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心靈
鷺與鶴

「鷺肉好吃嗎?」
一九八二年四月,我在報上看到一則電訊:「白鶴是世界上瀕於滅種的珍稀候鳥」,「這種鳥現在世界上僅存二百五十隻左右。」難道全世界只有二百五十隻左右的白鶴了嗎?我尋思,鳥類學者的估計不夠確實,他們不知道靑藏高原上的白鶴。
「這鷺皮。你們賣給我吧!」
有人拿著今年元旦的報紙,興冲冲地對我說:「你看,黑龍江札龍自然保護區孵化馴養丹頂獲得成功,遊客可與好客的仙鶴一起散步、合影。」
「灰鶴見了人,好像很高興,彈跳到半空中,又滑翔下來。在夕陽折射的七彩霧氣中,它們那樣飛舞,眞美!」
他哈哈笑指著報上的消息說:「看,一九八二年冬在鄱陽湖越冬的白鶴是一百八十多隻,和天鹅、黑鶴、白鶴在一起。江西省政府正規劃將這片湖濱水域劃爲珍禽自然保護區。」他又指著最下邊幾行,聲音粗重地唸道:「捕殺珍禽觸犯《憲法》第九條和《刑法》第一百三十條,政法部門應依法懲處;對有法不依的黨政人員也應追究失職責任。」
我愛讀杜甫的這首詩,讀時就被引入了令人心胸開濶的美景中。五十年代初,在北京,我對一位青海省的藏族朋友讀這首詩。他聽著,眼睛裏閃起了光亮,眼角露出了笑紋,開口說:
益希卓瑪 (1925-)漢名王菊芳、王哲。藏族,甘肅甘南人。曾任記者、編輯,現專事寫作。散文未結集。
有人說:「說不定不等它死,就會有一顆子彈追上它,最後是垃圾裏一堆燙壞的毛,一張皮也留不下來。」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有槍的人看見,會把它們打下來的。」「最好抓住,養在家裏,人就不能打。」……
「是在札陵湖和鄂陵湖邊,碧玉一般的湖,綠茵茵的草地,白皚皚的雪山,一行行的白鷺飛上和-圖-書蔚藍的天空去,眞是美極了!」
另一個朋友告訴我,他曾在沼澤地上,看見大群灰鶴,他邊表演邊說:
鶴是世界珍鳥,每年橫空飛翔數千里,經過千山萬水,無數城鎮、村莊、農田、森林,經過億萬人的頭頂。怎麽才能保護它們呢?我束手無策,憂心忡忡。不料我剛將自己的苦惱說出來,就聽到很多心弦發出共鳴。有人告訴我:
我舒了一口氣,心裏想,那個捕殺白鶴三百隻的青年,如果不曾受到「白鶴」報復,現在依法懲處應判多大的罪?可是過了一會兒,我還是不免憂慮,在荒僻的大草原上,誰去執行法令!?瑪曲草原上的朋友,聽我講完,爽利地答道:
我沒好氣地問:
眞是無法對待這無可奈何的事。過了幾天,我離開了博拉,也就不知那隻孤鷺的下落了。
「我們甘南還有珍貴的黑頸鶴,就在朶海邊上繁殖,需要保護。」
但他又給了我美好希望,說在西藏羊卓雍湖邊見過白鷺。
人們知道了我愛鷺,就有人來報信。說另一隻白鷺,就在附近飛來飛去。晚上在二三十里路內的大樹上棲息。我和一些朋友商量怎麼辦。
這個事件簡直令我的心情沈重到窒息,我的思緒很紊亂,一陣想像著在藍天、碧湖間飛舞著三百隻白鶴,一陣想著冒煙的槍口,墜地的死鶴;一陣想到一床鶴絨被和受到報復的青年人。我不由作起惡夢來,夢見一架很大很大的天平,一群白鶴站在天平的一頭歇息,使天平的這頭重重傾地,天平的另一頭一床脹膨膨的鶴絨被,高高翹在天空。一個陌生的青年向白鶴撲過去,跳上了天平。白鶴飛走了,天平平了。我覺得奇怪,這青年人怎麼和鶴絨被一樣輕?突然,像捲起了一股狂暴的雪風,飛舞的鶴群遮天蓋地地向青年撲了過來。我驚醒了,渾身都是冷汗。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和*圖*書
「前幾年在鄱陽湖越冬的白鶴是多少?」
「我見過比這還美的景色。」
我想起一個藏族民間故事,有一個人,背了一段檀香木,到集市上去賣。因爲檀香木很珍貴,一時無人問津。他看見賣木炭的人,一下把木炭賣光了。他就去把檀香木燒成木炭,到集市上去賣了幾個小錢。我認爲射殺珍禽白鶴吃肉、做絨被的人,比之把檀香木燒成木炭的人,更加愚蠢。這種愚蠢源自於自私與貪婪。而他的貪婪是極渺小的,却破壞了大自然的美。人類往往付出很大的代價去追求自然美。這些渺小的破壞者所造成的重大損害,不僅使人惋惜,也使人忿怒。
《格桑花》
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你也愛鶴嗎?它們來這兒過冬,過些日子才能到。」接著,他一揮手說:「咳!世界上怎麽會僅存白鶴二百五十隻左右?這兒一個靑年人打下的,就有三百隻左右,做了一條鶴絨被子。」
「打獵那麼厲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珍禽奇獸,隨便打,還有什麼白鶴!」
我忿忿地想,若早知道你們饞著吃肉,我送給你們一隻鷄,何必打下稀少的白鷺。我沒有把話說出口,一眼瞥見他們丟在一旁的鷺皮,我連忙說: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燈下看書。一個孩子氣喘吁吁地跑進我的房子來。我抬頭看見他的眼中閃動著亮晶晶的淚花,心猛地一沉。他哽咽著說:
他出神地凝視著遠方,好像又看見了那景色似的,喃喃說:
這陣,我聽了靑海朋友的講述,多麼嚮往札陵湖和鄂陵湖的美景。特別是有白鷺在飛翔,說不定眞有一群落下來,……我不由失笑,難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想著它們變成仙女,領著自己跳舞?
「不如鷄肉好,肉絲子很粗。」
幼小時,在我的出生地——山清水和-圖-書秀的卓尼縣紐子村,我的阿姐對我說,有一種大白鳥,是美麗的白衣仙女變成的。她還對我講了白衣仙女愛跳舞的神話故事。於是我稚氣地遐想:在沒有人和我玩的時候我去坐那飄浮著七彩雲霧、郁郁蒼蒼的原始大森林邊,等著,等著,天上飛下一群白鳥來,落地變成了一群穿著白絹綢衣裳、美麗無比的仙女。她們溫柔和藹,攜起我的手,一塊兒跳舞。但是我沒等見白鳥,就跟著父母離開了故鄉。
有人說:「鷺是情操很高的鳥,孤鷺是不會再去找鷺群的。它會在喪失侶的地區飛來飛去,直至死去。」
以後我聽說,那個青年的死,是因爲他打死大批白鶴,當地群衆一再阻攔,他不聽,最後他遭到了「白鶴」的報復。
他冷冷地說:「那個青年人也死了。」
八十年代初,我又在北京見了那位靑海省的朋友,我對他談了這件痛心事,又談了想去札陵湖和鄂陵湖。他陰沉著臉,搖頭說:「你去札陵湖和鄂陵湖,也見不到白鷺了,那兒的白鷺都被人打光了。」
我急問:「現在還能看到嗎?」
「一個也不見了。」
「你要,就拿去吧,賣什麼。早不知你要,尾巴上的毛最好,已被人拔去了。」
這是一篇大陸少數民族作家所寫的環保散文。對自然生態的愛惜,原是人性中可貴的一部分;作家的心靈細緻,覺察動物身上的精神層次,乃生愛惜之心,讀者在本文中必能產生此一共鳴。文中提及藏族民間故事,把檀香木燒成木炭以便容易賣出,實為另一種形式的焚琴煮鶴;另外,主角夢見鶴群與青年的部分,都具有強烈的情緒幻想。
鵝黃的草芽哪天早上出生?
封閉的泉眼哪天早上睡醒?
凜冽的寒風哪天早上退走?
盼春的牧人們去問鶴的翅膀。
那天,我趕著馬群走向沉靜的牧場,
看見雙鶴在分水嶺上飲水梳粧。
時而引頸佇立,時而彈跳滑翔。
還用自己的語言問好:「喀啷,喀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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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人能爬上七、八丈高的松樹去;更沒有人能保險抓住白鷺;也沒有人能說出怎麼馴養白鷺。我們都在輕輕地嘆息,惋惜白鷺不懂事,沒有棲息到博拉河南岸綠郁郁的大松林裏去。那兒,近黑就沒有人去了。而這松樹園座落在村莊中,村中只幾十棵松樹,就像大地上一撮豎起的毛。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見樹上潔白的白鷺。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將這些告訴它倆呢?我無可奈何地對孩子們說:
「啊!」我站起來就往外跑。待我和孩子到林業站,他們已把肉吃得精光。
鶴對人那樣嫵媚地舞著,人却對它開了槍,我心裏簡直不知是什麼滋味,失望地想,在故鄉是見不到鷺和鶴了。
我大吃一驚,憎恨地問:「鶴絨被子不是和鷄毛被子一樣嗎?他爲什麼要這樣幹?」
一個孩子說:「有人看見它們在農田裏找吃的。」
我說:「它比我的任何一件衣服都珍貴,只可惜缺了尾巴和爪子。」
「你們要對大家說,誰也不能打白鷺。」
不料七十年代初期,我竟在故鄉見到了白鷺。那是在離州府所在地合作鎭僅廿公里的博拉。一個清秋的傍晚,幾個孩子跑來喊我,說飛來兩隻白鷺,臥在松樹園裏。我跟著孩子們,急急忙忙跑去。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我看見最高的松樹枝丫上,有兩個不小的白團。我說:「天亮了,才能看它們飛。」
「怎麼把一張鷺皮放在衣箱裏?」
一個孩子說:「天亮,它們就飛走了。有人說,已經飛來幾天了,天黑才來棲息在這樹上,白天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我再次翻開報紙:「白鶴……每年夏季在西伯利亞一帶繁殖,秋冬時節南飛千里到伊朗、印度等地過冬。不知何故,近年來在伊朗、印度過冬的白鶴越來越少,總數已減少到幾十隻。」「大群的白鶴究竟在和-圖-書何處過冬呢?世界各國的鳥類學家一直在尋踪覓跡。」我覺得每個字都射出針芒,刺痛著我的眼睛。我的臉發燒,爲中國人中有那樣的「獵手」,造成了整個人類的損失羞恥。
我雙手捧回白鷺皮,把它晾乾,鄭重地放進了我的衣箱。有人笑我:
我說:「要保護它們。」
「林業站的人把一隻白鷺用槍打下來,吃著肉。」
九月,我到西藏參加五省(區)藏族文學創作座談會,有幸到了羊卓雍湖。我望著在蔚藍色的天幕下,遠遠聳立的雪峯,近邊美如松耳石、亮若明鏡的湖水,心裏想,如果在這靜物畫中,再有仙鳥白鶴翔舞,眞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了。我不由惆悵,白鶴啊!你是還沒來到呢?還是……我不敢想下去。兩天後,在拉薩和一個長期在西藏的漢族朋友談起這事,他微微一笑說:
六十年代初期,我回到故鄉——甘南藏族自治州。有人告訴我,在瑪曲大草原上,黃河岸邊,看見過白鶴在飛翔。後來我去瑪曲,站在西傾山上眺望平展展的大草原,只見向東流入了草原的黃河繞一個大彎,又浩浩蕩蕩向西流去。可是廣濶寶藍的天却很空寂。啊!白鶴,你在哪裏?一個朋友白了我一眼,氣鼓鼓地說:

我拿出剪報,指給他看一段:「我國鳥類學者經過幾年的考察,一九八〇年冬終於在江西鄱陽湖的一個沼澤地發現九十多隻越冬白鶴;次年,他們在同一地方發現了同樣規模的白鶴群,同時又發現了一個新的白鶴群,數量超過五十隻。」
「噢!格薩爾達字(鶴的藏名),那是格薩爾王的牧馬人,藏民是不打它的。」遠在靑海果洛草原上的詩人格桑多杰,好像也知道了我的心事,寄來他的詩集,其中有鶴的頌歌。我喜不自禁,啊!靑藏高原還是鶴的家鄉,聰明的愛鶴人,豈不就是保護鶴的力量。請聽詩人的歌聲:
我們一塊兒高興,共同盼望著白鶴、灰鶴、黑頸鶴都能和丹頂鶴一樣幸運。剛過十天,他又拿著報紙來找我,滿面生輝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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