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根源就是生存，對於死亡的探索則是追尋生存意義的另一種方式。

「這盆花眞漂亮！」

一個落葉紛飛的秋天，我和Ｗ又來到大學附近的布洛尼樹林（Boisde Boulogne）。每回漫步在這座樹林裏，約翰．杰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名字，總是輕輕掠過我的腦海。這位在瑞士日內瓦出生的法國大作家，生前雖已飲譽世界文壇，但爲了不肯迎合當時的社會潮流，獨持自己的思想、見解，因而在世間受盡磨難。盧梭說過一句話：「世人皆濁，唯我獨淸」。這句話表達了他內心的驕傲，不甘於隨波逐流，同時傾瀉出他滿懷難言的鬱怒。他以《論科學與藝術》（Le Discouns sur les scienceset les ants）一文茁起在巴黎的文壇，但他的名著《愛彌兒》（L' Emile）在巴黎出版時，不但遭到查禁，國會還下令拘捕作者。幸好他的朋友消息靈通，讓他及時逃往瑞士，才免受牢獄之災。盧梭一生多災多難，並常感缺少一位知心的朋友。他一生中最寫意的日子，是生活在日內瓦的時光。而他在巴黎最快樂的時刻，是獨自漫步在布洛尼樹林裏。因爲這座只有風聲、鳥鳴的樹林，能爲他憂傷的心靈拂過一陣和暖的風。

處身在這座小公墓内，我彷彿進入一個童話中的世界。這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絕不像一般的公墓那麼冷冷清清。因爲除了好奇的遊客外，墓中貓狗的主人也經常來「掃墓」。這些如同孝子賢孫般「忠誠的朋友」，可眞是名副其實的掃墓。看吧！前面那兩位中年婦人，一位拿著小掃帚掃乾淨小墳的四周。另一位提來一桶水，兩人就合力把大理石的小墳洗洗抹抹。然後，拔去小墳前凋謝的花草，再種上新鮮的花草。當她們在進行這些工作時，眼睛紅紅，一臉悲戚，像是墓中躺著的是她們心愛的孩子。可不是，墓碑就這樣刻著：「我們的小碧姬，你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全黑色的。」他回答。

「狗墓？」我被他的問題弄得有點糊塗。

「這是很好的寫作題材，你有膽量過去和他談談嗎？」

那一天，當我踏著布洛尼樹林的落葉，心裏懷想著瑞士N城的森林時，Ｗ突然問我：

梅苑的〈人間天堂：狗墓〉卻是以寵物的生死做為素材，但是本文的主題仍然回拍人性。「人不如狗」的社會現象呈現出當代人際關係的扭曲，而豪華的狗墓不過是業主的商業飯碗，在在諷刺著巴黎的人文景觀。冷若冰窟的巴黎人將他們的人情味和友誼移轉到狗的身上，因為人與人之間已經喪失信任的關係。作者梅苑在七、八〇年代交替之際寫下這篇文章，不論他對當時巴黎人的品評是否準確，以狗墓為喻反觀人世的看法，值得我們思索。

「這個墳墓花了不少錢吧！」

「當然有。」我毫不猶疑地回答。

空氣有點尷尬。

再看看那一邊，一位老先生竟然跪在地上再三親吻冰冷的碎石。他那分激動的神情，如同親吻著他剛去世的妻子。我不禁被這個場面呆住了。這時候，Ｚ走近我身邊說：

這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進門處是這樣地簡陋，裏面除了貓狗墳墓外，別無可看，卻收門票6法郎，分明是一種公開的敲詐。但有什麼辦法，這麼遠路來到，還走了不少冤枉路，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難道僅爲了區區幾塊法郎而過門不入？

我把頭一摔，摔落了這些思想，回過頭來對我的朋友說：「快來這裏看看，楊柳垂岸，流水映著陽光，多麼美麗的風景，讓我替你們照一張相吧！」

這座「人間天堂」建於一八九九年，初時只是葬狗。但貓狗同類，當貓主人知道狗有墳場以後，不甘他們的貓寶貝受「歧視」，也爲貓要求在這裏占一席地。業主把這塊私有土地開狗墓，可能對狗「情有獨鍾」，但主要還是一種做生意的眼光，目的在賺錢。生意既然上門，豈有拒絕之理，因而同意貓狗兼收。但既名狗墓，https://m.hetubook.com.com裡面還是狗的世界，貓的數量極少，如同一些外地人死葬在異鄉。

他剛剛還說起：他在巴黎總要低著頭走路。我問他：爲什麼？他回答：要不然，常會印滿一鞋狗糞。我聽後爲之失笑，並且同感巴黎的狗主人缺少一點公德心。所以，我以爲他還在開玩笑，諷刺那些愛狗如己的巴黎人。我參觀過巴黎的貓、狗商店，知道一隻狗的價值比一些人還要值錢。我還在大街上看到他們的愛犬穿上特製的羊毛衣，而一些窮苦的老人卻穿著破爛的衣服瑟縮在寒風裏。但我還不曾聯想到這些「寶貝」，居然還有一座「公墓」。

這是我所熟識的巴黎人嗎？這是我常感到如同處身在冰庫的社會嗎？我眞被弄糊塗了，他們對無知的動物如此多情，爲何我老覺得巴黎是一個無情世界！？

「你參觀過巴黎的狗墓嗎？」

過一會，他又說：翰夫如何懂得他的心意，如何聽話。翰夫在去世的時候，他又如何傷心。最後，他黯然地說：

這座狗墓位於巴黎郊外，地處幽靜的塞納河畔。空曠的四周，悅人的風景，在人烟稠密的大巴黎，算得上一座世外桃源。巴黎一般小市民住宅區，大都密集在一起，如同鴿子籠，這家的前窗對著那家的後窗。住在窗裏的人，常有坐井觀天的感覺。而這座墓園環境幽美，一座座式樣別致的小墳，墳前各式各樣的花草，還有塞納河上活潑潑的流水，哪有一丁兒「公墓」的氣氛，倒像是一座人間天堂。

賺錢，本來就是這座狗公墓建立的目的。他們侍候的是錢，並不是狗。一年這麼長，誰知道狗主人會產生什麼意外？誰知道他的後代是否承認這筆帳？但對巴黎的人情味，我有相反的看法。我覺得巴黎的人非常講究人情關係，有時連生病入醫院，考試拿學位也要靠人情。這裏的宗教也只爲權力與金錢服務，無非勸導那些可憐人、那些蒙受不公平的人安分守己，不要惹事生非。反正去世以後，天主會用天堂的福樂償還在世上受苦的人。每天在我眼下流過的事情，我只看到人情關係的重要，很難得看到公平與正義。在巴黎，如果沒有人情關係，幾乎路和*圖*書路不通，除非囊中有金。

「漂亮極了！」他那分高興，如同遇到一位賞識人。他再說，「它非常可愛，會做出許多花樣逗我高興，我替它照了許多照片，貼滿兩本照相簿，可惜……」他未完之意，像是有點遺憾我無緣一見。

「你不知道巴黎有一座葬狗的墳場嗎？」他再問。

在你去世的時候，如果你看到我錐心的痛苦，你絕不願意離開我。

一時間，我真不知如何回答。花二十五法郎爲狗買一盆花，如果把這筆錢送給地下電車過道的可憐人，一定會得到無盡的感激。在巴黎，常有一個大男人向我討一個法郎，使我心驚一個法郎就能夠買下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還有，這位老先生永遠不會忘記的，是一條狗。難道世上沒有一個人値得他永遠懷念？難道過於現實與冷酷的人情傷透了他的心，他只好寄情於狗？我很想問他：您有孩子嗎？您有親人嗎？您有朋友嗎？但爲了禮貌，我吞下了這一連串的問題。

我常對我的朋友說：「我是一朶深山的野花，不屬於巴黎的。」雖然這裏是作家的搖籃，供應著用不完的寫作材料，雖然這裏的藝術氣氛薰陶著我，使我留戀，但我這個來自深山裏的人，無法適應大巴黎那種千變萬化，無奇不有的生活。我還背著一個思想包袱，逆著潮流，因而常被周圍的環境壓得透不過氣來。我在巴黎最賞心悅意的時刻，也是漫步在布洛尼樹林裏，在大自然中暫時卸下生活的壓力。

我最親愛的克利，你將在我心中永生。

「您一定很喜歡您的狗吧！」我接著說。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沿途所見，再無好奇，而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看吧！這位老太太一邊掃墓，一邊流淚，好像在傷懷她的愛子。那位站在小墳前的老紳士，喃喃自語，像是向早逝的老件低訴著他的寂寞、痛苦。那位神態黯然的小姐，蹲在地上爲她的貓寶貝種植花草，如同在細心整理愛人的遺物。我順步停在一座小墳前，看到碑文上寫著：

我正想再找一個話題時，卻看到W和Z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邊。多了兩位男士，一時更難找到合適的話題，我便乘機說聲：再見。

「在翰夫之前，我還www.hetubook.com.com養過一條狗。但翰夫去世以後，我不再養狗了，因爲我忘不了它……」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沉。

我注意到很多小墳都嵌著一張狗相片，其中有一張相片還伴著狗主人。我想：這位主人當時一定恨不得與她的寶貝同亡。但這個小墳卻沒有相片，我便找到話題說：

「花了三十五法郎呢！」老先生回答，用一種對待熟人的口吻。

Ｗ也沒有參觀過這座狗墓，只是聽朋友談起。他告訴我所知的狗墓情況，還背出一段刻在狗墳上的碑文：

再看看旁邊的碑文：

「您的狗是什麼樣子的？」

「單是建築這個墳墓就要五百法郎。」他回答，「每年還要付二百法郎的地租。如果晚付一兩天，他們就來信通知：限定在一個日期内付清地租，否則要把狗掘走。這些人只知道錢，沒有一點人情味。」

「一定很漂亮，是嗎？」我再說。

「呵：太喜歡了！」他的表情像在懷念一個心愛的人。然後，無限感慨地說：「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我今生永遠不會忘記牠。」

一進入墓園，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狗墳，四周圍繞著花木，十分氣派，如同一位英雄的墳墓。看吧！墳上還有這位「英雄」的塑像，伸出舌頭，栩栩如生。一位小女孩伏在它的背上，象徵著它的「英雄」事迹。巨大的碑文上刻著：「牠救了四十個人，卻被第四十一個人殺死。」

我多麼想表示一點同情，但我的反應幾乎要失笑。於是，我立即轉開話題：

於是，我如同一位勇士舉步上前。當我以一種參觀者的姿態來到老先生的身邊時，他已從地上站起。我很自然地停住脚步，像是被這座小墳吸引。在墓園内各式各樣的小墳中，這只是一座普通的狗墳。墓上的碑文也很簡單：「我的寶貝——翰夫，死於一九七五年。」但排列在墓前的四盆塑膠花，身價非輕。我指著其中一盆剛放上的塑膠花，搭訕著說：

但很奇怪，我的法國朋友都不知道巴黎有一座葬狗的墳場，看來，這只是有閑階級的「娛樂場」。我好不容易在一本遊客指南裏，找到狗墓的所在地。在復活節假期內，選一個陽光滿地的日子，我們一行六個人，浩浩蕩蕩地遠征這座人間天堂——狗墓。

「葬狗的和圖書墳場？」我用含笑的眼光望著他，但他不再開口。過了一會，我才說：「不知道。」

對嗎？還是不對？Ｗ頗爲這種「人不如狗」的社會現象，感到憤憤不平。我呢？一時間，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當時的感覺。你說完全沒有理由嗎？今日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你常常被自己所信任的朋友出賣。我一次又一次跌倒，都是爲了太相信朋友。而你的狗永遠不會出賣你，當你獨遊或夜行的時候，它還能照顧你的安全。可是，狗終舊是一種畜牲，雖然有點通靈，但它不能言語它如何能安慰你的孤獨與寂寞？當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你，而它還留在你身邊，陪你守著一屋的冷清，因爲它的生活必須依賴你。當你遇到困難時，牠能夠你排難解憂嗎？當你跌倒時，牠能夠扶你起來嗎？牠在你痛苦的時候也作悲鳴，因爲你在痛苦中忘了安排牠的飲食。你能夠和牠取得心靈共鳴嗎？你快樂時，它踩跳著，不是牠懂得你的心意，只是你有一份好心情逗牠玩樂。你又是否把你對狗那份信任，去信任你身邊的朋友？不錯，爲了太信任朋友，我曾經一再跌倒，不但跌得頭破血流，還一度陷入前後無路的境況中。但午夜細思前因後果，只能怪自己太天眞，做一個這麼重大的選擇，還不肯多動點腦筋，仍然那麼輕信別人。但當我陷入困境時，爲我解圍的，同樣是我的朋友。你付出去的眞誠，多多少少總會得到一些回報。而你所養的狗，有一天你把它惹怒了，它同樣會咬你一口。如果你再惹一惹別人的狗，它會和你講朋友？所以，狗絕對替代不了人與人之間的位置，只是在今日過於現實的社會，你應該有一雙慧眼去選擇你的朋友。當我越是了解人生，我越是愛那些樸實、正直、善良的人；越是愛那些在雪中送炭的朋友，絕對不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