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芸兒沒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順理成章的應酬著又問了下去。
「我跟母親和三哥三嫂住一起。小孩是我姪子。我父親逝世很多年了。」
車子在山間奔馳,窗外一圈一圈的綠,拌著沁涼的山嵐,直向眼前襲來;身旁的人,那股從咖啡色企鵝牌上裝裡散發出來的濃郁的男人味,一波一波的向她胸前掩到。
同樣是青春,自己的就耀眼不起來。
她嘴巴對著話筒嬌嗔,眼睛卻看住停在樓梯口的嫂嫂,硬是用目光把她請下樓去。
「有啦,加了。」她邊說邊急忙套上鞋子,唯恐母親追近來看仔細。
不等小姪子敲門,她一翻身就跳下床,開了門,蹲下身親親小姪子,這才施施然走向電話,盡量表現得慢條斯理,無所等待的對著話筒「喂」了一聲。
他兩眼吃人似的在她的臉和腿上來回逡巡,這一刻,她才發現今天的方武男,和平時的含蓄體貼大不相同。
畢業兩年了,像她們這種新娘學校,稍為有看頭的女孩子, 老早就有主了,這兩年,前前後後不知接過多少紅帖子,只有自己和少數幾個死黨,還在單身生涯裡浮沈。戀愛應該是值得嘗試的事,發生的或然率應該也不能算低,只是,在一百多個同事中,多的是成雙作對的,就獨獨沒有人對她怎樣。
「來吧,等下公車來了,擋人家的路。」
「去那裡呀?春天後母面,下午天會轉壞,要多加一件外套。」
「唉唷,又怎麼了嘛,這是流行,誰不這樣穿?我穿就不行了。」
他突然急迫的加了一句,被他一嚷,她心慌意亂的,忘了公車來,正好可以拒絕他。身子一矮,就坐進他旁邊的座位。
「李小姐是跟父母一道住吧?我看還有幾個小弟弟,那是……」
「我看看,妳可是又穿那種短得不像話的裙子?三番兩次跟妳說,二十多歲了,還露出兩條白蘿蔔大腿!跑進跑出的,多難看!」
說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李芸兒雖滿心喜孜孜的,卻還知道沈住氣,採取欲推還就的姿態,在嘴皮上放刁。
「多大了?」
「三個。」
「什麼?」她沒聽清楚,不,是沒辦法把他和有著上初三的孩子的父親聯想在一起,因此,又追問了一句:「你說多大?」
「幹嘛?」
「我沒有見過這樣性感的腿,真的。」
「大概比你們早幾個月,這批房子剛蓋好我們就搬進來住了,反正這一帶都是新社區,大概都是新住戶。」
那時開始,她日日都覺得自己少一套衣服,每日hetubook.com.com上班,總要在鏡前翻尋半天,推翻昨夜想好的裝扮;而且,在上妝時,不自覺就把粉底打重,想換得一臉的煥然。每天半是蓄意,半是不得已的讓他在巷口越等越久。看到他對她的遲到無可奈何的一笑,然後縱容的將她的肩一摟,她覺得自己是被一個人捧在心窩上疼的,那種感覺真好。
整個車程就這樣迷迷離離。陽明山在身後,金山尚遙不可及,當他把車停在一片平台上,她還沉在那一渦迷離裡。
從那時開始,他們之間就有了不提他妻、子的默契。不但不提,她甚至連相都避免去想。人,何必自尋煩惱?
起先,她渾渾噩噩的,對這初入中年的男人不甚經意,直到一有一天,她站在站牌等公車,突然一部轎車停在跟前。
「妳家電話幾號?」
「你忙嘛,別為了我耽誤你的大生意。」
「你們在這住多久了?」
「星期天悶在家裡有什麼意思?到山上或海濱走走,不是很好?」
她有點警覺,到目前為止,她只想將彼此的關係停留在單純的搭便車上。但,即使是搭便車而已,她也莫名其妙的心虛!瞞著家人和同事,每次都在距家和公司有段距離時上下車。說不上為什麼,也許只是不願讓人家看到她竟和中年男人在一起罷了。
當時是淡淡的三月天,她的少女夢無邊無際,輕盈有如三月的飛絮,直要飛上輕盈盈的天空去。
她想大聲斥責,也想出聲抗議,不知怎的卻覺得全身無力,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看看錶,遲了十七分鐘,她又坐回梳妝台前,有一搭沒一搭的梳著頭髮,足足又挨滿三分鐘,這才拿起皮包,到樓下向正在禮佛的母親喊了一聲:
他把臉一沈,不說話。兩個人一下子就僵在長長的路上。
然而,這一日,大陽露臉半天,電話鈴卻不曾響過。她張著兩隻眼睛,慵慵懶懶的躺在床上。窗外,是四月杪的朝陽,透過繁花綠葉的窗簾,帶進來一室的焦躁。
「方先生有幾個孩子?」
也從那時開始,每次見面,他就習慣拉她的手。她心中有個模糊的聲音提醒她:漸入險境。但另一個更大的聲音卻告訴她:不妨冒險。
她吐了一口長氣,不可置信的朝他打量著,不錯,他的臉,他的微突的肚子,在在都說明了他的年紀,不過,最小的孩子上初三,他該幾歲生他?前面還有兩個孩子,他應該沒上五十吧?真不可思議,瞧他那種講究而花俏的修飾,真不像是上一和-圖-書代的古董,怎會有那麼大的孩子?李芸兒辦自推算著,初三的孩子是十六、七歲,而且是最小的,現在這人最少該是四十了,那他結婚到底多大年紀?搞不好還不上二十呢。可怕!自己都二十四了,卻還連個戀愛都沒談過……
嫂嫂固然不錯,但比起從前三哥未娶時,不知不覺就讓人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尤其是放假日,她特別覺得耳聰目明的自己,格外礙事。
「難得碰上,一路送妳吧。」
一路上,男人不斷的問她一些家庭和公司的事,李芸兒老老實實的有問必答,過了一陣子,才突然發現自己傻楞楞的活像被問案似的,因此,在車開上重慶北路之後,她便問他:
「喔——」
「有時想聽聽妳的聲音;星期假日,想帶妳出去爬爬山、透透氣,卻不知道怎麼聯絡。」
他把煙往窗外一丟,踏上油門,一聲不響就操起方向盤。
「拜託,別一早就嘔我。早上剛好接連來兩個生意上的電話,緊接著又聯絡工廠出貨的事,急得我什麼似的,既怕妳等電話,又不得不一口氣把事情處理好,才能專心陪妳玩。」
她母親回過頭,瞇著那雙嚴重的青光眼,說:
站牌前,他正叼著煙坐在駕駛座上。她打開車門,身上那件嫩黃鮮綠,照得他眼睛一亮。
男人對她這個問題有些敏感,停了半晌才說:
問過電話後的連續數星期,他幾乎隔個三兩天就來一通電話,每逢禮拜天,早早的就打電話告訴她那天的行止,又是進貨,又是去那裡,溫言款語,哄得她心頭暖暖的。
她在公車站牌前下車,終於沒有說出一言半語。而他,竟也沒有一句存問的話,連再見也省去了。
他突然想起,自家門口掛了一個大大的「李寓」門牌,難怪!
「李小姐到那裡?」男人打破沈默,很自然的轉了話題。李芸兒忙說:
門一摔,把母親的嘮叨拋在後面,李芸兒迎著陽光,帶著一身鮮麗走出去。
匆匆梳洗,進了臥房,「刷」地一聲就拉開窗簾,陽光「嘩」地瀉了她一頭一臉,整個人無端更恍惚起來。
再來的三、四個星期,她幾乎每個早晨都在公車站牌下遇到那姓方的男人,他熱情的、卻又若無其事的招呼她上車;她也樂得捨棄擠破頭的公車,舒舒服服的搭個冷氣開放的專車。一切似乎很好,她的公司就在他必經的路上,她方便,而他也有個說話的伴,各取所需。
她從痴迷裡驚醒,本能的兩腿一緊,想要遮掩。緊張中,抬眼看他hetubook.com.com,只見他兩道眼光咄咄逼人,自己在他的注視下活像全身赤|裸的、不潔的女人。
車子轉入南京西路時,,她怯怯的說了一句「對不起」。男人騰出右手,緊緊抓住她的左手,她的手在他大手裡動了一下,便徹徹底底安靜了。
「唉唉,妳就饒了我吧,好不容易一個美麗的星期天。怎樣,我們去陽明山?這個時候上山最好了。」
那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三個月,不,大概是第二個月吧?她已經不記得兩人究竟是什麼時候才算真正認識了。那時候,他的生意還挺風光,每天駕著橘紅色的福特車,在巷子裡出出進進;偶然巧遇,他總是放慢速度,響兩下喇叭,有意無意的向她露出一張笑臉。
男人吐了一口煙圈,轉頭對她說:
「我出去了,中午不回來吃飯。」
然而,有妻有子又怎麼樣?她只不過搭搭便車,和他聊聊,聽他傾吐傾吐而已,她不礙他的妻子兒女什麼,他的有妻有子也不礙他們什麼。這樣想時,她心裡就舒平多了。
「初三。」他回頭深深望她一眼,說:「我結婚很早。」
她一輩子都不曾聽過這樣滿是疼惜的話:「聽妳的聲音……帶妳出去爬爬山、透透氣。」她的心不自覺暖暖的動了一下,她喜歡這種感覺,喜歡這種口氣。父親逝世得早。哥哥們自小就自立出外當學徒,家中每個人都為生活灰頭土臉的拚著,誰有閒情逸致注意到這不起眼的,差一點送給人家當養女的女娃?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是乖巧的女兒和學生,深受長輩喜愛。但是,這種喜愛,完全根源於她的柔順聽話,就沒有人,打從心裡無條件的疼惜她,把她捧在手心裡。而現在,竟有人用如此溫存的語氣對她說話。她微溼著眼眶,在心裡自問:何以他對她這樣好?難道他喜歡她?不,不會的,也許他只是把她當做小妹妹,或只把她當做可以談心的好朋友罷了。他已年過四十,有妻有子,女兒甚至大得幾乎要跟她同齡,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搞頭?
或許,他只是覺得太沈悶了。像他這樣細致、體貼的人,竟有著那樣粗壯,猛一看,要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的太太,這樣不協調的兩個人,怎麼過了二十年,她搖搖頭,這又干她什麼事?她淌什麼渾水?
「真的,真性感,皮膚那麼白,長長的腿毛在絲|襪底下躺著,真是撩撥人。」
回程的路上,她既恨又悔的沉默著,她原只是無聊,而且以為和已婚男人出來,不會有什麼問題。到底他的孩子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比她高了,除了搭便車、郊遊,沒有目的的共度寂寞的時光之外,他們還能怎樣?兩個人不是心裡都明明白白的?然而,他竟敢如此!而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沒有反抗!他現在這樣一臉的毫無愧色,難道以為她是那種容易上手的落翅仔做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路?
「拜託,小姐,再拖就晚了。」他聽她沒有反對,馬上接口說:「十分鐘後在公車站牌等妳。」
「對了!」他一笑,將煙灰彈在右前方的煙灰缸中:「我姓方,四四方方的方。」
他繼續說,邊說邊咄咄逼人的靠近。她往車門退縮,腦子裡一陣陣轟轟的響。突然伸手用力將她一拉。她癱在他的懷裡,抬起頭要說話,卻見他像一座山,整個人向她壓了下來。
「我到西門町。沒關係,看你方便,在最近的地方讓我下車就可以。」
「李小姐一個人上那兒?和男朋友約會呀?」
她茫然的望著前面的山路,心裡一個勁兒的喊著怎麼辦。她能要他怎磨樣?他會說,是妳願意的我沒有強迫妳呀。而她能怎麼說?又能要一個已婚男人做什麼?
「李小姐,妳去那裡?我送你一程。」
「我正好要上台北,反正順路,上來吧。」
對著鏡子重重上一層水粉餅,稍稍把那滿滿一瞼,從初三至今一直煩惱著她的青春痘遮得淡去一點;刷上腮紅,勾了眼線,樓下「叭叭」響了兩聲他倆默契相約的喇叭。她側過身子,偷偷躲在窗簾後拿眼外望,他那部橘紅色的車子緩緩駛過窗下,從三樓只望見車頂,看不到開車人,索性不看,抽回身子面對梳妝鏡,抬起手,卻不知還要在臉上加些什麼。
男人看著前方,把煙一丟,說:
李芸兒看他一眼,不知怎的,覺得男人既唐突,又帶點令人不快的油腔滑調,便悶著聲音反問:
車子在三月的天氣中,緩緩駛過一大片未經闢建的綠野,李芸兒看著遠遠的房舍,聞著濃濃的煙味,想著今天如此這般的冒失,要是讓母親知道,準會被罵太輕佻。其實,搭個便車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種年紀,誰像她這樣老實?她的同學,有人大一時,就和男孩子住在一起了,當然,那並不是什麼好事。不過,至少她可以放鬆一點吧。放鬆,是的,如果她能在業務部的小郭到他們部門來時,表現得自然輕鬆一點,也許就不會笨拙得老出錯了。小郭該是那種有頭腦的男孩子,從他對女孩子的品味就可看出,服務台的咪|咪,不是號稱「千人迷」,千人迷自動向他m.hetubook.com.com表示好感,他還不是無動於衷?他不喜歡花瓶式的女孩子,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可惜自己太緊張了,沒辦法表現出「有內容」的應對,說不定他還以為她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傻大姐呢。
「我知道你住十五號。」
「哈!只要我想知道,不會沒有辦法。而且,」男人又轉頭看她一眼:「我們是鄰居,你不知道吧?」
她想拒絕,可是連怎麼稱他都不曉得。該死!只知他住同巷十五號,就在她家隔壁的隔壁,卻不知他姓什麼。
打開衣櫥,觀尋半天,一時竟不知要穿什麼才好。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心情……,她拉出那套緊身衣裙,套上身,在鏡前端詳半天,太暗了,搖搖頭,又脫下身;最後,終於決定穿那襲鵝黃色的迷你洋裝,外罩一件油綠的鉤織背心。
「阿芸,電話——去,去叫姑姑聽電話。」
「妳的腿好性感。」
不等她回答,他就掛了電話。饒是如此,她還是沒來由的,全身興奮得輕顫,痴痴的,痴痴的握著話筒出神。
「怎知我姓李?」
她第一次覺得,一條路走到這裡,再也回不了頭時,是他帶她上賓館的那一天。
「芸兒嗎?我以為妳出去了。」 「以為我出去,幹嘛來電話?」
男人突然打斷她的思維:
「禮拜天,你不在家當好爸爸、好丈夫?」
然而,她竟沒有反抗,好像專程等他那樣做似的。
她望著半探出車窗的男人,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會意過來,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句話。
電話就在翻來覆去中響起,她彈了起來,坐擁薄被懸著心諦聽。嫂嫂那粗粗的嗓門嘩啦啦的在二樓的空豁了開來!
她突然福至心靈的俏皮起來:
另一個星期六早晨,在他送她上班途中,他若無其事的問她:
「喂,我在問妳呀。」
待要不上,只見等車的行列,一雙雙好奇的眼光盯著他們看;要上嘛,又覺得莫名其妙,冒冒失失的,不夠矜持。
「我跟你上山幹嘛?」
「快上來!車來了。」
「最小的已經上初三了。」
週日對她,永遠不會有什麼新鮮事,尤其昨天下班時,看到小郭載著總務部的珍珍,後者緊緊圈著他的腰,她就知道,往後的週日,更無可期待了。有個伴總是好的,至於什麼伴就不要緊了,勝似在家和兩個姪子玩,或者變成兄嫂不好意思下出口邀請同遊的電燈泡。
車子很快開動,男人熟練的抓著方向盤,把車開上往台北的公路。李芸兒伸手扯了扯因坐下而縮得更短的迷你裙,心神未定,不知該怎麼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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