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所以妳和丹莉彼此都有看不順眼對方的地方,大家總要把眼光放在生意前途上,千萬別淪為意氣之爭,否則還不如拆夥、關門算了。」
「這就奇了,生意上門妳也擔心。那些客人,又沒一個對妳做過非分之想或非分之求,妳的擔心不是想像出來的?而且,像妳們這種生意,客人根本就是衝著某人來的,丹莉要不賣力招徠生意,妳才得擔心。」妙玉平平淡淡就將她的嘴給封住:「芸兒,合夥生意本來難做,我們憑良心說,要沒有丹莉,這個店會開得這麼順利嗎?她從前開過,做餐、飲料、咖啡、叫貨、補貨,樣樣熟絡;若單單是妳一個人,從何摸起?而且,說句不中聽的話,店裡客人,有不少是衝著她來的。我不是偏袒丹莉,也不是說妳不好,而是不夠放得開,老鑽牛角尖。做生意不能耍個性、鬧情緒,妳自己有什麼倒楣事,不能掛在臉上給客人看。誰願意花錢看哭喪臉?」
芸兒語塞,但到底意氣難平,可就在不知不覺間,漸漸也依著丹莉的作風學起來。首先是露背裝,一件件上身,連內衣也省了,即使天氣再冷,也是毛披風一捲,露出線織的洞洞裡那一身細皮嫩肉,到底是有了那味道的年齡,顧盼流轉, 倒也憑添了幾分風韻。隨著客人的注意,芸兒遂也歷練出一套應對的從容和慵懶之美,有時在應酬間,客人有意無意的毛手毛腳,竟也惹得她吃吃直笑,那些人受了鼓勵,也就更單刀直入了。
接著丹莉便來了,一身的精力和嫵媚。她可真佩服這小婦人,不管夜來如何,每日早來,都能神釆飛揚的帶來一屋子的香馥。妙玉常誇丹莉是個真正獨立的女子,不像她,「經濟獨立」而人格和生活,卻仍是舊社會裡奉男人如天的附生女蘿。
少華如今富泰了,每逢人笑她往橫裡長,她就笑得篤篤定定:
這樣的決心下過幾次,維持最久的是一個多月,那次她幾乎是恩斷義絕的橫了心。原來,新客中有個姓莫的,看人的眼光中讓她覺得有點別的,跳呀跳的,直跳到她心坎裡去。三十多的女人了,已很少有臉紅心跳的時候,那姓莫的眼光讓她平空倒退了好幾歲。那真是鐵般的決心,連一向對她馬馬虎虎的方武男都慌了,連日不停的來,即使晚上不能陪她過, 也拚了命留到他能留的最晚時刻。現在是他找她吵了,他把她櫃予裡的名片,一張張拿出來,逼著她問:
芸兒拿了十個銅板給大男孩,又另拿十個給女孩,讓她去玩另一個抬子。打發掉兩個大孩子,這才坐到方武男身邊,啾著他看了一陣,才幽幽的說:
「嗯,他們都回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
有了著落,她才放心到市場去採購今天「特餐」的菜單,回來剛來得及讓掌廚師傅下廚。
「我都事先對她說了嘛,而且也都有借有還。她何必表面答應,背裡閒話一大堆?」
抱著人家的孩子,芸兒難免忍不住要想,自己和方武男的孩子,究竟會長成什麼樣子?興頭過去,又要勞駕自己提醒自己:報戶口、孩子的身分、教養、心理、經濟環境——,畢竟,秋子仍是名正合口順的方家主婦,也仍是至今還容不了自己呀。
去了許外科的第二天,芸兒一早腫泡著兩眼起來,顧不得先開門,便急著打電話給少華,開口借錢。
「他們對妳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磨?」
「太晚了,沒處拿錢,明天再想辦法。」
但是,每個月兩萬五千的死會錢,三萬塊的店租,還要不時為他周轉東、周轉西,這樣的代價馱在兩肩上,壓得人實在難喘大氣,一爿十二張抬面的小店,一個月能賺多少?還不是要她以會養會,焦頭爛額的東挪西借?
「錢、錢、錢!找我就只為一個錢字,我也太不值得了。」
有一晚,店裡打烊了,她剛盥洗上床,突然接到方武男的電話,聲音很急迫:
「是這傢伙?還是這個?」
「今天能待到幾點?」
「我不是心疼錢,我是心疼自己。開口閉口全是錢,怎不會問我錢怎麼來的,人又怎麼來的?千辛萬苦,所求也不過要人知道,要人體恤而已,那費得了你什麼?」
「每次向妳拿錢,妳就心疼。我難道不會還妳?也不過周轉一下,妳何必這樣踏蹋我。」
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回來時,在店裡的小木床上哭了一夜。下決心要了斷。不接他打來的電話,一通、兩通,一日、兩日,到第四日他人來時,她羞愧的發覺自己的心竟一片狂喜。而幾日來一直哨咬著自己不放的所謂決https://www.hetubook.com.com
心,逼著她繃著臉,端了咖啡,和他坐到靠窗的座位上去,垂著眼皮,心中充塞那股要生離的淒豔和羅曼蒂克,竟至使聲音輕輕顫抖:
「糟糕,忙得忘了。等下去隔壁訂個生日蛋糕,叫孩子們給妳慶生。」
少華結婚的時候,她破例拋頭露面,去當伴娘。一方面也覺得既跟了方武男,要圖天長地久,終究躲不過別人,因此,是半存著要去公佈這種關係的心態去的。散席時,孫老師將她留下:
「我不是說這個。這麼晚了一下子要這麼多錢……」
莫口中的朋友,原來是個纖秀的女子。不說別的,光「年齡」就夠芸兒高掛免戰牌了。
方武男接過鈔票,先目測一下,再用右手沾了口水,當著芸兒的面數起來。數完,皺一下眉,塞到褲子的後袋裡,憂心仲仲:
「他們那敢?我又不是那種女人。」
觸著孩子香香軟軟的肌膚,忍不住就叫人有股滿足的狂喜,少華望著她,半是憐惜半帶玩笑的說:
恨、吵、怨、鬧、離離合合,日子過久了,她畢竟也累了。儘管有時四處張羅幫方武男籌錢,心裡卻止不住沁出一絲絲恨和不甘;心灰意懶的時候更多,只是沒有專氣對他,甚至對自己說「不」罷了。
沒有別的女人,他的老妻卻還穩如磐石的守在家裡,那份影響力,也仍舊將芸兒和他的關係罩得死死的,一步雷池也擅越不得。她依舊跟他吵,也不過是為了多留少留、來或不來的事。方武男現在的說辭換成是:
門開處,蛋糕卻在這時捧了進來,只有十二吋,看來卻大得可以將人埋掉。芸兒一張口,「哇」的一聲哭了開來。
芸兒不說話,妙玉因此又說:
舊日的情意固然也牽動著她的心絃,然而新歡的憧憬卻在她心海裡澎湃。她已不再年輕,必須把握這也許終身不再的機會。
「上次你說心痛,結果又怎樣?」
方武男面有難色:
「這男的可真狠!半夜一點,他不怕妳一個人搭車怎樣?等一下——我叫小張送妳。」
開幕將近半年,她們挖空心思招徠生意,貼海報、賣九折餐飲優待券,附送品咖啡的蜜豆,調整更羅曼蒂克的燈光……生意依然沒有起色,一過六點,白日裡熙來攘往、生龍活虎的這一帶,便死寂有如無人城,只有店和店,隔著窄窄的街道彼此眨眼。本來這裡也不作興太晚打烊,但店租不便宜,妙玉雖讓了價,但房子是洪家老爹的,行情如此也少算不了太多,為了多做生意,少付開銷,兩個老闖娘只好咬緊牙,自己苦撐到十一點,讓做餐的歐巴桑和日斑的小妹下班去,免得多付晚班的開銷。
「妙玉,妳到底肯不肯借?」
「她擰斷腿,走不得,又上了年紀,晚上要什麼,怎能留她一個人?」
芸兒忍不住抱怨,見方武男由著她說,也就算了,口氣一轉,說:
「不只她說。有時我坐店裡,也撞過幾回。好事的常客,不少人也會好奇的問東問西。實在是,不怎麼好看呢,性這回事,到底是越具私密性越好。」
拉鋸似的那個月過去,莫在某日傍晚,照例來店裡,坐他慣坐的位子。芸兒從小妹手裡接過咖啡,親自端到他桌上。他檯起頭,緬腆的朝她一笑,她側身坐到他對面去,循例寒暄:
「又是我?怎不說你家那個?動不動就鬧自殺,偏偏都撿大家在的時候吃藥,分量又不肯 多吃,怎死得了?」
「今天晚上——」
李芸兒自覺沒趣,也不多留,往外就走。方武男送到大門口,為她叫了車,目送她上車離去。
「為什麼不早說?我又不是那麼神通廣大。隨時要錢隨時有。」
他開始輪流帶他的三個子女到店裡來,為了博取他們的好感,她撇下客人,親自在吧台裡弄東西招待那三個都二十上下的大孩子。「賢慧能幹的李阿姨」,無形中,她竟一步一步向他的妻看齊,為了博取那份令名,能做的,她幾乎都做了。
「芸兒,妳怎麼這樣沒信心,告訴妳,現在有人支持,資金方面沒問題,我只要負責開發市場就好,這方面正是我的特長;而且最近又拿到英國廠的總代理,我們的希望很快就會實現了。」
這就是,所謂「一個人想起自己的一天」的生日嗎?再大的日子,也抵不過天倫團聚的日子!
芸兒一言不發,把六千塊遞給他。
然而,每天周旋在那許多男人間,竟找不到一個可以互屬的人,有妻有子的,到頭來充其量也只是第二個方武男,她那裡還有那一份青春年華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
熱情可以揮霍?三十歲不上不下的年紀,女人到了這關頭,還能找什麼樣的男人?雖說婚姻不過是一男一女的事,但真要有心碰它,卻又談何容易?
「妙玉,拜託一下。就算我跟妳借的,下個月五號,我標少華那個會還妳。」
那一剎,她止不住淚流滿面,她哭年邁的母親,是如何從乍知女兒不正常情愛後的痛不欲生,轉變到如今的包容和一心只計較女兒的幸福而已。這漫長的心路歷程,一步一步走來,究竟讓老母親流了多少淚,以至雙眼盡瞎?斷過多少腸,以至心如死灰?
還沒等她想好答辭,母親又說:
「抱歉,芸兒,過兩天再來看妳。」回頭對兩個孩子喊道:「快祝李阿姨生日快樂。」
債務一多,心眼也就跟著多起來。一爿店再計較、再鑽營,能賺的終究有個限度。開源既然暫時到此為止,她便處處著眼在省幾個錢上。即連為了省下每個月五百塊的全勤獎金,她一會兒挑小姐服務不好,一會兒嫌人家不敬業,時間一到,說走就走……總之、不過尋個理由,扣剋人家獎金罷了。一個幫她做了好多年的小姐,因為年資深薪水高,也被她以「節省人力」給請走了。為了支應方武男的需求,李芸兒如今再也不是從前那渾噩自卑的小女子了。每當她站在吧台內,小小一件露背裝上,襯的是半截酥胸和香肩,眼兒一瞟,風情裡透著精明,當真不是昔日的苦瓜兒了。
十二張抬子的店面,只坐了一桌一個客人。這地方是辦公區,生意只做到中午,一過午客人便很寥落,一人晚,更顯得冷清,經常兩三個小時沒一個客人。
「她也夠苦了,十七歲跟我,二十五年來,過不了兩年好日子,她也沒多少怨言,自己悶著頭!上下兩班輪流到兩家旅社做服務生……什麼苦都吃,就是受不了我對她吼……」
「亂講,客人都有丹莉或小妹招呼;而且,方武男也難得來……」
方武男滿懷歉意的看著芸兒:
妙玉停半晌,終於不情不願的說:
方武男一臉怪罪的看著她:
「來呀。來,我才擔心。」
芸兒疲倦於這個主題的追逐,半天才轉口問他:
「妳不要傻了,現在不生一個!妳將來靠誰?再過兩年,就生不出來了。」
芸兒一時說不出謊話,只有實話實說。妙玉冷冷一笑:
「將來?多遙遠的事!眼前就不知道怎麼撐。」
方武男聽她一說,恍然有悟,忙把口氣一轉:
「嗯嗯。」莫挪挪身子,似乎有點不安:「我和朋友有約。」
「叫乾媽,叫乾媽!」
「莫先生,今天來得早。」
「她那些入幕之賓,以後還來不來店裡?」
「當初找丹莉跟妳合作,我也擔心妳們個性不同,又沒有友誼做基礎,恐怕合夥後會有摩擦。但回頭一想,妳也近三十了,事情應該分得出輕重,開店嘛,掌握大原則就好,那就是只要大家盡心,有生意,其他一切可以一筆帶過。不知道妳覺得怎樣?」
誰曾像她這樣不孝?為了爭逐一己的私欲,為了自己眼中看到的情愛,拋家棄母、獨自漂泊。她的淚,有時而流;母親的淚,卻豈有乾涸的時候?為什麼,她直到人過三十才瞭解?直到一身罪孽才知覺?
「現在?」
少華不能例外的又數說她一陣,最後答應中午把錢帶來。
芸兒用手將方武男推醒,男人張開眼,見是她,忙把食指放在嘴上一比,一面要她噤聲,一面將她拉到病房外。
她站在那裡,目送著父子三人急匆匆的推門出去。
多年來,見過方武男的那個晚上,照例要輾轉一夜。雖已習慣了相處的模式,卻仍無法保護自己免被細細碎碎的事實或感覺傷到。一顆心,任是怎麼往寬處去想,總有不平之處;意要抽身,又是這裡牽扯那裡廝纏的,叫人不能俐俐落落走得遠遠的。幾年來,總巴望著方武男的每一項諾言實現,一個時期等過一個時期,不知不覺就等過六年。關係一久,牽掛就多,想到自己付出的一切,就更不能甘甘心心,瀟瀟灑灑的走掉。或許,也是因缺少另一個男人的力量,足以牽引自己走出泥淖吧。
這幾年,藉口店忙,回去少了。母親兩眼已完全看不見,對她和方武男的事,從慘痛激憤到哀嘆無奈,最後,終至默然的接受。上回父親忌日回去時,母親突然拉住她,睜著那雙瞎了的兩眼,悄聲問道:
從見面到現在,方武男所談,不過一個「錢」字。自妙玉那兒受的氣、一個人半夜三更搭車子的擔心受怕,以及滿心要他表現溫和_圖_書存的期待落空,這下子全兜轉成一腔怨氣。芸兒忍不住就沒好氣的衝他:
妙玉一聽,在身後放聲就罵:
情緒一低,忍不住就要掉淚,偏偏這時大男孩又不識相的在那邊喊了過來:
男人一拍腦袋,說:
「他、他、他!反正全是他的理由,妳等到白頭也枉然。而且,那有半夜三更才開口借錢的?,真太欺負人了!我不借!」
「妳別生氣,我是急得心亂。」說著,將她肩頭一摟,繼續說軟話:「這麼晚了,真難為妳。將來我一定會補償妳的。」
然後,她唯一的希望,又重新回到對方武男的期待和爭取承認的努力上去。然而,畢竟意興是闌珊多了。
「丹莉說的?」
李芸兒站在吧台裡燒咖啡,這手看家本領是跟著合夥的丹莉速成學來的,居然也派上用場,游刃有餘。
在生意上栽了一個大觔斗的方武男,車子賣掉,房子也抵押了,債務固然用還三成解決掉,但還留著些尾大不掉的事跟在身後折磨。為了債,他躲過一陣子;後來還是芸兒標了兩個的萬、一個五千的會,湊了不下六十萬給他才擺平。如今,有時三、五千,有時兩、三萬,急迫時五、六百也來向她拿過,她可確確實實相信,他再也沒有能力去招惹別的女人了。
「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真的,必須到此為止,明天開始,你不要再來找我。」
「阿芸,妳也學人家在避什麼孕嗎?」
「明天一定要想辦法湊齊,保證金不繳,醫生不動刀。」
她操的心多,有時又頗堅持,相形之下,丹莉就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少在這上頭頭疼。一爿店,苦心經營,竟成了這條街上和附近松江路、南京東路二段上,生意最好的餐飲小館。
芸兒兩次三番對妙玉牢騷滿腹,起先還冠冕堂皇的把丹莉行止和店裡生意扯在一起:
「不借妳,妳大概又三更半夜沒命的奔走,我看不過去。不過,我手邊沒那麼多現款,我也不高興開支票給他,妳就拿六千塊去吧。其他的,叫他自己設法,這年頭,做孝子也要憑自己本事去做。」
芸兒亦步亦趨的跟到樓上客廳,一句也不回答。
「明天,你也去?」
她很快的穿戴好,按了二樓的門鈴。妙玉來應門,站在樓梯口一臉狐疑的望著她,她說了來意,妙玉很不以為然的挑著眉毛:
穿著一身豔紅的丹莉,正坐在客人對面,殷勤的陪他聊天。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全身卻散發著教人抗拒不了的風情,加上離婚婦人特有的開放,讓她狠狠的把芸兒給比了下去,到處受客人歡迎。
「妳去那?」
「她的行為怎樣?芸兒,妳不是嫉妒吧?」
有個男人遮風擋雨未始不好,但是,難道人生就只是日常三餐這般的缺乏想像力?偶然燈下回心一想,這樣過固然有點不甘心,然而,卻是道道地地的一夫一妻,落落實實的一家一業。
芸兒聽他話裡多少恩情,心裡一翻,就要吃味。繼而回心一想,他若還惦念舊情,對她未必沒有好處,何苦在這節骨眼上顯出自己刻薄?因此只問:
「去醫院。」
午夜夢迴,抓著孤枕單被,她怎能不恨?
方武男點點頭。芸兒一顆心直往下落,生日,不過也罷,早知如此,來做什麼?還不如不知不覺,讓她以為出不來就算了,也省得一顆心,上上下下的慣摔折騰…………
「她,幾時把我當做男朋友看待?我只不過是滿足她性欲的工具罷了。」
「那就得了。妳把它當做丹莉的私生活,別去管它吧。」
方武男母親出院後不久,正巧芸兒生日那天,他帶著長子和女兒到店裡來。一進門,做父親的便對兒子說:
「妳知道,方武男晚上不能來。」
「不是他老婆的關係。他現在找到一個出資人幫他東山再起,他不能讓人家覺得他荒唐,搞個姨太太。否則誰肯幫他?他現在可是從頭再來,一步也疏忽不得。」
「您坐,我忙去。」
「爸,八點了,再不走就太晚。」
眼眶裡浮漂的淚珠,在男人的手橫過桌面,蓋上她的時,逗留在眶緣上滾了滾,終於還是流了下來,好像把那片面的、薄冰似的決心也給溶化了。
「沒辦法,一定要這麼多,這是保證金,保證金沒繳,醫院不肯開刀。無論如何,妳想個辦法。」
店口上掛起小巧的圓形壓克力招牌,順著招牌邊緣,圓圓閃著一圈小燈,照得「蜜蜜屋」三個字,在三、五步就一家的小餐廳行列中,顯得突出而別致。
一抬眼看到芸兒瞼色不神,又忙忙的解釋:
接受一個m•hetubook•com.com人,有時竟是一種戒不掉的惡習。
「但也並非什麼不光榮的事,對不對?」妙玉吸了口煙,緩緩噴出煙霧,在煙裡霧裡看著芸兒:「她離了婚,和誰都沒有瓜葛,只要不影響第三者,她愛跟誰就跟誰,應該都礙不著誰才對。而且她做起生意,全力以赴,很少在營業時間做私人勾當。反倒是妳,方武男一來,不管店裡客人多少,妳都擱下一切陪他,也不管其他客人有沒有誰招呼……」
一場夢,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結束。芸兒像鍛羽殘蝶,又落到她慣常停駐的花叢裡。日子,終於還是只能依舊擺盪著,她是徹底死心的嚥下一大口苦水。
芸兒被說得渾身不是滋味,偏偏又拿不出什麼有分量的話駁斥妙王,只有聽她繼續說下去:
近十二點,少華抱著她十三個月大的女兒來了,一進門,芸兒便迎上前,將小傢伙攬到懷 裡,顧不得孩子掙扎,邊親邊嚷:
「恐怕馬上就得走。」
方武男低著頭,好半天才說:
「妙玉,這兩天我先從店裡收入挪來還妳。」
「明天要帶兩個大的去看正在受訓的老三,告訴家裡那個,說到士林買明天帶去的東西,一溜就溜到這兒來了。」
芸兒知道多說無益,因此拿了六千元,道聲謝,轉身便走。
「妳一直跟那人扯不清,誰敢找妳?這種事不能存著騎驢找馬的心態,妳一定得先和那人斷得清清楚楚,忍耐一時的寂寞,才會有新的機會。芸兒,三十了呀,這樣拖著,將來年紀大了,名分沒妳的、夫妻相守也沒妳的、兒女承歡更沒妳的,妳到底怎麼辦?」
「去找李阿姨拿銅板,玩大金鋼。」
「不行!芸兒,妳別再幹這種事了。上次丹莉就對我說,妳好幾次都把店裡收入拿去用,害得有人來收貨款收不到錢。」
「做了心導管檢查,醫生說最好是開刀。現在那有錢、有閒去開刀?」
芸兒低了頭,又問了一句:
如今的方武男,為了錢;猶如喪家犬般惶惶不可終日,再也沒什麼桃色新聞讓她操心了。
說著,男人堅持去隔壁麵包店訂了個十二吋蛋糕,才又回座。
「吃了蛋糕再走。只淋上字,該已好了,我去催。」
「今天怎麼出得得來?」
妙玉,很顯然的對婚姻不存幻想,對孩子沒有特別喜愛。她不相信世上還有能令她折服的男人,所以,她也不費心期待。能這樣簡單的活著倒也不錯。有夢,難免也有破碎的時候。
「忘了吧,今天我生日。」
丹莉不知何時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咬著下脣直咚嗦,半天不敢開口。
「妳放心,我若事業再搞起來,一定會對妳有所交代。可是,現在,一個生意失敗的男人,怎能娶姨太太,說出去不叫人笑死?而且我還要東山再起,誰願意支助一個私生活不好的男人?妳一定要耐心的等,讓他們認識妳的好處,將來水到渠成,承認的事,便變成理所當然了。」
「沒見過這樣不知分寸的女人,白天店裡的客人,晚上帶到家裡過夜去,而且還拿來說嘴,一個一個的換,也不怕傳出去影響生意,入家還以為我們是賣肉的。」
「我當然是這樣,不過,她的行為……」
車子在人車俱稀的街道疾行。芸兒望著窗外,只見街燈下罩著一層薄量。明天,該是個好天氣吧。
讓人惦著,原該是安慰的事,不知怎的,卻教人高興不起來。怎麼輪到她的,全得「偷」?偷偷的聚、偷偷的分杯羹、偷偷的…………平日倒也罷了,遇上節慶假日或什麼的,就特別讓人不能忍受。自己為誰,有家歸不得?而那人卻偏偏是另一個家的一家之主,只有理所當然的聽任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守住每逢假日就格外冷清的店…………
她下了樓,拉開鐵捲門,走到南京東路叫車子,直開向許外科。方武男正歪在病房椅上打盹,他母親睡在床上。
「唉呀,人心是肉做的,妳跟我這磨久,又這樣對我,我真的會那磨沒良心?」
第六感告訴芸兒,她的準交往對象令天有點異樣。莫顯然沒有交談的意向,芸兒只好知趣的立起身子,說:
「我當然知道是妳向我借的,難道方武男敢向我借,我肯借他?」妙玉擰身往樓上走,邊走邊數說:「妳何至於窮得連兩萬也要標會才還得起?妳加的會,每個都標死了,全拿給方家,一個月交那麼多死會錢,就是再開十家店也不夠支應。幫他周轉也就罷了,偏偏上次他老婆退票被關,妳還籌錢去贖她出來。要不是少華跟我說,我還不知妳這麼賢慧呢。真枉妳處處精明,對人人精打細算,逢到方和_圖_書武男,妳就蠢得比任何人都慘。」
「只要妳別再跟我鬧,自然就沒事。」
「妳這樣挖心剖肝的對方家人,人家不賺腥羶?我不相信他老婆不知道妳籌錢贖她的事,可是人家就有本事不甩妳,一個晚上也不把丈夫讓給妳,妳再賢慧再犧牲,有什麼用?」
「現在?兩萬塊?做什麼,救火呀?」
「好吧,你在醫院等我。」
「芸兒,妳能不能帶兩萬塊錢出來,我母親摔斷腿,住在許外科醫院,明早要動手術。」
罵歸罵,小張依舊每晚到妙玉住處去,依舊大事小事的幫著妙玉張羅。人,究竟也是一物剋一物吧,有些人。天生就是別人的恆星,讓人由不得己的繞著他轉。
女孩子到底比較懂事,只靜靜坐一旁望著這邊。
「拖著也不行。」
「你比我更該生小孩。」
「可是,會影響生意呀。」
「芸兒,不只這些,有些事還更有礙觀瞻。」妙玉頓了頓,才緩緩的說:「大白天裡,一屋子客人,妳卻和男人躲在小房間裡,一躲就是半小時,出來時偏又彼頭散髮,滿眼春情,明眼人誰不清楚?雖說事情是關著房門做的,在這種情形下,其實也等於敞著門、眾目睽睽下做的。妳說這尷不尷尬?」
「每天不是丈夫,就是孩子,不動腦筋,當然只有拚命長肉。」
「我當然知道。四、五年了,還是這種情形,妳不覺得難過,不覺得不值得?何苦妳要一直遷就他,任他予取予求,來去自如?」
「晚上我在這裡照顧我母親。」
「我說還有誰?妳倒是真賢慧呀,連他家母親的醫藥費也要張羅,儼然是個孝順媳婦,只不知人家知道妳的孝心嗎?拿了錢又領不領情?有沒有把妳當自家人看?這個錢,我不想借。」
「天!我才不嫉妒!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芸兒深深點頭:秋子豈是省油的燈?她算準方武男不至置老母於不顧,才敢將他一人放單。人家千算萬算,計計得逞,她李芸兒還忙去計較什麼?
「李阿姨生日快樂。」
芸兒勉強一笑,說:
「他吃的東西都開了買單,從我的份上扣除。」
電動玩具風行時,原來店裡擺了幾台純娛樂的:三百六十度、蜘蛛美人、鳳凰、大金鋼;招徠了不少下午的客人。五五對分,一個月下來,一台也分得不少錢。後來,賭倍的賓果和金撲克一出現,生意好時,扣掉賠給客人的錢,一台一天還可以賺上七、八百元,李芸兒一不做二不休,把這些已被客人打得純熟、五塊錢可以打上十分鐘的玩具抬全給攆走,只留下熱門的三百六十度,其餘全換上金撲克和吃錢如水的七張撲克枱,一時倒也生意興隆。
「不要了,我一個人走。」
「只怕你到時又推三阻四的。」
妙玉終究也沒有結婚,她身邊從不缺男人,有的看來挺不錯的,妙玉卻有本事將人家數落得一無是處。有次和她最久的小張,喝醉酒對芸兒發牢騷,指著自己的鼻子恨恨的說:
方武男很快接口:
「沒錯,是很難得來。但他怎不晚上來?既不影響生意,又可以陪妳,也省得礙人家眼,來了就像他是老闆似的,對小妹頤指氣使的,也不管人家忙不忙,咖啡要特別濃的,茶要上好的烏龍茶。我問妳,這個店他可出過一分半毛?」
「妳這人,眼睛只看別人不是,不看看自己?每次借錢又都急如星火,她能不借呀?說真的,合夥生意,這樣做的確不太好。」
芸兒的臉紅到耳根,半天才問:
「不啦,晚了。妳自己慢慢吃。」
「別把媽吵醒。她打了止痛針,才睡不久。」
本來生意好就行,犯不著去計較誰較能招徠客人,芸兒心裡明白,卻老覺得不是滋味,尤其打烊後,經常有醉飾之意的客人,等著伴丹莉回家。儷影雙雙,對照著自己形單影隻的獨守在店裡隔出的一坪半大小的房間裡,翻來覆去的,就是拋不開重重疊疊的影子。白日裡,客人儘管不多,但來來去去,總有叫人忙的;否則腦子裡也塞滿怎樣招徠生意的點子,閒不下來。唯有打烊後,一爿店空蕩蕩只剩自己一個人,偶然點一支煙。坐在咖啡座上,縱有千言萬語,又憑誰去說?洗過澡,換上睡衣,把座上的燈金熄了,躲進一坪半大的釘著木板床的房間,白日裡不敢想、不能想、不去想的人和物全竄進腦子裡。拼了青春,也拼了一死的結果,仍是孤枕單衾,活寡婦似的獨守漫漫長夜。偏偏次日丹莉一來,又眉飛色舞的對她談起昨夜種種:不同的對象、不同的際遇、不同的歡樂。可巧的是,兩個各擁破碎經驗的女人,誰看得慣另一個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