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迴向
夢遊書


今生在初秋山頭相逢,純屬意外。當時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臉上布著驚愕,手勁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遠遠走避擾嚷人群,獨自閒逛,那是我離開職務最後一次盡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認爲除了虛應工作範圍還能與你談什麼内心風景,一向堅持萍水有萍水的禮數。然而,那是多麼怪異的一席話!我們宛如舊識,單刀直入觸及對方的底鉉,借古老的悲劇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淺言深了。秋宴散場,我本以爲一聲道別,各自參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見了十分鐘的面。回想這些,深切感到在即將分飛的危急時刻有一股冥力搓合我們。如果,我依原定計畫缺席不做這趟嚼蠟之旅,你找得到我嗎?如果次日,我早半分鐘出門赴宴,那通臨時託人代他去向你做禮貌性辭行的電話便接不到了,我也不會在槭蔭之路尋思:送什麼最適合即將赴機場的人呢?一輛發財車停下,有人搬出幾箱水果正要擺攤,遂自作主張選幾個寒傖的水果,送你台灣的滋味吧!這些來得自然簡單,一日夜間相識相別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轉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軟的繩索,輾轉套住一匹已揚蹄的野馬。那時,我正在懸崖。
如果,連這一天也沒,最後離開草舍的,記得放火。
我們學習做出這樣子的人。而後在所剩無多的秘密時光,回到空中相會。五年來草舍印心,我才肯輕聲對你說:我在的鄉就是你的原鄉;不管往後我以何種身分與何人了結何法,宿命裡永遠有你一蓆坐榻,你可以來,與我相對無言,或品賞你分内的桃花。
多年來,捧讀你的信札仍然動心。我走進雕門,尾隨你看見那株「純粹以單瓣的語言,盡情爲一個薄倖的夏夜而怒放」的木蘭樹;暮春園徑,有一道紫霧在脚下飄浮,我嗅到落英體香了;你仍以舊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晝,爲人作嫁衣裳,衣成,看見你的頭和-圖-書髮多一吋雪意;你說,轉身問某個字怎麼寫,忽而驚覺我不在身邊;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處?你說,會不會逃不過宿命的飄零,人面桃花成空?你問哪裡才是原鄉,載欣載奔,捧著名姓寫入族譜?你說,不如學古人,長嘆後將燈捻熄……。
簡媜的散文,頗具古典文學的素養,傳統浪漫的情懷,而又帶著現代主義的虛無思想及後現代的解構觀念;她的文字嫵媚而不失機警,意象新穎而貼切,句法流動而鮮活,時現別裁。
文字是我的癮,夢遊者天堂。它篡改現實,甚至脫離現實管轄。只有在文字書寫裡,我如涸魚回到海洋,繫網之鳥飛返森林。你一定明白,做爲人本身就是一種囚禁,複雜的人世乃複雜的防盜系統。涉世愈深,經驗的悲歡故事如一道道鎖,加強了囚禁。(你身上的鎖是我所見過最多的,可以開鎖店了。)宗教是古老的開鎖行業,但長期幽禁使人產生慣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開脚鐐,仍以禁錮的姿勢走路,鐐銬已成爲他的安全。人轉而對死亡懷抱浪漫幻想,以「終極解脫」之名安慰生者與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脫的,與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無光彩可言。與其期待最後釋放不如設法從現世牢房逃獄,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術、我用來儲藏冰磚與烈焰的行宮。文字即叛變。
所以,已在現實紮營的你,不要懷著多餘的歉疚鼓勵我找新布告欄,還想叫人用圖釘把我釘牢——在你的布告欄已貼滿,又無法撕去舊海報的困窘下。讓現實的歸現實,夢遊歸夢遊。生命不止存在單一世界,夢遊者不讀現實憲法。我必須寫下一些東西給你,若你忽然想見我,手邊有一疊夢遊指南。
你我身上各有數樁輕重緩急的緣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傾戀我而背離其他,你仍不義;若我執著你而揚棄其他,我亦不義。愛m•hetubook•com.com的願力,使我們變成行義的人,以眞誠涵攝了現實的人。則不足爲奇的戀愛,因容納而與恆河等長,生命因歡心受苦而與須彌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貴將照射我,我也拿得出同質貴榮耀你。兩情既已相悅,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頭,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誠懇滲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數種敍述方式才出現這般流露,一信等於數信。不需要什麼理由了,以誠懇回答誠懇。
我們唯一遺憾是無法聚膝,然而這也不算,靈魂遙遠才叫人飲憾。現實若圓滿無缺,人的光華無從顯現,現實的缺口不是用來滅絕人,它給出一個機會,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遠,堅韌多久?它試探著,能否從獸的野性掙脫爲人,從人的禁錮蛻變出來,接近了神。
我們的草舍不在人間,鑰匙藏在文字裡。當你撕開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門引你進入,看見數張如織花魔氈的信箋上,我來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辯人事;躲入書齋推敲文章的肌膚,忽然嗅得一股桂花味的寂靜,轉身對你說了;時而剝理一截關於你的怪夢;或只是感冒,寄幾聲咳嗽給你;無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剎迷路,卻撞見一樹出牆杏,紅得無邪;或肅穆地在茶煙裊裊中對話生命奧秘,引據過往滄桑,印證以貞靜的清白通過塵淵,終究完成尊貴的今生……
我藏在你的襯衫口袋,如同你已編入我束髮的緞帶裡。我們分頭擔負現實責任,不能喊苦;亦不願謀一己之樂而揚棄良知——人格裂痕的愛,毫無莊嚴可言。我們太明白對方要典藏的是什麼,故萌生比以往更堅強的力量服現實勞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來成全彼此,我們之所以互相珍貴,除了愛的眞誠,亦涵攝能否以同等眞誠克盡現實責任,實踐爲人的道義。若缺乏這分奇俠精神,毫無現實和-圖-書底基的交往,早已潰散,不過是諸多緣滅之一,就算生命允許以百千萬個面目在百千萬次輪迴中重來,我也不想再見你一面。緣之深義,歸之於人;緣起,暗喩一種未了,去存續遙遠的一願,或償淸不可細數的積欠。若能善了,雖福分薄,緣罄卻未滅,生離惻惻,死別吞聲,都能以願許未來願,平心靜氣等待另一度緣起。若緣聚時,我揚善而他人以惡相向,問心無愧後隨緣滅去,一了百了。
《聯合文學》,七卷四期
一九九一年二月
「不管多難,一定見面!」忽聞空中諾!
(全書完)
如果要遙想前世,寧願說我們曾是荒野上併肩征戰的道義交,分食戰糧,同過生死的。山頭某夜,秋空的星點寥落,野風幽冥,你在我懷中垂危,說:「親兄弟,無法跟了,但願下輩子再見一面,好多話還沒說……」我答應過你,不管多難,一定見面。你看著黑夜中的我,逐漸閉目;我懷抱你,不斷複述我們的約定,直到秋晨,親手埋了你。
簡媜 (1961-)本名簡敏媜,台灣宜蘭人。台大中文系畢業,曾任《聯合文學》編輯,現主持「大雁出版社」。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亮照眠床》、《私房書》、《七個季節》等書。
不給我秩序,我去創一套秩序,不給我天,我去劈一個天。生命用來稱帝,不是當奴隸。

你隸屬的現實於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風情你不曾經驗;你長我甚多,依世俗輩分,應執弟子禮,卻無礙神遊。魚雁往返中有一種熟稔被喚醒,彷彿這人早已論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馬,飲過同一條怒江,於折兵斷卒的征墟上,自和*圖*書蒼茫四野喊過對方名字……。那麼,早殤的你如今回來了,依舊男兒氣概;晚逝的我住進尷尬女身。我們還能兄弟相稱嗎?
記得第三次見面已是次年,不約而同爲對方備禮,又不約而同送一枚綠印石,當時爲這種「印證」而心驚。仲春的風雨山樓,人跡罕至,遠處隱約雞鳴,你我一壺對坐,沉默勝過言語;時光兩堤中,漫長的流浪與幻滅,都被擊窗的雨點說破。是的,說破了一匹駿馬躑躅於荒煙亂塚,墓中人魂未滅,戰袍已朽的滋味;將軍飄零,看寶劍被村童執來驅雞趕鴨的滋味。今生又如何?看人去樓空,一磚一瓦猶迴響舊人暱語;看燦爛情關,引路人忽然化爲毒蟒噬來,抽刀自斷一臂,沿血路而逃……。敗將無話可說。沉默裡,明白自己是誰,眼中人是誰。兄弟結義也好,今之戀侶也罷,我們只不過借現實面發揮,實則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應,性格同源。
比大地遼闊的是海,比海洋廣袤的是天,比蒼穹無限的是想像,使想像壯麗的是靈。
如我們約定,將來誰先走,把龐大的信札交給對方保管,允諾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已知死亡將攫走其中一人,還能有最後一夜,把書信都帶來,去找一處寧靜的湖泊,偕坐,你把我寄你的信遞給我,你當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換作你。讀罷一封,毀一封,說盡你我半生,合成一場。不悲不喜地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遠途,一路順風。
使靈魂不墜的是愛,使愛發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你在無計可施時,常有飄渺的喟嘆:「上輩子一定是妳遺棄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是的,我遇到最好的你,得了最好的機會,啣文字結巢,與你同眠。
這樣的遇合絕非賒債結帳之類,苦,無從寄生。今世所爲何來,說穿了不過是一趟有恩報恩、有願還願、有仇化仇之旅。現實給予多少本分m•hetubook•com.com,傾力做出分量的極限;不願偏執殘缺而自誤,亦不想因人性原慾而磨難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負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願的責任,見義而爲的成全。

有人活著,爲了考古上輩子的一個夢;有人不斷在夢簿記下流水帳。我都算,卻常常從現實遊走出去;雖然很努力找一塊戀情的雙面膠黏了雙脚,發現連脚下的土地也跟著遊走了。
讓現實的捕快去搜索吧,我們如如不動。就算上回見面是今生的訣別,我亦平心靜氣,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現實裡,時間與空間對我們不夠友善。你的晝是我的夜,每回謀面,亦如湍流上兩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濤而去,終於只看到壯濶河面上的小閃光,舟中人的喊聲也被波瀾沒收了。不需要跟誰上訴這種冤,衆神也有祂們不能踰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興趣翻案。如果,廝守意謂能在現世共掌銀燈相看,我寧願重下定義:廝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岡上種出豔美花園;在無聲無影的現實,猶能靈魂牽手,異地同心。
上輩子已在孟婆湯碗中遺忘了,恩怨不都一筆勾銷嗎?若依宿業之說,你我各自償債還願之後才道塗相遇,可見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帳。我甚至認爲相逢時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從現實律則掙脫,就算你我結廬,難保不會誤執性格之劍,一路葬送。我們都已滄海桑田過,磨盡性格內的劣質,正是渴求恆常寧靜、布施善美的時刻。(有時,我反而感謝你的過去,她們爲我做工,磨出鑽石。)
本篇可說是作者在愛情哲學上思考的結果之一,在一則娓娓道來的愛情故事中,訴說出作者的觀念:愛是前世的緣份,今生的命定,在現實的缺口中締造圓滿,在離別的思念中結文字巢。愛情是極個人化的,因之,它的塵緣也應由當事人「放火」了結。在在呈現作者特立獨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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