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對於書籍的戀執,也只是「執」的一種,書籍以外,我還有許多戀難捨之「執」,如對於故鄉,對於舊遊之地,對於久違的親人,對於已逝的愛,甚至對於已失的贈物,每一想起,我都感痛苦與戀念。有時候想想,覺得這些「執」才是有我的生命,如果「無執」,也許我的生命也就不存在了。這因爲一個人最基本的「執」是生命,除非一個人對於生命可以隨時準備「捨」,對於其他可以無「執」,否則,一切的「執」也都是對生命的戀執。
我不知道那時候怎麼有一種想法,以爲我是以北平爲第二故鄉的,我於再離開北平的時候,把這些書存在一個朋友家裏。再沒想到我就此一直沒有機會回去。那位朋友的房子原是他們自己的,可是多年以後,他們連北平的房子都賣掉了,我自然也無法知道我這些書的下落。
人在這個世上,都有所「執」,佛所敎我們的是「無執」。但是人而無執這短短數十年也就更加空虛。想到人生的無常,能「執」也應該準備能「捨」。「捨」是一種英雄的行爲,對於我們這種凡人是不容易的。這因爲「執」是一種累積的得,「捨」則是一種突兀的失。
此後有一個時期,我對於買書的興趣不多,但陸續也積了一個書架。以後我去歐洲,雖然是窮,總也節衣縮食,帶了兩箱子書回國。這時期我在上海,很苦悶也很無聊,每天在家,就以閱讀消遣,這又開和*圖*書始我逛書店的習慣,我相信我的收入的一半又都換了書籍。
我因此想到周作人「落水」(編按:指抗戰時周作人接受汪精衛政府的職務)的原因,他之所以不想離開北平,實在也正是他不想離開他安居幾十年的家,而主要的想也是他「苦茶菴」裏多年收集的心愛書籍,可是外物還是外物,在勝利後,他到了蘇州獄中時,他的書籍也都已散失了。
抗戰時期,我離開上海,我的書又寄存在戚友家,以後我到重慶,到美國,又積了不少的書,勝利後,我重回上海,我把我前存的書籍同我新帶回的書匯集一起。我把這些書都帶到我的故鄉,那是江南的一個鄉下,那裏還有我父親的許多書籍,我曾經作過粗粗的整理,以爲此後隨時都可以回去讀讀書。其實,當時主要原因是上海房子很貴,我一個光身還有辦法,而這許多書,則就決不是一間小房間可以放下的。沒有想到存到故鄉以後,這些書再也無法同我見面了。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看《三國演義》一類的小說,後來又看一些林譯小說(編按:林紓的翻譯小說。林紓一生正式刊印了十一個國家一百零七位作家的二百一十種作品);但到了中學,我對於閱讀就已絕緣,那時候好像大部分人都以爲中國之疲弱是因爲科學不發達與工業落後,我們的中學就遵循著這個口號,要學生致力於數、理、化,上課以外,我們忙於做數https://www.hetubook•com•com學與物理的習題,再沒有其他看書的時間,我記得我那時候連報紙都很少看,學校以外的事情,眞是什麼也不知道。
一個人的癖好往往是一種累贅;環境尤其是最大的條件。愛好書籍就還需有放書的地方,沒有地方,書籍的享受是不可能的。在這動亂的社會中,一個人既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身外的戀執實在是一種苦事。
到香港後,我發誓不再買書,但是零零碎碎的廉價版的書還是買了不少,不過我是準備著一種「捨」心,覺得隨時都可以抛卻,但奇怪的,是有時候想到一本書而忽然找不到的時候,心裏還是不舒服,這種不舒服與想到我家中的存書而不舒服雖是不同,但是同是一種可憐的「執」。
我當時非常傷心,很想再補購我失去的書,但是那些書靠長時期一本一本買進來,現在要一下子補充,自然是沒有這個力量。而在我以後留北平的時期,興趣與環境都有轉移,我的逛舊書店習慣未變,隨時還是在買想讀的書,因此再無力去補購過。
〈書籍與我〉一文意蘊平淡、行文樸實,但仍然寫出離亂一代的悲涼。大部分的文人都有「書癡」「書狂」的癖性,要養成讀書的習慣,藏書、蒐書自然是必要的條件。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不過轉徙的求學生涯、顛沛的流亡歲月,這m.hetubook.com.com些沉重的「黃金屋」卻是最容易散迭毀壞、又最不容易隨身攜帶的「長物」。「捨是不易的事,自然無執才可以無捨,然而無執豈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辦到的。」徐訏如是說。文人對於書固然是「有執」,聊以自|慰的或許是此「執」總歸是一種「雅執」吧。
我是一個窮學生,現在眞後悔我把有限的錢不用於吃而用於買書,自然那時候買的書沒有什麼太值錢的,但是有一批教授指定的參改書,則都是我從日本轉定來的新書。這些書我實際讀了的不過四分之一,等我大學畢業,離開北平的時候,我把房子讓給一個朋友住,我的書就存在房間裏請他照顧,誰知我過了一個暑假回去的時候,他竟把我值錢的書都拿去賣了。
《徐訏全集》第十集,正中書局
一九八七年版
像這樣的學生,考大學倒是很佔便宜,可是進了大學,才知道天高地厚,各種學問,竟連聽都沒有聽見過。那時候知識慾非常旺盛,好勝心很強,於是開始一個長長的時期狼吞虎嚥的閱讀,不知怎麼,以後我對於書籍就開始迷戀,諸凡讀過的書固然都想保存,聽到翻到的書也想佔有,預備將來慢慢來讀。最神經病的,就是對於許多著作都想讀原文,我後來在學校裏想學過許多文字——如德文、日文、俄文、法文,自然一樣都沒有學好,但是我竟hetubook•com.com預先的想有我看過的中英文譯文的原著,以爲我慢慢的可以對照著讀,而逛舊書攤也變成我那時候唯一的消遣。
捨是不易的事,自然無執才可以無捨,然而無執豈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辦到的。我對於書籍戀執,不過是我千萬戀執之一,其因此而生的痛苦,實際上也祇是我生活上因對其他的戀執所生的痛苦的千萬分之一,這也可見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短短的一生該有多少的痛苦了。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人住在香港,有人問他爲什麼不把太太接來;他說他夫人一來,家裏的房子就沒人看了。那麼房子是他自己的麼?不,是租的。房子既然是租的,他把太太接來,房子豈不就可退掉。他說因爲那房子裏保存著他幾十年收藏的書畫。這個朋友的心境我是完全了解的,但是再仔細想一想,所爲收藏的書畫與家的存在究竟在哪裏呢?除了他心裏相信以外,實在很少根據。他既然在這裏,這個家對他只是兩個月一封信的聯繫。假如把這些書畫賣掉了,房子退了,他太太來此與他團聚,只要他能相信他的書畫與家還是同樣的好好存在著,這不是一樣可以安慰自己麽?像現在這樣,他一個人在這裏,他固然並沒有他心愛的書畫,也沒有心愛的太太。如果能有「捨」心那至少可以與太太團聚。老實說,他自己既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也更不知道他回家時是否還能「書畫依舊」。而竟執此難捨,這也竟是書生共同的m.hetubook.com.com一種弱點。
談到書,我現在正看到大陸出版的很多可愛的重印的書籍,與複製的畫,對於我這種有「執」的人,有時不免躍躍想買。可是我眞不了解在大陸的知識份子也會有人想去買它。因爲用無產階級觀點來看,愛收藏這些書畫,實際上還不是小資產階級的私有慾,或者是知識份子的劣根性,似早應該肅清與掃絕才對。而且當居住的自由已失,職業的調動唯命是從,隨時準備爲人民服務而變動而犧牲的社會中,作爲進步份子,對生命都應該無所執戀,怎麼還有什麼心情去收藏書畫呢?因此,其結論應當只是兩個,一個是竹幕裏並沒有人買這些「撈什子」,一個是竹幕裏的人還是同我們一樣的有所戀執。如果一個人對於精印的書畫都還會戀執,那麼對於人間的溫暖,傳統的情感怎麼能「捨」呢?
徐訏 (1908-1980)本名伯訏,筆名徐于、東方既白、任子楚。浙江慈谿人。北京大學哲學系、法國巴黎大學畢業。曾任《論語》半月刊、《人間世》半月刊編輯、《掃蕩報》駐美特派員。曾任教於中央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新加坡南洋大學、香港浸會學院等校。曾創辦《宇宙風》半月刊,主編《天地人》、《作風》等雜誌。著有散文集《海外的麟爪》、《西流集》、《蛇衣集》、《傳薪集》等,後由臺灣正中書局集爲《徐訏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