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張少華不同,即使滿臉笑,妙玉也自有一份懾人的威儀,這是否和她家境富裕、養尊處優有關?
「這時候妳還講究做人?如果早早能樣樣想,還會有今天?」
「笑話!」少華抬眼看了她一下:「妳別太抬舉方武男,那種人不值得我費心。」
妝也沒畫,滿臉紅麻麻的痘子,女人怎經得起連著幾個晚上沒睡?她不信芸兒這一去會有好結果;想著她那誓死如歸的神情,少華就不禁不寒而慄。
看來大概只有她是白痴了。
真的!感情呢?有時用點理智想,她也不信一個女人能厲害到那種程度。問題在那裡?是患難夫妻的恩情?還是父親形象的維護?或竟是她李芸兒的魅力問題?
芸兒垂著頭,不言不語。
「被我——」
李芸兒停了一下,低低的說:
「到底大多少?總有個數。」母親提高聲音緊逼一句。
「妳打算怎樣?」
「妳搞什麼,這樣有魄力?」
「我們不是偶然的,我們已經好兩年了。我也不是那種上班小姐,我是清清白白的……」
約莫三、四十分鐘,才見他那部橘色車子自大路轉了進來。李芸兒猛地就從匿著的地方冒出來,不揮手不示意,直挺挺站在路中央。
「有空,是什麼時候?難道叫我整天守著電話?」
「我是懶得管,不過順口問問。」
「媽,是我不對,妳給我留點面子吧。」
「伊人」服飾顯眼的座落在中山北路二段上。即使滿眼金星,她也注意到櫥窗佈置得非常突出,妙玉到底是名副其實的女強人,年輕時那段不尋常的感情,反倒將她訓練得更堅強、更能幹!像這樣一爿店,請了三個設計師、兩個店員,賣自己的商標,南部大統和北部永琦,都有自己的專櫃。這要多少運籌帷幄的本領?而妙玉處理得井井有條、頭頭是道,甚至還有閒情逸致,這個男人、那個男孩的交往。
生活,原也可以處理得單純一點。
「我姓李,請間什麼地方找得到他?」
「我不和妳論長道短,我只要姓方的出來解決問題。」母親雖然執拗,但口氣聽來軟弱多了。
「這樣不知名、不知姓,怎麼談?」
聲音是鎖定透了,相形之下,李芸兒就顯得怯弱:
吹好頭,芸兒匆匆垃掉浴巾,套上緊身T恤和趕時髦的沒膝裙,對少華拋下一句「我明天早點回來」,便匆匆出門。搭上同事的摩托車到桃園,然後改搭公路局到台北,為了趕時間,在重慶北路搭叫客的,一路輾轉,到家時剛過八點。
木訥的哥哥,大概一整日沒出門,只聽到兩個侄子不時被粗聲粗氣的吆喝著,那個大的,還被揍得哇哇大哭。
「我不和妳說,我要找姓方的。」
「瞎?閉了才好!死了看不見,落個清淨,這樣睜眼看我女兒淪落,不如死了好。我們李家一向忠忠厚厚過日子,怎會發生這種事?我做了什麼孽?天呵,怎由著那姓方的這樣糟蹋人?這樣欺負人?」
「你只擔心她死,不怕我死?」
心裡一不平衡,她更沒辦法扮演甜蜜的情婦角色。她一而再、再而三和方武男提「身分」問題,每次都免不了要爆發一場爭吵。吵久了,他再也不在乎破壞自己彬彬有禮的紳士形象。緊接而來的副作用是:約好打電話的時間,往往過時不打;約好見面的日子,常常臨時爽約;這些事,全成了家常便飯。除了原來的「身分」問題,兩人平白又多了許多吵架的理由,吵到後來,他就來個避不見面,不理不睬。他倒也說得好:「找女人是找快樂,如果只有不痛不快,我找她幹嘛?又不是白痴!妳要瞭解男人,吵、吵、吵,我不會乾脆不來?」
「我的小姐,妳還活著嗎?你媽快急死了,妳應該通知他們一下,這樣不告而別大殘忍了。」
白日的紛紛擾擾,在漸濃的夜色中逐步沈寂。李芸兒靜坐黑暗中,直等到夜深人靜,才悄悄開了大門走出去。走到巷口,回頭望著那一路走過來的苦、痛、愛、恨和血淚,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平平常常的走進這條巷子、這個家了。
「妳瞧我,忙得要悲傷也找不出時間。妳就是放任自己閒著,才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等待上。」
「叫那姓方的出來!看他對我怎麼交代?今天如果沒有一個滿意的回答,我就死在這裡!」
芸兒噗通一聲跪下,叫了聲「媽」便放聲大哭。
她踏進店裡,妙玉正在裡櫃台比手畫腳和她的設計師談話。光溜溜的額頭襯得她一臉的粉|嫩,豐腴的雙臂和上肩,在削肩、低領洋裝中,散發出成熟的韻味。自信,一樣使女人神采煥發,特別迷人。
「妳別指望跟方武男的事會有什麼轉機了。今天這樣,十年以後也只能這樣,說不定更慘。由頭可以看尾,我不騙妳。要我是妳,既不能沒有男人,又沒本事做情婦,就接受家裡安排的相親,找個對象結婚算了。一夫一妻,穩穩當當的,再怎麼都比黑市夫人強。不知道妳圖方武男什麼?學問,他初中畢業沒?人品,四十多的人了,看上去就不丰釆;感情嘛,也輪和*圖*書不到妳死心塌地。這件事一開始我就告訴妳,最好的結局是陽明山那次就分手。現在搞成這樣,連一份美好的回憶都保持不了,何苦?」
她一夜醒在枕上,絕望落落實實的。週末,是屬於「家」的。
「少華,說真的,妳想不想換個工作,到台北去?」
買床置被,粗粗安頓妥當,一個電話便打到方武男辦公室。
「如果今天他沒來,我就當他被車撞死了。」
男人開口一派無辜,竟似她專程在尋釁。
她很快出門,連等,公車也沒力氣,隨手招一部計程車直駛中山北路。
「行嗎?要不要我陪妳去?」少華見她搖頭,就說:「這樣冒冒失失的去,找得到他嗎?我可以請假——」
三哥搖搖頭,嫂嫂只好兩手一鬆,眼睜睜的看著母親摸索著出去。
「好了,芸兒!我不想管妳的事,但以後妳也別對我訴苦,好不好?我自己的煩惱就夠我煩了,真的。」
「少華,我要吹頭髮。」
「我是啊,妳那裡?」
「謝謝您。」
「你替我寫辭呈,順便妳也辭吧。早上我已寄了兩份履歷表去賓果公司,希望很大,即使沒錄取,我們也可以做成衣設計,我買了縫紉機。怎麼樣,一不做二不休,開始我們的計畫吧。」
「他說妳心臟不好,不能受刺|激。」
是的,感情,感情呢?
「別人出什麼主意都其次,要妳自己是扶得起的阿斗。」
「什麼時候?」
九點四十三分。
「誰再攔我,我就一頭撞死給他看!」
「那也是。既然妳這麼明理,事情還有什麼可爭的?妳就認命,安心做他見不得人的情婦好了。為什麼妳心理會不平衡?還要和他吵,難道不是妳自己也平不下這口氣,覺得不值?」
李芸兒聽不下去了,只第一個照面,她就知道母親會狼狽而回。她們那裡是她的對手?身為方武男的太太,如果沒有一副鋼筋鐵骨,外加滿身刺蝟,如何身經百戰而不死?
「嫂嫂,我在台北租了房子,也準備在台北上班。請妳轉告媽媽,我,對不起她。不過,我的事會自己處理,請她不要太擔心。」
「你就不怕我自殺?,」
她無話可說,他就看準她不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烈性人而為所欲為。
「沒有啦。」
三哥坐在一旁,不住唉聲嘆氣,嫂嫂吆喝兩個姪子到樓上去,一下子愁雲慘霧便罩住李家。
情勢依然沒有改變,千篇一律的單向聯絡,即使她現在敢打他家電話,但除非正巧他自己接,否則也束手無策。這是一種什麼鬼關係?她好像被圍勦的野獸,突圍無望,只在圈圈裡頭破血流的橫衝直撞。
母親一揮手,拐杖結結實實的打上她的背脊。她仍不放手,哀哀泣著:
「自己做不好的事就要量力,凡事都一樣,我就從不曾叫妳幫我吹頭髮。」
「媽,我求求您,這樣嚷開來,叫我怎磨做人?」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妙玉笑對話筒說:
打電話去!就是要他太太知道,我總要現身,不能永遠做個隱形人。不能讓他予取予求,平平順順毫無愧疚的做他的一家之主!
「我是新加坡的安妮,方先生答應不晚要來捧場的。」
那一向過的日子,都全然變形了,只因為我這該死的女子!
李芸兒在啜泣中,只聽嫂嫂勸母親:
「比我大一些」
「怎麼沒聽我先生說過?凡事他都不會瞞我。」
「我等一下就打電話回去。」
兩人僵在車內,誰也不肯先開口。李芸兒目不斜視,久久眼淚卻不知不覺順腮而下,從前兩天開始就蓄積的一股怨氣,和準備要興師問罪的言辭,這會兒被他冷漠相待,竟悶悶的找不到出口冒出來,他這一招,就是專治她的。
她先落宿在西門町的小旅館。陌生的被,寂寞的枕,第一夜,就在死與不死間掙扎。
兒孫自有兒孫福,但願母親在她離家後,能很快悟透這層道理。讓將屆六五高齡的母親,臨老遭受這種破減的打擊,她無可躲閃的已經大大不孝在前了,今後只能硬了心無情下去,圖個母親眼不見為淨,算是不孝中的一點孝心罷了。
「沒什麼啦,我約了人,所以問問看。到底有沒有人找我?」
母親說完,身子一撲,就往大理石地磚撞去,嫂嫂眼明,緊緊抓住她雙臂,只叫得一聲「媽」,兩行淚就奪眶而出。
但是,事情畢竟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當真相大白時,她會怎麼樣?正名的方太太,此生是休想了,可是,總不能叫她這樣不明不白的躲下去呀。躲得了自己,可躲得了天下人?躲得了今天,又豈能躲得過明天?
「問你自己!說好打電話不打,我等死你就高興?」
該死的方武男!明明說好八點打電話,害她救火似的趕著回來。搞不好又有事,最近他已經連續兩次爽她的約了,一次是什麼英國客戶來,一次是他女兒的男朋友初次拜見準丈人,他,必須留在家待客;明明是可以預知的事,到他嘴裡都變成臨時發生的急事,兩者相權,被犧牲的當然是他所謂「天長地久」的他們的約會和-圖-書。她模不準那些事是真是假,但經過一年多的揣摸,她確實知道,相信一切他所說的,才有短暫的快樂和安寧可言。即使在這種關係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是必須的。
芸兒傻住了,料不到妙玉有此一問。
張少華這才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張牙舞爪:
李芸兒依言去拔了錄音機的插頭,換上吹風機,對著鏡子便「呼呼」吹起短髮。過了會,她看著鏡子中的少華說:「少華,妳對我和方武男的事生氣,對不對?最近妳動不動就大聲,而且特別沒耐性。」
她跪伏著,聽到自己的隱私,在兩個女人嘴中一來一往的逐步渲染開來。這世界怎會如此荒謬?偷情居然可以用談判解決;而母愛,又怎會用如此荒唐的形式演出?
「那姓方的,採了花還耍賴,想要遺棄妳嗎?我好好一個女兒能任他這樣?他欺負我寡婦,沒人跟他理論?」
第二天,睡到過午,哭腫的眼皮,被陽光用刺痛將它催開,一個人楞楞躺了會,曬著熱熱的陽光,忽然覺得活著,卻也有千百種讓人留戀的地方。撥對講機叫服務生拿報紙來,依著分類廣告欄的招租啟事打電話,然後依址去看過幾個地方,只花半天工夫,就決定了獨門的一間小公寓。
「我又礙著妳什麼?延長線上三個插頭,妳不會將錄音機的插頭拔下來?真是!妳煩不煩?活像個沒魂的人。」
芸兒堅決的搖搖頭,少華只好看著她挺直腰桿走出去。
妙玉開完支票,吁了一口氣,對她說:
再怎樣,兩人也有一年多的感情了,他居然可以像沒事人似的揶揄她、威脅她!
「化學染料。」
「妳怎麼回事?事情鬧得這樣大,大家怎麼做人?」
對方楞了一下,才問:
「那有什麼關係?大不了我們合租一戶房子,下班還可以做做成衣設計。」
打電話到洪家去,妙玉正要出門:
「我怎能預定?我忙呵,家裡又亂七八糟的。」
「老太太,我若不是看妳年紀大,早就用掃把將妳掃出去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如果真有,妳不怕人家笑妳怎麼教養女兒去勾引人家丈夫?如果沒有,紅嘴白舌,妳就不怕破壞人家好好的家庭?敗壞人婚姻和家庭,可是大罪孽。我現在尚看在妳年紀大,顛顛倒倒,快請回吧,否則鬧到警局,我就不擔保自己有容人的量了——大雄,將這老大太給我請出去,關好門!她們不要臉,我們可要呀!」
芸兒耐心的用圓刷子將瀏海往上捲,捲得有個形了,又叫少華:
有了巢,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留著她的男人,再也不用張畏畏葸葸上旅館了。
母親忽然開口問她:
「事實上他是有困難的,我們認識時,他就已經結婚,而且是三個孩子的爸爸,這已經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何況他太太有心臟病!動不動就休克,他不能冒險把我們的事跟她說,萬一出了人命,誰擔待得了?」
「我說有空就打,妳長耳朵沒?」
李芸兒仍伏在地上,一個勁完的哭。沒有人來扶她,她三哥一味垂頭嘆氣;三嫂苦著臉,小姑不比親妹,這種事既有親娘管,做嫂嫂的又能怎樣?
「下午妳請假到臺北來,我們當面商量。房子我都租好了,算了妳一份,兩個房間。等等,我先把地址和電話告訴妳。」
芸兒被說得坐立不安,只拿著沒主意的兩眼求著妙玉。
「唉呀,男人在外頭偶然拈花惹草,我不會在意的。」
一進門便衝著大家問:
有個人說她總還是好,若連妙玉和少華都不理她,她還有那條路可走?
她去街上購置了大疋窗簾布,用私蓄買了部縫紉機,車車縫縫的掛起一室綠意盎然的希望;也買了瓦斯、鍋、碗等;床原來就是雙人的,也不過三兩日,就佈置得儼然一個家的模樣。
「我去死好了!我去死好了!」
李芸兒故意看著螢幕,嘴裡含含糊糊的應著:
「妳倒說說看呀,妳是否被他、是否被他睡過?否則怎麼一點辦法也役有,乖乖坐在那裡由著人踏蹋?妳,妳說呀。」
芸兒一時給問住了,結巴半天,才說:
她低著頭,默默走到母親和嫂嫂面前,閃開哥哥,快步進巷子,踏入家門。
張少華白了她一眼,把書一丟,撩起帳子,跨下床,一手拿過她手裡的吹風機,忍不住就嘀咕。
不能做正牌的方太太,難不成不能做二號?最少一個月還可以名正言順的和他相處幾天;最少也能有個自己的小巢,可以接母親同住。母親,唉,母親那裡,當然會傷心,好好的丈夫不嫁,卻去做小星,叫她怎麼跟親友們說?但生米煮成熟飯,到最後她應該也會同意才對。她實在不能再這樣一味的等下去了。等、等、等,她在方家,至今仍是個隱形人,連現身的權利也沒有,既不能找他,又不可以打電話,只有完全孤絕,無邊無涯的等下去!再冷靜的人,等久了也會瘋掉。
芸兒下電梯看了下錶,十一點。她鑽進計程車,對司機說: 「新北投。」
她彷彿聽到妙玉和少華的冷笑。
然而,感情呢,感情的事m.hetubook.com.com呢?
「我幫妳打電話,最少他對失約也要有個交代。」
李芸兒拿頭撞著地磚,兩手扯住她母親的腿,聲淚俱下的哀求:
母親劈頭就截斷他的話:
少華不說話,專心料理芸兒的頭髮。
「妳吹呀,跟我講幹嘛?」少華頭也沒抬。
「為什麼不敢去?」
「我們的方先生又怎麼啦?」
「妳當然是為我生氣,我知道。」
嫂嫂不由自主看母親一眼,旋即低下頭,繼續為小姪兒畫小汽車。母親問她:
「有沒有我的電話?」
「這不是隔壁十一號的老太太?什麼事要找我們方先生?,」
晚上回到工廠,照例輾轉一夜,第二天赤著一雙眼睛對少華說:
妙玉隨手倒了杯熱茶給她,隨口淡淡的問起。
她媽一伸手,狠狠給她一個耳光,自己忍不住也號啕起來。
本來還期望可以一起過個週末或什麼的,現在可完全絕望了。這麼晚他根本不能脫身,他怕太太懷疑。她一直搞不懂,他太太怎那麼厲害,將他箝制得服服貼貼,即使偷腥,也記得將嘴巴擦乾淨,緊守著三十八度線。人長得不好看、更不年輕,以女人的眼光看她,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她到底如何讓這棘手的方武男這樣聽話?感情,是感情嗎?李芸兒終於不得不去面對這可怕的兩個字。
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剩下的,就是一心一意等方武男。
「阿芸有錯,畢竟年輕不懂事,那男的可是沒安好心,誘拐不懂事的少女,我做母親的不出頭,誰出頭?」
她手腳冰冷,只覺自己被棄置在一孤島上;遠近沒有一方帆影。
母親是怎麼回來了,她不知道。好像從那時起,就聽到樓上樓下母女倆沒休止的哭,哭得岔了氣就咳,咳完又哭,直要把心哭破似的。
冷冷熱熱,起起落落之間,她的心就無注平衡。
「好啦,現在又打算如何?難道天大的事都擱著,只要和妳兒女情長?男人在外面闖事業多辛苦?生意可不是坐在家裡等、和女人談情說愛就會送上門來!跑三點半也不是和妳卿卿我我就解決得了。妳最好搞清楚,整天跟我哭哭啼啼的,好運都給妳哭砸了。鬧、鬧、鬧!妳知道生意多難做,我都快支持不了了,妳還家裡、公司亂打電話,整天給我看這張哭喪臉,我煩都煩死了。」
她恨自己,身在萬丈深淵、幾至滅頂的這會兒,卻還殘餘著可憐的一點自尊和清醒。吵什麼?和方武男的這場戰爭,他們原來就不是站在對等地位交手的。遍體鱗傷而不倒,她李芸兒也算有本事的。
「小姐,妳有什麼委屈,儘管對我說好了,我會替妳做主。要錢還是要找婦產科醫生,我們同是女人,好商量。我不會虧待妳的。」
「妳在那裡?」
她故意不回答。她就恨嫂嫂這種精明透了的「賢慧」,好像一切事都瞞不過她似的。若不是她說的,母親那會知道有個姓方的男人?又那知道年紀大不大?
「我鬧的?鬧得無家可歸,成為巷子裡的笑柄、家裡的恥辱,對我有好處?」她聽他不說話,又接下去說:「發生這種事,你只會罵人,從來不擔心我怎樣。你,你這人還有心肝嗎?」
而那千刀萬剮的方武男,這時候竟躲得像龜孫子,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不像男人的男人?
至於方武男,在不確知自己是否能離開他之前,最少應該改變一下,試圖扳回以前的局面。即使不為博他歡心,自己似也不宜再沈溺在這惶惶不可終日的深淵裡。活著,難道沒有其他的角度能瞻望?
「妳跟那有妻有子的男人,到底有什麼瓜葛,妳給我好好說出來。」
她三哥拉住老母親,苦著臉力勸:
「方先生溫文有禮是出了名的,這給他帶來不少麻煩。現在的小姐臉皮可厚得要命,稍微周到一點,她就誤以為和她怎樣了,搞不清楚。我若不是明理的太太,早就不知氣得和他離過多少次婚。前些日子有個女的也來電話,說他是方先生的女朋友,莫非,那就是你們家那沒出嫁的小姐?」
她將目前的地址和電話告訴他,他匆匆應了一句:
「我是——方先生的朋友,女朋友。」
芸兒絮絮叨叨的敘說著,一件事迤迤邐邐顯得更痛苦更嚴重,妙玉竟只不動聲色、平平常常的反問一句:
妙玉白了她一眼,把口氣放緩,說:
「我去跟他理論!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難道就這樣平白給他踏蹋掉,最少也得還我們一個公道!」
「——過些日子我會回去看看,這裡我就不告訴妳們了——不、不,妳別來!妳們別來,免得媽媽見了又傷心。」
她想起妙玉說的話:「妳還有什磨值得繫住他的東西?妳有的,都給了她可是清楚得很。現在妳身上的東西,他全可以在別的女人那裡找到,說不定更好。」
李芸兒聽她好心好意的語氣,一言不發就掛斷電話。望著妙玉說:
「妳去呀,到時被揍或被告,我可管不了。」
「——妳說妳,跟方先生……」
她母親掙脫嫂嫂的手,邊哭邊穿上拖鞋,一手拄了拐杖就往外走。
「我養www•hetubook.com•com妳這磨大,供妳唸到專科畢業,是叫妳去做人家的情婦?妳怎麼傻到這種地步?我們李家雖不是富豪人家,到底也是清清白白的家庭,三代下來,還沒聽過有給人做小的。如今……一個未出嫁的姑娘,竟這樣被人家採了花去,名節全沒了,叫我怎磨對得起妳父親?又那有臉見那些親戚?在這裡出入?我真歹命呵,養這種女兒,不如一頭撞死!」
「好,有空和妳聯絡。」
「他是仗恃著我不敢吵到他家去、不敢讓他太太知道,才這樣待我!」
芸兒全沒主意,順從的爬出車子,一出來,才發現哥哥青著臉站在巷口,一下子像老了許多。
怎由得那姓方的這樣欺負人?李芸兒伏在枕上,第一次向那不可知的命運質問著。
她母親一路拖長聲音哭過去,巷子夠窄的了,不愁左鄰右舍聽不到。李芸兒伏在地上,只求就這樣死去罷了。
聽到這裡,李芸兒一躍而起,衝往樓上,嘴裡邊嚎邊喊:
「他不在。你那裡找?」幾雙眼睛全對她探照過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性開口問她。
「是的,我們認識兩年,已經……已經很好了。」
車內的人把車放慢,斜斜開到路邊,伸手將右邊的窗鎖一拉,李芸兒走過來,自己開了車門坐進去,眼光直挺挺,連瞄也沒瞄他半眼。
「媽,眼睛不好,這樣哭下去,早晚會瞎的。」
連著三天,她將準備好的魚肉從冷凍庫拿出、再放進,重複到第四天,她幾乎連再望一眼冰箱的勇氣都失去。這種「誠意」,連她自己都難以說服。
她打電話到公司去,電話響半天沒人接。撥到家裡去,一聽接話的是他太太,她一言不發,馬上掛斷。半個小時後,她又撥了一次,他兒子接的,去了半天,仍舊換上他太太,她只好又一言不發的掛上電話。
她自個兒尋位而坐,看著妙玉發號施令。自己缺少的就是那份自信、篤定、決絕和魄力,或許這正是妙玉吸引男人的地方。方武男若是碰上妙玉,大概不敢用待她的態度待妙玉吧?她突然有個奇怪的聯想:在男女關係上,方武男和洪妙玉應該是旗鼓相當的一對,誰更高招?
「妳呀,絕不是為了這個想換工作,還不是一心為了方武男。」
李芸兒直驅台北,下了公路局,攔部計程車就往松江路他的辦公室去。按了電梯,走到四樓——十一門口,吸口大氣,這才一手推開玻璃門,裡面六張桌子一覽無遺盡入眼底,那有方武男的影子?
「小姐貴姓?」
「媽,這樣不好,到底是阿芸的錯。嚷開了,阿芸怎麼做人?」
嫂嫂在一旁攔住母親,意味深長的對她說:
方武男對著話筒轟她,她只有哆嗦的份:
「阿芸,那一天請方先生來家裡坐坐,大家交往了那麼久,也該給家裡認識認識了。」
「妳幫我請一天假,我要回台北去,不說個清楚我死也不暝目。」
「妳不是不管我的事?」
「妳等誰電話,那麼重要?一個禮拜才回來一次,萬事不關心,進門只知道問這個。」
想起來他真高招,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竟可以使一個少女由獻身、掙扎而至甘心做他的黑市夫人。而,這卑微的、大讓步的最起碼要求,也得不到他的首肯。有幾次,因他爽約兩人大吵,她威脅著要去見他大太,他倒冷靜,有恃無恐的說:
「昨天我看到賓果睡衣徵設計師的人事廣告,我們可以去應徵,科班出身,又有工作經驗,錄取一定沒問題。工廠在三重,最少比較像有人住的地方。怎麼樣?」
靜默裡,「嚓」的一聲,猛地嚇了芸兒一跳,用眼角餘光瞥視一下,才知男人點上了煙。她是真恨他那好整以暇的樣子,好像全不把她的事當做正事般。
「媽——」
芸兒張開口,所有的恐懼透過車前窗,直向她渾身罩下。雙方僵了半天,嫂嫂才開口說,「妳還不快出來!」
「妳能幹,我承認。」
每吵一次架,她的心就冷半截,多少次認真考慮分手,總被他隨興所至的一通電話軟化。他就有這本事,找妳時甜言蜜語說得順口得很,好像兩人問一點芥蒂也不曾發生;嫌妳時,狠話照樣一籮筐的傾瀉而出。她註定要乖乖接受,不能需求,否則平白被當面丟下一句「分手好了」,而又沒本事和他分手,處處不顯得自己犯賤?
李芸兒說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說不下去。
她在自家巷口下車,先打電話到方家去,一個老婦人接的電話,直憨憨回答她:
「好了、好了,我沒工夫和妳扯。她在公司也有耳目,妳要她找妳嗎?我再給妳電話好了。」
「妳來幫我吹後面好不好?吹順就好。」
少華沈吟著未置可否,芸兒又說:
「就算是好了,但對妳也有好處。」
「算了,妳這種人不會走絕路。」
「武男仔呵?快回來了,家裡有客人等他。」
「你明明是說……」
「啪」的切了電話,就坐在那裡,細細沈思,想了會突然擡頭衝著芸兒說:
她連謝也沒說就掛斷電話,屏著氣在巷口彳亍,既怕家人撞見,又怕等到的不只方https://m.hetubook.com.com武男一個人,一顆心在水裡火裡浸泡、燒煉,兩腳浮動有如踩在雲端,一步一動就是不落實。
「你又給過我什磨?我這一輩子都被你毀了。」
「沒關係,沒名沒姓,好談。」
老母親暴睜那雙嚴重的青光眼,厲聲對她的兒女喊道:
「多大年紀?」
「妳什麼時候來上斑?我幫妳連續請了三天假。」
「像妳這樣,再有耐性的男人也受不了。妳自己說說看,妳到底給過人家什麼?自從跟妳好,生意就一落千丈,什麼掃把運都碰上!」
男子粗聲粗氣、一個勁兒的罵,直像要把她罵入地獄裡去似的。芸兒氣結了的,只是眼淚、鼻涕寫流,連招架的餘地也沒有。
「妳快死心了吧,照這樣,將來他們夫妻合起來欺壓妳,妳還有什磨活路?軟腳蝦,怎能做人家情婦?情婦可不是省油燈做得好的,我看妳這樣子,又生氣又擔心。」
住處電話,也只讓少華和妙玉知道。繼續這種不容於世的關係,她還沒有公諸於親朋的勇氣。若能無聲無息的從過去的生活世界消失,也許就是她目前最大的期望了。不僅孫老師找她,要投紅炸彈、要開同學會,同學們也紛紛打聽她的下落;流言總免不了,只要不必去面對它就好了。
「明天又要回台北見方武男了?」
「去他家也未嘗不可,不過我懷疑效果,只怕更糟。妳不讓他太大裝鴕鳥,她只好反撲。萬一人家告妳,他又不肯做主,妳怎麼辦?說不定他還藉機跟妳決裂這可難說。我根本懷疑這人的誠意,放著一個女孩子這樣不生不死。」
「我好受呀?家裡那個頻頻質問,鬧心疼又鬧自殺。我好受呀?」
李芸兒被說中心事,眼眶一熱。妙玉乘勝追擊,一點也不留情:
「妳到我店裡去吧,我也正要去。」
星期天早上,她躺在床上,無情無緒的瞪著天花板。隱隱約約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她一骨碌爬起來,攀到窗欄上去。不錯,好一個美滿家庭,滿滿一車坐了他的妻子、兒女!
她聽他長篇大論的編派不是,竟是怪自己掃把砸了他的生意!一股氣直往上衝,想說的話全噎住,一句也說不上口。
「剛認識時,活活潑潑、快快樂樂的,還蠻討人喜歡。現在整日哭鬧騷擾,活像哭喪,誰耐煩和妳混?妳是越活越顛倒,活活被妳氣死!」
全然的白痴或絕對的愚昧也好,不懂得去爭持什麼,就會安於這種地位。
「妳就是這樣,只用感情,不用頭腦。這事拖這麼久,又搞成今天這副德行,老實說,妳『居功甚偉』,根本就是妳自己容許方武男這樣欺負人的,換了別人,看他敢不敢?」
看她一副活不下去的樣子,妙玉終於還是不忍:
說來說去,自己終是理虧的一方,理一虧,又憑什磨談判?走進這種關係,本身就是絕路,無論兜多少圈,還是在泥淖裡。即便跳得出去也是一身狼狽。更何況,已經晚了,起先是不甘心,現在還是不甘心,加上一些依戀、一份留情、一點記憶、一段生命,錯綜複雜,便永遠叫人在苦海裡浮沈。找誰都一樣,即令妙玉這樣的女人,對她也愛莫能助。
「他在外面。不過大概中午會回北投。」
「到底又怎麼了?」
掛上電話,即使聽得出男人滿嘴不耐煩,但事情鬧開,心裡少一層見不得人、躲躲閃閃的負擔,又兼單獨出來自營生活,倒也給她一種解脫的感覺和煥然開始一個新生的期待。
「妳不用問我姓什麼,妳只要知道有我這個人就好。」
傍晚,芸兒在妙玉的壯膽下,撥電話到方家去,指名要找方太太。
「多賢淑的太太,要幫他付遮羞費呢。」
老舊的電風扇吃力的左右搖擺著,躲在帳子裡的張少華,一手捧著木厚磚頭小說,另一手還執了把紙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李芸兒溼著頭髮從浴室出來,對著張少華看:
她吁了口氣,撥了長途電話去給張少華,對方一聽到她的聲音,便叫:
「妳考慮一下,如果願意,明天我回來時順便帶幾張履歷片,一起寫了寄去。」
「方先生不在,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告訴我是一樣的。」女人冷冷的聲音。
「請問,方先生!」
「我要用插頭。」
已經八點半了。她人在電視機前,心卻浮在半空中。等,她和他相處的時刻,大概還不足耗在等待時間的十分之一,總不能一輩子瞋樣等下去吧?
妙玉撥通電話,也不知對方是誰、問啥,只見妙玉笑嘻嘻的說:
「妳這人到底怎麼了?這樣不通氣!這節骨眼上我能亂跑嗎?萬一出了人命,妳擔待得起?」
掛斷桃園的電話,芸兒不免情怯的打電話回去,接話的正是她預期的三嫂。
男人突然住口,芸兒只覺眼前黑影晃動,抬起頭,看到嫂嫂攙著母親,兩人站在車燈處,驚怖的瞪著芸兒和方武男。
「那姓方的朋友多大年紀了?聽聲音好像不太年輕。他是做什麼生意的?」
她聽到十五號應門的聲音,然後,隔著兩所宅子,母親聲嘶力竭的喊叫清清楚楚飄過來:
母親一進門,便抖著聲音問她:
「有宿舍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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