河——當然有時也跟他們一塊幹活,但多半是添麻煩、捅漏子……
那就是昨天的那個少女天性沒有遭到破壞的我——那個極不安分,絕不守規矩,仗著一副儍大膽,在生活中瞎拼硬闖的我。
……轟隆隆的麻紡車間裡,一個少女由於不堪忍受繁重的勞動,獨自跑到外面去捉蝴蝶,不料被車間頭頭看見,大罵了一通不算,還要被罰從靈魂深處作檢查。
缺乏個性的作品,那不叫作品,那只是一堆令人望而生厭的文字。
我曾羨慕那些勇敢的外國老太太。那麼一大把歲數了竟然敢把那種火一樣燃燒、血一樣艷紅的衣服,大模大樣地穿到街上來。
我究竟是怎樣一步步淪到這種可悲的田地的呢?
我曾多麽酷愛音樂舞蹈,但是說來慚愧,我竟從來不敢問津堂皇的舞廳,時髦的迪斯可……
人畢竟是社會性的動物,畢竟要受到一定社會環境的制約的——即使是最偉大的天才,他的個性也不可能發揮到極至。
我終於徹悟了。
在作品裡,絞盡腦汁地塑造人物個性,在生活中,卻千方百計地殺自己的個性。
究竟是誰,無情地將我那原來少女的自然和*圖*書氣質,全都破壞殆盡了的呢?
男人們認爲我缺乏「東方女性」的溫柔,女人們則認爲我是得了「性心理變化」的不治之症。
明天——我就要上街去買一件玫瑰紅色的衣服穿在身上。
哦,誰能想到,在一個女性作家的背後,包藏著怎樣的心酸,怎樣的痛苦,怎樣的「水深火熱」……
我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說到底,這個世界並不是爲迎合哪一個人的口味而誕生的。
在人類所有的遺失中,遺失了個性,失去了自我,才是最沉痛的遺失。
哦,那個紮著朝天小辮,揣著五塊錢就想走遍天下的小女孩,哪兒去了?那個在公社的大田裡,不好生接受再教育,卻偷啃玉米穗的小姑娘,哪兒去了?……
我曾有過多少愛好和慾望,可是都被扼殺了,都被歲月不留痕跡地帶走了……
我不明白,像我這樣一個成天價擺弄寸管之筆以爲伴侶的人,怎麼會有那多的「帶顔色」的奇聞軼事……
失去了個性的人,是沒有靈魂的人。沒有靈魂的人,還算人嗎?
我還能變成那個恨不能啃光公社地裡玉米穗的小姑娘嗎?
一個滿心眼想擁抱生活的人,卻在生活的面前變成了十足的膽小鬼;
於是和*圖*書我變了。變得膽小了,沉默了,神經質了;變的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面目,緊緊地裹在堅硬的男性外表的裡面。
我還能變成那個揣著五塊錢就想走遍天下的小女孩嗎?
適者生存——這就是不移的眞理。
一個貌似精神產品的創造者,自己的精神世界卻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山秃嶺……
我深深地知道——
當內應力太集中的時候,需要釋放一下——否則人會變成狼的。
我不能不懷疑,我選擇了文學之路,是誤入歧途了。
我還能找回自己嗎?
我曾多麼喜歡那些美麗的項鏈,可是我買了一條又一條,就是不敢將其中的一條戴在脖子上。
那麼,就從自我戰勝,自我超越開始吧!
可是我做不到——我太怯懦了。
王英琦 (1953-)安徽壽縣人。現任職於安徽省文學藝術研究所。著有散文《熱土》、《戈壁夢》等書。
……北去的列車上,紅衛兵擠滿了車頭車身。一個扎著朝天小辮,揣著五塊錢就想走遍天下的小女孩,由於擠不上去,眼淚汪汪地站在一旁抽泣……一個年輕的、戴著袖章的解放軍戰士過來了,把小孩高高擎起,像塞一個行李卷一樣,把小女孩從車窗塞進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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