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制制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中國歷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後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皇帝懶惰本來並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只須任用一兩個能幹的大臣,甚麼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歷史上不乏「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幾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這在世界歷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後。
明朝的覆滅,開始於神宗
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嚮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制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萬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後,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那時莎士比亞只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裏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後,倫敦還由於太污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在萬曆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萬曆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和-圖-書
然而萬曆初年,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製作的瓷器最精采。萬曆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傑作。因為萬曆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幹的大政治家。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徵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份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歷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註釋本。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築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這象徵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徵稅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礦稅。只要「礦稅使」認為甚麼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御用徵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甚麼奏章都不理會,但只要是和礦稅有關的,御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准。和*圖*書
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於極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在這樣窮兇極惡的壓搾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做了皇帝,要甚麼有甚麼,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因此近代有一位歷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系的遺傳。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兒
神宗接位時只有十歲,一切聽母親的話。兩宮太后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極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等於是宰相。
從萬曆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他重用名將李成樑、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異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只得安分守己而和和_圖_書明朝進行和平貿易。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餘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清丈全國田畝面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分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稅。他全力支持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氾濫成災的黃河與淮河治好,將水退後的荒地分給災民開墾,免稅三年。官僚的升降制度執行得很嚴格,嚴厲懲辦貪污。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像的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覆。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和-圖-書
註:每一節文末的註釋只是表示:文中的事實全部都有根據,並不是小說。對歷史研究沒有興趣的讀者們大可略過註釋不讀。
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皇宮的www.hetubook.com.com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只十分之一、太監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只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由於在正德年間開始採用了越南的優良稻種,農田加闢,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因為推廣種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嶺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只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御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裏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裏,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只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神宗年號萬曆,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並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後來更抽上了鴉片。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於鴉片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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