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心靈
父親的玳瑁

父親立刻理會牠的感覺,用手撫摩著牠的頸背,說:「睏吧,玳瑁。」一面他又轉過來對我們說:「不要多看牠,牠像姑娘一樣的呢。」
可憐的玳瑁,他不能再聽到那熟識的親密的聲音,不能再得到那慈愛的撫摩,牠是在怎樣的悲傷呵!
「來吧,玳瑁!」父親望著門外,不見牠進來,又說了。
我們只好隨玳瑁自己了。牠顯然比我們還捨不得父親,捨不得父親所住過的房子,走過的路以及手所撫摸過的一切。父親的聲音,父親的形象,父親的氣息,應該都還很深刻地縈繞在牠的腦中。
牠生了幾個小孩,什麼樣子,放在那裏,我們雖然極想知道,卻不敢去驚動玳瑁。我們預定在飼玳瑁的時候,先捉到牠,然後再尋覓牠的小孩。因爲這幾天來,玳瑁在吃飯的時候,已經不大避人,捉到牠應該是容易的。
本篇敘寫動物與人之間綢繆的感情,竟為人類親子感情所不能比,極具親和力與感動力。人人疼愛「玳瑁」,他不僅可愛、可憐,而且可敬。其原因不僅是它具靈性、規矩,富個性、有品味,最重要的是他對感情執著專一到令人不忍的地步。值得注意的是,文中老人與貓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主人與寵物,不如說是父親與兒女朋友,這種態度可能是此一「人/物關係」如此親和的關鍵,值得讀者深思。
玳瑁現在在樓上尋覓了,牠大聲的叫著。
玳瑁大聲的叫著,用力的掙扎著。待至我伸出手去,還沒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鬆,玳瑁溜走了。
過了一會,玳瑁給我們女工捉住了。牠似乎餓了,走到廚房去吃飯,卻不防給她一手捉住了頸背的皮。
但是第三天的夜裏,父親一覺醒來,玳瑁已在牀上睡著了。靜靜的「咕咕」念著貓經。
晚上,玳瑁睡在父親的腳後的被上,陪伴著父親。

牠什麼時候來到我們家裏,我不很清楚,據說大約已有三年光景了。和-圖-書父親給我的信,從來不曾提過牠。在他的理智中,彷彿以爲玳瑁畢竟是一匹小小的獸,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兩聲「咪|咪」仍在門外徘徊著。
玳瑁正懷著孕,需要好的滋養。一想到這,大家更其焦慮了。
於是我們便做了一個更安適的巢,給牠的小孩們,攜進了以前父親的寢室,而且就在父親的牀邊。
「隨他去吧,這樣有靈性的貓,那裏會不曉得我們要離開這裏。要出去自然不會躲開的。你們看牠,父親過世以後,再也不忍走進那兩間房裏,並且幾天沒有吃飯,明明在非常的傷心。現在怕是還想在這裏陪伴你們父親的靈魂呢。牠原是你父親的。」
在牆腳跟刷然溜過的那黑貓的影,又觸動了我對於父親的玳瑁的懷念。淨潔的白毛的中間,夾雜些淡黃的雲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婦人的玳瑁首飾的那種貓兒,是被稱爲「玳瑁貓」的。我們家裏的貓兒正是那一類,父親就給了牠「玳瑁」這個名字。
我們彎過頭去看,牠伏在父親的膝上,睜著略帶懼怯的眼望著我們,彷彿預備逃遁似的。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牠曾經和她盤桓了十二年的歲月。
對於寂寞地度著殘年的老人,玳瑁所給與的是兒子和孫子的安慰,我覺得。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帶著戰慄的心重到家裏,父親只躺在牀上遠遠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牽著他的手到我的面上撫摩。他的手已經有點生硬,不復像往日柔和地撫摩玳瑁的頸背那麼自然。據說在頭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經跳上他的身邊,悲鳴著,父親還很自然的撫摩著牠親密地叫著「玳瑁」。而我呢,已經遲了。
但是過了一會,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經躍上了父親的膝上。
牠再不到廚房裏去,只在樓上叫著,尋覓著。
我希望能再見和父親的靈魂永久同在著的玳瑁。
第五天早晨,母親繼發現給玳瑁在廚房預備著和-圖-書的另一隻飯碗裏的飯略略少了一些。大約牠在沒有人的夜裏走進了廚房。牠應該是非常飢餓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樣子。
正是很冷的天氣。父親紀念著玳瑁夜裏受冷,說牠恐怕不會想到他會搬到那樣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衖堂門又關得很早。
「生了幾隻呀?」母親問著。「四隻。」
我們吃著飯,玳瑁從不跳到桌上來,只是靜靜地伏在父親的膝上。有時魚腥的氣息引誘了牠,牠便偶爾伸出半個頭來望了一望,又立刻縮了回去。牠的腳不肯觸著桌。這是牠的規矩,父親告訴我們說,向來是這樣的。
「哪,在這裏了。」父親說。
「玳瑁,這裏來!」
白天,玳瑁常在儲藏東西的樓上,不常到樓下的房子裏來。但每當父親有什麽事情將要出去的時候,玳瑁像是在樓上看著的樣子,便溜到父親的身邊,繞著父親的腳轉了幾下,一直跟父親到門邊。父親回來的時候,牠又像是在什麼地方遠遠望著,靜靜地傾聽的樣子。待父親一跨進門限,牠又在父親的腳邊了。牠並不時時刻刻跟著父親,但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的進出,牠似乎時刻在那裏留心著。
「你的聲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親對父親說,「只消叫兩聲,又不大,牠便老遠的聽見了。」
「嗨,四隻!怪不得!扛了你父親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親歎息著,不快活的說。
但當我去年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和玳瑁的感情了。
從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進父親的以及和父親相連的我們的房子。我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親的工作,給玳瑁在廚房裏備好魚拌的飯,敲著碗,叫著「玳瑁」。玳瑁沒有回答,也不出來。母親說,這幾天家裏人多,鬧得很,牠該是躲在樓上怕出來的。於是我把飯碗一直送到樓上。然而玳瑁仍沒有影子。過了一天,碗裏的飯照樣地擺在樓上,只飯粒乾癟了一些。
離家的那天早晨,母親曾給牠和_圖_書留下許多給孩子吃的稀飯在廚房裏。門雖然鎖著,玳瑁應該仍然曉得走進去。鄰居們也曾答應代我們給牠飼料。然而又怎能和父親在的時候相比呢?
怎樣可以把牠帶出來呢?
玳瑁又靜默了,不到十分鐘,我們已看不見牠的小孩們的影子。現在可不必再費氣力,誰也不會知道牠們的所在。
「快來!快來!捉住了!」她大聲叫著。
於是父親就說了,完全像對什麼人說話一樣:
玳瑁有兩夜沒有找到父親,只在原地方走著,叫著。牠第一夜跳到父親的牀上,發現睡著的是我們,便立刻跳了出去。
《魯彥散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
一九八四年版
父親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玳瑁便先走出門外去。牠知道父親要到廚房裏去給牠預備飯了。那是眞的。父親從來不曾忘記過,他自己一吃完飯,便去添飯給玳瑁的。玳瑁的飯每次都有魚或魚湯拌著。父親自己這幾年來對於魚的滋味據說有點厭,但即使自己不吃,他總是每次上街去,給玳瑁帶了一些魚來,而且給牠儲存著的。
大家聽著這話,楞住了。
我們想,既然玳瑁已經知道我們發現了牠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牠的小孩看守起來,因爲這樣,也可以引誘玳瑁的來到,否則牠會把小孩啣到更沒有人曉得的地方去的。
我扯了早已預備好的繩圈,跑出去。
「是哪,牠只聽我管的哩。」
但是兩天後,我們十幾歲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熱情了。不知怎樣,玳瑁的孩子們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的發現了。牠們原來就在樓梯門口,一隻半掩著的糠箱裏。玳瑁和牠的小孩們就住在這裏,是誰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歡,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經溜得遠遠的懼怯地望著。
一天一天家裏愈加冷靜了。滿屋裏主宰著靜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還沒有睡,老鼠便吱吱叫著活動起來,甚至我們房間的樓上也在叫著跑著。玳瑁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最會捕鼠的。當去年我們回家的時候,即使牠跟著父親睡在遠一點的地方,我們的房間裏從沒有聽見過老鼠的聲音,但現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樓上,也不過問了。我們毫不埋怨牠。我們知道牠所以這樣的原因。
每當廚房的碗筷一搬動,父親在後房餐桌邊坐下的時候,玳瑁便在門外「咪|咪」的叫了起來。這叫聲是只有兩三聲,從不多叫的。牠彷彿在問父親,可不可以進來似的。
現在距我們離家的時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應該很健康,牠的小孩們也該是很活潑可愛了吧?
我們還是決定帶牠一道來上海。
我們回家後,父親換了一個寢室。他現在睡到衖堂門外一間從來沒有人去的房子裏了。
然而爲了玳瑁,我們還是不能不帶牠出來。我們家裏的門將要全鎖上。鄰居們不會像我們似的愛牠。而且大家全吃著素菜,不會捨得買魚飼牠。單看玳瑁的脾氣,連對於母親也是冷淡淡的,決不會喜歡別的鄰居。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親的話,不能瞭解我們說什麼。牠在樓上尋覓著,在衖堂裏尋覓著,在廚房裏尋覓著,可不走進以前父親天天夜裏帶著牠睡覺的房子。我們有時故意作弄牠的小孩們,使牠們發出微弱的鳴聲。玳瑁仍然沒有聽見似的。
然而玳瑁也太淒慘了。以後還有誰再像父親似的按時給牠好的食物,而且慈愛地撫摩著牠,像對人說話似的一聲聲地叫牠呢?
幾點鐘後,我們只得把玳瑁的小孩們送回樓上。牠們顯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著飢餓和痛苦。
「小孩一樣,看見生疏的人,就怕進來了。」父親笑著對我們說。
有一天一夜,玳瑁沒有動過廚房裏的飯。以後幾天,牠也只在夜裏,待大家睡了以後到廚房裏去。
三星期後,我們全家要離開故鄉。大家預先就在商量,怎樣把玳瑁帶出來。但是離開預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子。我們看見牠的肚子鬆癟著。
我們還想設法帶玳瑁出來,但是母親說:
半個月後,玳和*圖*書瑁對我也漸漸熟了。牠不復躲避我。當牠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牠的頸背。牠伏著不動。然而牠從不自己走近我。我叫牠,牠仍不來。就是母親,她是永久和父親在一起的,牠也不肯走近她。父親呢,只要叫一聲「玳瑁」,甚至咳嗽一聲,牠便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溜出來了,而且繞著父親的腳。
魯彥 (1901-1944)原名王衡,又名返我,字忘我,筆名魯彥。浙江鎮海人。三十年代爲「文學研究會」中堅份子。曾主編《文藝雜誌》。著有散文小說合集《柚子》,散文集《驢子和騾子》、《嬰兒日記》、《旅人的心》、《魯彥散文集》等書。
可憐的玳瑁,牠比我們還愛父親!
一星期後,家裏的戚友漸漸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無論誰叫牠,都不答應,偶然在樓梯上溜過的後影,顯得憔悴而瘦削,連那懷著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我初到的幾天,家裏突然增多了四個人,在玳瑁似乎感覺到熱鬧與生疏的恐懼,常不肯即刻進來。
在近來的這一匹玳瑁之前,我們還曾有過另外的一匹。牠有著同樣的顔色,得到了同樣的名字,同是從我姊姊家裏帶來,一樣地爲我們所愛。
有兩次玳瑁到鄰居去遊走,忘記了吃飯。我們大家叫著「玳瑁玳瑁」,東西尋找著,不見牠回來。父親卻猜到牠那裏去了。他拿著玳瑁的飯碗走到門外,用筷子敲著,只喊了兩聲「玳瑁」,玳瑁便從很遠的鄰屋上走來了。
而現在的這一匹,是屬於父親的。
「把牠們丟出去!」外甥叫著說,但他同時卻又喜悅地撫摩著玳瑁的小孩們,捨不得走開。
「玳瑁,這裏來,在這裏。」我們學著父親彷彿對人說話似的叫著玳瑁說。
那裏是四個小孩,白的,黑的,黃的,玳瑁的,都還沒有睜開眼睛。貼著壓著,鑽做一團,肥圓的。捉到牠們的時候,偶然發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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