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立新人生觀

首先要認定的是新的人生哲學不是專講「應該」(ought),而是要講「不行」(cannot)。舊的人生哲學常以為一切道德的標準,都是先天的疇範,人生祇應該填塞進去。新的人生哲學則不持先天疇範之說,而祇認為這是事實的需要,經驗的結晶,經過思考後的判斷。應該不應該的問題較空,成不成、要得要不得的問題更切。拏文法的定律來做譬喻,本來是先有文字而後有文法,文法祇是從文字歸納出來的。文法的定律並不要逼人去遵守他,但是你如果不遵守他,你就不能表白意思,使人了解。你自己用文字來達意表情的目的,竟由你自己因此而打消。所以這是不成的,就是要不得的,也就是所謂「不行」的。
人生觀不是空虛,是要藉生活來實現的。不是身體力行,斷不能領會到這種人生觀的意味,維持他的崇高。所以要實現這三個基本的人生觀,必要靠以下三種的生活方式。
當然人格是道德的名詞。須知價值也是道德的名詞。哲學裏全部的價值論,就帶著道德的含義。儘管有人不喜歡他,要否定他,可是毀滅了他,則整個的人類也隨之毀滅,人類的生命也同歸於盡。這世界祇有讓禽獸和昆蟲來住,自不必再有人生哲學了!
第三是大我的人生觀——我們不要看得人生太小了、太窄了。太小太窄的人生是發揮不出來的。他一定像沒有雨露的花苞,不但開不出來,而且一定萎落,一定殭死。我們所以有現在,是多少人的汗血心血培成的。就物質而言,則我們吃的、穿的、走的、住的,那一件不是農夫、工人、商人、工程師、發明家這一般廣大的人群所貢獻?就精神的糧食而言,那一項偉大崇高的哲學思想,美麗諧和的音樂美術,心動神怡的文學作品,透闢忠誠的歷史記載:凡是涵煦覆育著我們心靈生活的,不是哲人傑士的遺留?我們負於大社會的債務太多了。祇有憑著他們方能充實形成小我。反過來也祇有極力發揮小我,擴充小我,才能實現大我。為小我而生存,這生存太無光輝、太無興趣、太無意義。必須小我與大我合而為一,才能領會到生存的意義。必須將小我來提高大我,推進大我,人群纔能向上;不然小我也不過是洪流巨浸中的一個小小水泡,還有什麼價值?這就是大我人生觀的真義!
(一)理想——理想(ideal)是人類對於宇宙和人生所能想像得到的完善的意境。他尤其是人生的啟示,也就是懸在人生前面的燈火,照耀在人生努力的過程上的光明。他不是空想,更不是幻想,因為他的產生是由精闢的思維和偉大的智慧磨盪孕育而來,並且是曾經嚴格的理則的考驗,和豐富的經驗的體會過的。人生最容易困頓在現實的溷瀦中間,不能振拔,是很危險的事。權審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就是沉淪在現實裏面可怕的心理。但是尤其可怕的是近年來青年心理中的所謂「現實主義」。共產黨以不擇手段的方式,利用青年求得一時滿足的心理弱點,到處鼓動一種「現實主義」。弄到青年不顧宿舍裏共同的幸福,一轉眼就把木床劈來燒開水;不顧實驗材料的極度困難,而把實驗室的酒精燈點來煮雞蛋;甚至於燒到教室裏的桌凳而弄到大家站著聽講!把求知的工具毀了,入學的目的丟了,祇為了一時的快意和滿足!那些遺害青年的毒辣煽動,造成這樣可怕的變態心理!這種變態心理的蔓延,最後到了一般的社會,造成一種所謂「吃光運動」!當民國三十七八年間,尤其是在南京上海一帶,許多人如瘋如狂的把儲蓄著可吃的東西吃了不算,還把可賣的東西賣了,由甲地坐火車到乙地,盡量的享受一下。享受過後,並不能「壽終正寢」,於和_圖_書是再來嘆氣和怨恨。共產黨企圖顛覆政府,破壞後方的目的是達到了,可是被鼓動到如飲狂泉的人們,卻是封鎖在鐵幕後面過饑餓和奴役的生活了!至於在社會道德上所留的餘毒,更是難於估計。受到這種惡果之後,我們還能不覺悟嗎?我們要恢復人性,提高人生,不能不有理想。我們要建設國家,重定世界秩序,更不能不有理想。理想是我們的遠景,也就是使我們興奮而努力的目標。理想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舒展的,所以最後的理想總是不能達到;可是正是因為如此,人生的繼續,才更有意味。
要發揮新人生觀以創造新生命、新秩序,必須要先創造一種新的空氣,這就要靠開風氣之先,和轉移一世風氣的人。社會的演進,本不是靠多數沉溺於現在的溷瀦的人去振拔的,而是靠少數特立獨行出類拔萃的人去超度的。後一種的人對於這種遺大投艱的工作,不祇是要用思想去領導,而且要以實行的榜樣去領導。看遍歷史,都是這樣;所尊孔、墨乃是力行的先哲。明季的顏習齋李恕谷一般人更主張極端的力行。就拏近代的曾國藩來說,他幫清廷來平太平天國,我們並不贊成;但是當吏偷民惰,政治社會腐敗達於極點的時候,他能轉移一時風氣,化亂世而致小康,也頗有人所難能的地方。他批評當時的吏治是:「大率以畏葸為慎,以萎靡為恭。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畏縮,曰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所以當時到了「外面完全而中已潰爛」的局面。他論當時的軍事,引鄭公子突的話,說是「勝不相讓,敗不相救,輕而不整,貪而不親。」他感慨當時的世道人心是「無兵不足深憂,無餉不足痛哭,唯求一攘利不先,赴義恐後,忠憤耿耿者,不可亟得……殊堪浩嘆。」他並不如一般人所想像,以為是一個很謹愿的人,反之他是一個很聰明而很有才氣的人;不過他硬把他的聰明才氣內斂,成為一種堅韌的毅力,而表面看過去像是一個忠厚長者。他憑藉羅澤南在湖南講學的一個底子,又憑自己躬行實踐號召的力量,結合一班湖南的書生,居然能轉移風氣,克定大難,為滿清延長了幾十年生命。(他轉移軍隊風氣的一個例子,很值得注意。他不是說當時軍隊「敗不相救」嗎?他以「千里相救」為湘軍「家法」,所以常常打勝仗。)一個曾國藩在專制政體的舊觀念之下,還能以躬行實踐,號召一時,何況我們具有新的哲學深信,當著這國家民族生存戰爭的重大關頭?
「牧童呵!你有不有哲學?」這是西洋自古流傳的一句問話。是的,牧童何曾不可有哲學,更可能有他的人生哲學,若是我們採取哲姆士(William James)寬大的胸襟,認為哲學乃是一種人生的態度。可是態度有正的、有偏的、有健全的、有不健全的,有經得起理智和經驗考驗的,有經不起理智和經驗考驗的。不但人生的苦樂,在此分路,即人生的有價值和無價值,也在此分路。所以人生哲學的研究,愈加不可忽略。鄉間的老農老圃常常要尋求,而且常常能把握住一兩句先民的遺訓,父老的名言,以為一生做人處世的準則,安身立命的基礎:這正是他生命合理的要求。何況知識與理智發展到相當高度,而又急切要追究人生意義的人們,尤其是青年?
以上三種生活方式,乃是真正有意義的人生的基礎。但是這三種生活方式,必須要連貫起來,好好的調劑和運用,方能達到完善理想的人生。說到此地,我們不能不更進一步,去認識三個精瑩而又偉大的力量了。
在現時代,人生哲學更有他重要的意義和使命。因為在這時代,舊道德標準都已動搖,而新的道德標準尚未確立,一般和_圖_書青年都覺得徬徨,都覺得迷惑,往往進退失據,而陷於煩悶和苦惱的深淵。在中國有此情形,在西洋也是一樣。西方國家從前靠宗教以給人們內心的安寧,以維持社會善良的秩序,到現在則舊的宗教信仰已經動搖,而新的信仰中心尚未樹立,在這青黃不接的時代,更出現許多迷路的羔羊。讀李勃曼(Walter Lippmann)道德序言(Preface to Morals)一書,便知中外都有同感。因此在這個時代,更有重新估定生命的價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哲學之必要;否則長久在煩悶苦惱之中,情緒日漸萎縮,意志日漸頹唐,生活自然也日漸低落。結果青年們的心理中第一步是動搖,第二步是追求,第三步便是幻滅:這是何等悲慘的狀態!有知識責任的人,對於這種為「生民立命」的工作,能夠袖手旁觀嗎?
第一是生力飽滿的生活——生命的存在,固然要靠生力(vitality),生命的發展尤其要靠生力。生力是生命裏面蘊藏著的無限生機,把生命不斷向上向外推進和擴大的動力。他雖是一粒小小的種子,卻可以長成參天拂雲的大樹;他雖是一架壁爐裏的爐火,卻可以吸收很高很遠的空氣中的氧氣,使其發光發熱,滿室生春。他使人生不停頓、不板滯、不腐蝕,能活潑、能進取、能發揚。有生力的人生是朝氣勃勃的,無生力的人生是氣息奄奄的。在這兩種人生的十字路口,你願意選擇那種?生力固常因愈發揮而愈增加;但有定向的人生卻也應當將其培養和儲蓄,不讓他隨意發洩,以備他積成雄厚的力量,寫出更有意義的人生。
第二是意志的生活——在這沉迷淪陷於物質生活的人群中,有幾人能實行意志的生活?能領會這種生活的樂趣?不說超人,恐怕要等那特立獨行的人罷!非是堅苦卓絕的人,怎配過意旨的生活?因為這生活不是肉感的、享受的。生命的擴大,那能不受障礙,障礙就是意志的試驗。意志薄弱的見了困難就逃了。祇有意志堅強的人纔能運用生力征服過去。經過痛苦是常事。祇有痛苦以後的甜蜜,才是真有興趣的甜蜜。但是平庸的人能了解嗎?意志堅強的人,絕對不怕毀滅,而且自己能夠毀滅,毀滅以後,自己更能有偉大的創造,所以戰爭是意志的試金石。我常論戰爭說:開戰以前計較的是利害的輕重,開戰以後計較的是意志的強弱。這就是勝負的關鍵!不但是有形的軍隊戰爭如此,一切生存的戰爭也是如此。平庸的、退卻的、是失敗的鎖鍊,祇有堅強的意志纔能扭開。
第一是動的人生觀——宇宙是動的,是進行不息的;人在宇宙之間,自然也是在動的,進行不息的。希臘哲學家海瑞克萊圖斯(Heracletus)說:「你不能兩次站在同一條河裏。」孔子在川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都是解釋這個道理。何況近代物理學家更告訴我們,不但天空星球在運行,即在原子的內部,每個電子都繞著原子核不斷的在轉呢!中國傳統的人生哲學裏,把人生動的方面,束縛太多了。尤其是宋儒偏重「主靜主敬」的學說,把活活潑潑的一個人,弄得動彈不得。顏習齋把真正孔子主持的禮、樂、射、御、書、數的教育,和宋儒峨冠博帶對談靜敬的教育,形容成為一幅怵目驚心,絕對相反的圖畫。他慨然道:「……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而乃前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少帝付海,玉璽與元矣!多聖多賢之世,而和*圖*書乃如此乎?噫!」(顏習齋存學編性理評。)這番話真是力行的精義!在今天的時勢,尤其可以發人深省。其實若干宋儒的學說,已經被滲入某種印度哲學的成分,和孔、墨力行的主旨,早已違背了。
要建立新的人生哲學,首先要明白他與舊的人生哲學,在態度上至少有三種不同。以這不同的態度,才能重行估定新的生命價值表。
第三是強者的生活——能憑藉意志去運用生力以征服困難的生活,非強者的生活而何?我所謂強,是「強而不暴」的強,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強。強的對面是弱。搖尾乞憐,自己認為不行,便是弱者的象徵。強者的象徵就是能在危險中過生活。他不但不怕危險,而且樂於接受危險。他知道戰爭是不能躲避的,所以歡樂的高歌而上戰場。他的道德信條是強健、勇猛、無畏、正直、威嚴、心胸廣大、精神奮發。他最鄙視的是軟弱、柔靡、恐懼、倚賴、狹小、欺騙、無恥。他因為樂於危險的生活,所以他不求安全。古人說「磐石之安」,但是磐石不是有生命的。無生命的生活,過一萬年有什麼意思?況且求安全是不可能的事。安全由於平衡,生命那有固定的平衡?因為你發展,人家也發展,祇有以你自己的發展,來均衡人家的發展,才能得比較的安全。若能如此,才能操之在我。所以他永遠是主人,不是奴隸。
第二是創造的人生觀——我們要動,而我們的動並不是機械的,乃是有意識的,也就是可以憑意識來指揮的,那我們就應當把我們的動力,發揮到創造性的事業方面去。我們不祇是憑自力創造,而且要運用自力,以發動和征服自然的能力來創造。我們不僅僅要驅使無限的電力為人類服務,我想不久的將來,更能解放宇宙間無限的原子能,成為被管制的動力,以為人類的幸福,另闢一個新紀元。這就要靠創造的智力(creative intelligence)了。人類之有今日,是歷代先哲創造的智力所積成的。我們不能發揮創造的智力,不但對不起自己的人生,而且對不起先哲心血積成的遺留。保守成功嗎?保守就是消耗、衰落、停滯、腐爛與毀滅。舉例來說,前代的文化創造品,是有偉大的、特出的。設如你不把他吸收孕育,再來努力創造,而專門保存舊的,那不僅舊的不能成為新人生的一部分,(我們至多不過享受而已)而且新的偉大的文化作品永遠不會出來。何況那偉大的創作,永久是前人的創作,前時代的創作,有限的創作;而不是本人的創作,現時代的創作,無限的創作。我們不但要「繼往」,更加要「開來」!
建立新人生觀,就是建立新的人生哲學。他是對於人生意義的觀察,生命價值的探討,要深入的透親人生的內涵,遙遠的籠罩人生的全景。我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生在世上有什麼價值?我們如何能得到富有意義和價值的生命?我們的前途又是怎樣?這些不斷的和類似的問題,我們今天不想到,明天不一定會想到;一個月不想到一次,一年不一定會想到一次;在紅塵滾滾,頭昏腦漲的時候縱然不想到,但在值曉風殘月,清明在躬的時候,不定也會想到。想到而不能作合理的解答,便是面臨人生極大的危機。若果有永遠不想到的人,那真不愧為醉生夢死,虛度一生的糊塗蟲了。想到而又能運用智慧,以求解答,那他已踏進了人生哲學的範圍。我們本來先有人生後有人生哲學,正如先有飲食而後有營養學。但是既有了人生哲學來幫我們探討,和解答這些與生命不可分離的問題,我們為什麼不研究?何況這種探討和解答,曾經透過了多少先哲的腦汁與心靈,是他們智慧的結晶,我們更為什麼不研究?
我們不祇和圖書是求人生更豐富更美滿的實現,我們還要把人生提高。平庸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我們要運用我們的生力,朝著我們的理想,不但使我們的生命格外的崇高偉大,莊嚴壯麗,而且要以我們的生命來領導,帶起一般的人,使他們的生命也格外的崇高偉大,莊嚴壯麗。因此我們要根據新的人生哲學態度,建立三種新的人生觀。
新的人生哲學,祇是根據這三種態度以重定生命的價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觀。他並不否認舊的一切價值,有時不過加以必要的改變與修正。他把舊的價值,重新估計以後,仍然編入新的價值標準表內,以求其更有意義的實現,更豐富和美滿的實現。這才是真正「價值的轉格」(die Umwertung aller Werte)。
還有一層,新的人生哲學不講「明心見性」之學,更不涉性善性惡之論。他是主張整個人生及其性格與風度的養成,從知識中探討生命的秘奧,並從經驗與習慣中培養理想的生活。他否認先天原始的罪惡,他也不憑藉直覺來判斷是非,他不知什麼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自然他更不懂得什麼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的禪理。他不把行為的標準建立在冥思幻想上面,同時也不把他建立在衝動慾望上面。他要從民族和人類的歷史和文化裏,尋出人與人相處,人與自然相與的關係,以決定個人所應該養成的性格和風度。他是要從個人高尚生命的現實中,去增進整個的社會生活與人類幸福。覺得如此,方不落空。
其次,新的人生哲學不專恃權威(authority)或傳統(tradition),乃要以理智來審察現代的要求和生存的條件。權威和傳統並不是都要不得,祇是不必盲目的全部接受。我們要以理智和經驗去審察他,看他合於現代生命的願望、目的,以及求生的動機與否。這不是抹煞舊的,而是要重新審定舊的、解釋舊的。舊的是歷史,歷史是潛伏在每人的生命意識之內,不但不能抹煞,而且想丟也是丟不掉的;但是生命之流前進了,每個時間階段都有他的特質。鎔鑄過去,使他成為活動的過去,為新生命中的一部分,才能適合並提高現在生存的要求。
(三)人格——人格是衡量個人一生生命價值的標準,是某一個人之所以異於他人的特徵,也就是某一個人生命連續的維持力,尤其是他道德的生命。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形成,全靠人與人間的信任。信任的基礎在於彼此間最低限度的人格的認識。飄忽無定,變化莫測的生活形態,祇見之於小說裏的鬼狐,而不當以此衡量人類。搖身一變,朝秦暮楚的人,決不能說是有人格。人之所以為人,就祇靠肉體,僅認軀殼嗎?那麼,生理學家和化學家可以坦白的告訴你,你的全身祇不過是若干氫、氧、炭、鈣等等原子所組成;他們更化身為無數的細胞,這細胞每天的新陳代謝,又以千百萬的單位來計算;一死之後,則整個軀體,又大大的解放,還到氫、氧、炭、鈣等等原子的原形。這樣說來,人固不成人,我也不成我,那還要講什麼做人,更何需什麼人的努力?這是唯物史觀必有的結論,這也是十九世紀後期許多人祇看見物質科學發達,而受震炫後所得到的感覺。就是梁任公初聞此說,也受震炫。遂有「不惜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宣戰」的言論。那知道人生並不是這樣片面的、慘酷的、無意義的。人的組合不是片面的,所以肉體之外,還有心靈;形貌之外,還有做人的典型;他整個的生命固然在宇宙的時空系統中有他的真實性,而他生命留下來的事功,更可以長期留傳下去,不斷的發生輻射性的放射作用,波動和蘊積成為絕大的影響。而人格對於整個生命發生的聯繫和-圖-書和連續作用,尤為巨大。生命的價值也靠他衡量。說到人格維持生命的連續,使我不能不提到一個不可磨滅的故事,來作說明,當明末松山之役敗後,洪承疇也經過一個不屈時期而後降清,嗣受清廷的重用,任為經略。後來黃道周在安黴兵敗被俘,絕食七天不死,解到江寧。洪與黃為同鄉,想保全他的生命。「使人來言曰:『公毋自苦,吾將保公不死。』公罵曰:『承疇之死也久矣!松山之敗,先帝痛其死,躬親祭之,焉得尚存?』」至今黃道周雖死而他的人格尚放光芒,洪承疇降後雖然偷生,但當時他有價值的生命已經中斷,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的人格毀了!
(二)智慧——智慧(wisdom)是人生的透視,是一種微妙的穎悟,同時也是這穎悟的結晶。他能籠罩和體會著理性和經驗,而從這中間悟到某項的真理。智慧與智力很難嚴格的劃分。智慧常常憑藉智力做基礎,可是到某一階段,或某種關係上,他能別有會心。他的效能的發揮,往往在人與人間的關係上,所以歷代哲人遺留下來的智珠,也常常是人生哲學裏的珍藏。拏當前的問題來作譬喻,製造原子彈是要靠高度的智力,而如何運用原子彈,則需要很大的智慧。在兩軍相戰的時候,可充分運用智力以取得勝利;但是勝利以後,如何可以運用戰利的成果,來調整各種國家民族間的關係,以建立世界新的秩序,長期的和平,卻更需要很大的智慧。在人事的,尤其是有歷史性的重大決定中,有無智慧的成分,關係極為重大,因為許多後果,祇有歷史才能證明。智慧在歷史上發生的影響尚且如此,在個人生命過程中的重要抉擇上,何獨不然?
在這偉大的時代,也是顛播最劇烈的時代,確定新的人生觀,實現新的生活方式,是最迫切而重要的事。方東美先生說:「中國先哲遭遇民族的大難,總是要發揮偉大深厚的思想,培養溥博沉雄的情緒,促使我們振作精神,努力提高品德。他們抵死推敲生命意義,確定生命價值,使我們腳跟站得住。」當拿破崙戰爭時代,德國的哲學家菲希特(Fichte)講學,發表告德意志民族一書,也是這個意思。現在有如孤舟在大海一樣,雖然黑雲四布,風浪掀天,船身搖動,船上的人衣服透濕,痛苦不堪;祇要我們在舵樓上腳跟站穩,望著前面燈塔的光明,沉著的英勇的鼓著時代的巨輪前進,終能平安的扁舟穩渡。這一點小小的惡作劇,不過是大海航程中應有的風波!
我們要提倡動的人生觀,可是同時得充分注意到動之中有兩種不同的動:一是有意識的動,一是無意識的動。有意識的動是主動、自動。無意識的動是「機械的動」,也是被動、盲動。自然界許多動的現象,都是屬於後者,如行星繞日,循著軌道,千百年不差分毫,就是一例。若干動物的行動,何獨不然?你不見燈蛾撲火,駝鳥鑽沙嗎?其實有些人的行動,也不曾倖免。譬如衝動,往往由於來了某種刺|激,使神經或血液循環系統起了某種反應和變化,來不及考慮思索,驟然發出某種急劇的行動;這還不是生理上的機械的動嗎?這種的動在本質上不但無意識而且無意義。幸而人的行動,決不都是如此;這一隅並不能以喻全局,否則全部的歷史,都是機械的、盲目的,無意義的了。人是有意識的、有靈感的、有智慧的,所以他有思想的自由,有選擇的自由,他可以憑他的判斷來指揮他的動態。人生值得一活,世事值得努力,歷史值得創造,正是為此。(詳細的理論,見下面悲觀與樂觀及扭開命定論與機械論的鎖鍊兩章。)那把人生和歷史硬看做機器上的輪齒一樣,按照他們假想的公式,認為祇是不能不動而動的說法,不但是妄自菲薄,而且是誣蔑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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