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話很對!」劉大將說:「但我受不了,兩隻眼珠都快氣掉下來了。這種鳥書,我決心不再念了,我要申請退學,回國上前線去了。」
「我想是的,」柳原說:「現在已經有同學決定馬上回去了。」
「同樣信仰的人,照樣會有戰爭喔,」水晴子說:「古代日本的羣雄爭霸就是例子,他們還是同一民族的呢。」
女侍走過來,柳原先點了飲料,才開口答說:
兩人順著街廊走了一段路,廊下避雨的人很多,可見這假日的都市是忙碌的,從這些避雨者漠漠的臉上,柳原看不出東北事變對於他們的影響。大多數的日本人,在平常的生活中,並不清楚領導他們的政府,在國外真正做了些什麼,即使知道,也是概念性的,事實上的悲慘情狀,恐怕在他們想像之外吧。
「和妳一樣啊。」柳原說:「這樣自然的信仰就很好,不過,菩薩們要真有靈,他們一定不願見到中日兩國起戰爭的,日本有些廟宇,和中國拜同樣的菩薩,比如文殊菩薩,就是其中之一呢。」
「日本方面的報紙,根本保留了很多事實真相。」柳原說:「實際情形,要悲慘得多,困在這裡,一時還無法知道呢。」
「我原是很放得開的人,」柳原說:「但見到妳之後,口舌就都笨拙起來了,是不是也過分認真了呢。」
「也許因為戰事的影響吧,」水晴子說:「時局就像雨雲,也許很快就會變得開朗的,瞧,雨不是停了嗎?」
「這很難說,」柳原分析說:「田中內閣時期,上給天皇的奏摺,最近已由英、美、俄各國報紙披露出來了,可見日本想霸占中國的野心,東北事件只是初步,朝後,日本軍隊更會分化內蒙,挑撥回疆,進兵華北,控制山東,也許更進一步的控制中國南方海港口岸都市,以便向內陸深入發展……目前,國民政府的軍力,大都用在安定內部,中日仍然維持著大使級的邦交,日本邊打邊談,無非威逼中國訂條約,割土地,讓權利,如果中國政府拖延著,不翻臉宣戰,全面戰爭一時還不至於爆發,但我敢說,日本這樣逼下去,大戰早晚會起;究竟會在什麼時候,我就不敢說了。」
「日本民族太激進了,」柳原說:「懂得富強,卻不懂得用真正的康樂去調和它,我說的康樂,是指開朗的心境,和平的態度,寬廣的胸懷,不光是茶藝、花道、庭園之類的精神裝飾和調劑,那是不夠的。」
這個高大勇壯的東北青年的心境,柳原能夠了解,日軍首先侵犯的,不但是中國的國土,更是他生長的家鄉。劉說是他回國後,可能投入馬占山的部隊,立即就和日軍作戰,能在白山黑水間殺敵報國,真是快意淋漓的事,以劉大將的性格,他的選擇是明快正確的。方同學學的是兵工,他回國後,首先要回南京報到,聽候分發到兵工單位和圖書去服務,各人雖然崗位不同,報國卻都是一樣的。
雨後的秋天,庭園植物的葉掌上,還凝有晶亮的水珠,這布置高雅的餐室內,飄著咖啡的濃香。和水晴子對面坐著,使他有機會仔仔細細的看她,在柳原綜合的印象裡,東洋女子沒有中國女子那麼纖長靈秀,她們的美,是通俗、富泰,又帶些凝重感的,一部分日本女孩,在比較熱稔的男子面前,偶然會露出些活潑熱情的本性來,但還以端莊收斂的時刻為多。水晴子的臉型,完全不同於一般的東洋女子,她的臉是中國所謂的瓜子臉,或是鵝蛋型的臉,本身就具有高度的秀麗感,她的身材也是高瘦型的,和臉型配合得極為勻稱,全不像一般東洋女子,上身長,肥臀矮腿,給人一種不堪的下墜感。她的長眉入鬢,悄麗的雙眼股,大而圓的黑眼,凝滿靈氣,彷彿是幼小而又容易受驚的動物,當她凝眸直視的時候,帶給人一種楚楚堪憐的風致,她髮角上,仍然插著紀念亡母的白色蘭花,永遠顫巍巍的顫動著,她是什麼呢?是扶桑國的仙子,還是大和族的詩靈,看著她,在一剎幻覺中,就彷彿整個宇宙都靜止了,時間也凝聚在她頰邊的酒渦上啦。
水晴子以清麗的目光投視他,旋即低下頭去,有些無措的弄著衣角,喃喃的說著她是日本人,為日本軍方作出這種橫蠻無理的事,對他感到歉意,說著說著,一滴淚就掉落在她的胸前,她沒有舉袖擦拭,讓餘淚凝在她的眼角上,柳原緩緩安慰她說:
水晴子認真的點點頭:
「那你怎樣想呢?」
「這話怎麼講?」她關心的追問著。
水晴子還沒答話,愛知子就說了:
「妳信佛嗎?」柳原對水晴子說。
「看了報紙上的新聞,我好難過。」她低聲對柳原說:「我們不想見到的事,都鬧出來了。」
他很明白,中日兩國交惡之際,無論是雙方的戀愛或是婚姻,這些屬於私人的感情生活,總會遭遇到敵意的誤解而糾葛連連,柳原深信他能把握公與私的分際,克服某一些誤解,使這分純情能夠維繫下去。
「情形很糟,不是嗎?」柳原說:「是我害妳跑出來的。」
「你真有說話的天才,」水晴子笑了一聲說:「你對帝國民族性的批評,真的是一針見血,從感覺上來說,它是一個憤憤然的,悲劇感很深的民族,好像人人都奉有神命,隨時要為帝國的光榮去赴死的樣子,至於什麼樣的光榮,大多數人卻從沒去想過呢。」
雨果然比車更快,車過高田,雨已經開始落了,到市內下車時,雨勢大得白茫茫的,幾乎分不清地點啦。
「不要一味在這裡等著雨停,我們順著廊沿走動走動也好啊。」
他沒有說話,伸出雙手握住水晴子的雙手,四目平平的相對注視著,把這一剎的時間,凝定在彼此的眼瞼裡,讓www.hetubook.com.com它不在流逝的序列之中。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柳原說:「我雖然也想暫時不去想它,但我沒有那種動心忍性的涵養功夫,對日本關東軍侵占東北,一直耿耿於懷呢。」
「雷雨通常只落一陣子,不會久的。」水晴子說:「我們在街廊下避一會,等雨歇了再走,還不是一樣。」
水晴子的手是那麼嬌小柔潤,卻有些冰冷,他用溫熱的手掌把它溫著。
「方便出去走走嗎?」柳原轉向水晴子說。
被擁住又被鬆開的水晴子,表情並沒有異樣,她真的退到雨絲飄不到的地方,淡淡的笑說:
這一天,他們是快樂的,快樂中仍有著悒悒的愁緒,可見人的感情和愛,和客觀環境、時代因素,仍然是息息相關的,這也許就是他們要奮力去克服的難關吧。
「你認為滿洲局勢會不斷擴大嗎?」愛知子說。
雨真的停了,菌狀的雲朵,在天空中旋移擴散著,雲洞間又顯露出湛藍的天來。
「家裡有寄信來嗎?」
「我們走吧。」柳原摔摔油紙傘面上的雨滴,牽住水晴子的手說:「像這樣的逛街,感覺真好。」
「我有什麼資格憐憫妳呢?」柳原黯然的說:「我最該憐憫的,是我們關外的同胞,他們正在關東軍鐵蹄踐踏之下,作血肉紛飛的反抗,水晴子,我不希望在我們的感情中,增加一切外界的因素了,請妳相信我吧。」
愛知子趕過來時,水晴子才匆匆把淚擦乾,愛知子也問起柳原,會不會很快回國去的問題,柳原答覆說:
「從都市面貌,我強烈的覺出日本的富強,這和它維新後的科技進步,大大有關,」柳原說:「無論如何,這是中國青年最先要虛心學習的,最重要的是要開倡風氣,改變民間落伍的保守觀念,中國才會富強起來。」
「你是在憐憫我,」水晴子兩眼濕濕的說:「沒有你,我一樣會活下去的。」
「在這時候,我們不便大規模的活動。」會長說:「我已經把留日同學,分別編成三個人一組的小組,大家可以注意局勢發展,利用假日集會研究,劉、方兩位要提前回去,是個人的志向,報國必需有人啊!」
「原來為這個,」柳原說:「妳放心,我沒有妳想像的那麼窮,尤其在請妳出來的時候,窮也會窮得大方的。在這點上,我承認日本人比我們更節儉。」
「我恨日本那些一意與中國為敵的人,」柳原說:「妳不恨那些人嗎?妳父親的命運,就是由他們操縱成的,要不然,妳母親也不會投湖了。」
「柳原,咱們要先說再見了!」劉大將抓緊柳原的手說:「你留在這裡,面對另一種戰爭吧,戰爭和愛情,都是熱烈又浪漫的呢。」
「中國是弱國,不得不忍辱負重啊。」柳原說:「但若說靠什麼國際輿論,那全是空的,像國聯那種機構,根本沒有實際的制裁力https://www•hetubook•com.com
量,我真為人類悲哀啊。」
「笑你是大膽的冒險家,這家餐廳,聽說是葡萄牙人開的,至少在這個市中心的區域裡,價錢是最貴的。」水晴子說:「進來容易,出去很難喔。」
「我們走小巷,在雨裡散步,比較清靜,你說好不好?」
「好啊。」柳原說。
這年的九月裡,日本帝國報章上出現驚人的消息,滿洲事變爆發,日軍以瀋陽附近南滿路遭破壞為由,出兵占領了瀋陽,緊接著,以快速的軍事行動,焚掠長春,進攻吉林省城,隔日便進占遼源、昌圖、洮南……從這些跡象顯示,這不是地方事件,而是日方侵占整個東北的嚴重侵略行動。
「滿洲事變鬧成這樣子,你心裡一定憤怒苦惱吧,」水晴子說:「這要靠你自己排解。」
「水晴子,妳前天不是說要看望葉子麼,」愛知子說:「就讓柳原君陪妳到東京去吧,晚上他收假回營,妳可以住到葉子家裡,你們姊妹好好的聊聊。」
「像我這樣的人,值得你這樣認真嗎?」水晴子笑得有些淒迷:「你只是同情我不幸的遭遇吧。」
「這樣很好,」柳原說:「妳準備好了,我們就動身,中午我請妳吃餐好的料理。」
油紙傘橙色的傘光,在雨中顯出它的溫暖,柳原和水晴子共撐著這把傘,緊緊的依偎著,走向景致迷人的長巷。柳原不得不承認,東京是一座很美的都市,尤其是巷道裡,每戶人家的建築和庭園,都具有特殊的東洋風貌,和一柄柔圓的油紙傘相映襯,更覺出美感,彷彿是一幅脫俗的圖畫。無邊的煙雨,霏霏的輕寒,傘下的兩個人,儘管不同國籍,不同背景,但都被悲涼的感覺籠罩著。柳原想的是祖國的烽火,水晴子想的是生死不明的父親和自殺死去的母親,兩人都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麼,當他們擡眼互視時,彼此都能在對方眼神中讀出心意來,也都用眼神安慰了對方,彼此都覺得,此時此刻,講話反而是多餘的了。
水晴子溫柔的低下頭,正如一朵水蓮樣的嬌羞,如果愛情真是人生另一戰場,柳原是具有充分信念的,日本軍閥以殺伐占領中國的土地,他卻以真正的情感投注於水晴子的心靈,他相信中國的王道心胸,是短視霸道的日本文化無法比擬的,即使不經由語言,水晴子也會了解這個時代可以變易,而人的感情更為久遠。愛知子曾勉勵他要做一個勇敢的人,如今,本身的感覺告訴他,這正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刻,他必須認定。
轉到另一條長巷,巷口有家赭色石塊砌成的歐式建築,張著西餐廳的招牌,這種型式的店子,在東京並不多,柳原牽了水晴子進去,挑了一張靠窗的檯面,對著檯上一束鮮花,水晴子只是在笑。
「武者先生的看法,大致也是這樣,」愛知子說:「目前中國政府在盡很大的忍耐,日軍在滿洲打得m•hetubook•com.com烽火漫天了,中國政府還在南方懸出明令,要各地盡量保護日本僑民,日本如果一味蠻橫,國際輿論也會加施壓力的。」
時局像風暴前翻滾著的風雲,充滿神祕詭異的變化,國際聯盟對東北事件擺出調處姿態,但日本反對國聯調處,力主由日中兩國政府直接交涉,日方一面以外交手段和中國的國民政府糾纏,一面以堅甲利兵,擴大他們的軍事侵略行動,並向錦州、山海關一線進逼……
「說一點你的感覺吧!」她在他耳邊說。
他們正要出門時,天空陰雲翻滾,好像就要有雷雨的光景,愛知子喚住了他們,遞給柳原一把油紙傘說:
「你一定很恨日本吧?」
「諸位的愛國心十分強烈,」會長程同學說:「聽到這消息,我們都熱血如潮,但我仍願勸同學們沉著冷靜,相信我們政府自有適當的安排,當國家用到我們的時刻,我們立即束裝就道,上面沒有指令來,我們能多學就盡量的多學,不必逞匹夫之勇,尤其不能在日本鬧出事情來,反而增加政府的困擾。」
「我和你一道走。」高瘦的方禹天說。
「我母親信佛,我也跟著信了。我並沒讀過佛學書籍,也沒念過佛經,只是喜歡廟裡的氣氛,它能讓人悟到很多事情,你呢?」
「我想,我是個很笨的人呢。」柳原說。
「嗨,」他不禁忘情的長吁了一聲。
「等待我們政府的指示,也許很快就會走。」
「也許聽多了武者先生的談話吧。」水晴子說:「他教會我們年輕的人,怎樣去感覺和思想,他是一個很好的人生導師。」
「人,總要艱苦面對現實的。」愛知子說:「柳原君,我勸你打起精神來,去克服以後可能遇到的困難,有時間,你帶水晴子一道出去玩玩,她最近心情也很差,總一個人悶在屋裡,也不是辦法。」
夏季的暑熱,被雷雨滌盡,避在多風的廊下,反而有一絲秋的沁寒,青蛇般的閃電,在雲層中迸裂,看上去完全像海洋那邊的時局一樣,遙遠的祖國北疆,已到霜雪覆地的季節了,柳原擡眼望著閃電,思緒中也閃電般的擦亮了某些記憶,他忘情的擁著身邊的水晴子。閃電後的雷聲震醒了他,他才張皇的放開手臂。
「不要這樣,水晴子,妳也是受害的人呢。」
「水晴子,我打算寫信告訴家父,」柳原說:「我不願欺騙自己,我對愛的認定是很慎重的。」
「私人的情緒比較容易排解,但這種關乎國族的情緒,根本排解不了,除非到戰場上去殺敵!」柳原說:「合理的保衛是應該的,我絲毫沒有好戰的性格呢。」
「我不必說出來,是不是,」柳原把笑意放在眼裡:「水晴子,我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因為我知道,妳和武者先生、愛知子他們一樣,具有真正的人道觀念,這是我們友情建立的重要基礎啊。」
柳原到沙龍去看望武者先生,愛知子告訴他和*圖*書,武者先生因為看不慣日本軍閥的蠻悍作風,覺得心臟不適,到鄉下的農莊休養去了。水晴子已經守完了七,除下重孝,搬到沙龍來和愛知子作伴了,柳原見到她在一邊的鬢角上,插著一枝純白的蘭花,沒有風也顫巍巍的。
「向裡面站一點,免得讓雨絲把衣裳弄濕了。」
「局勢如果惡化下去,你就要回國了,是不是?」
「我知道,」水晴子說:「我想像得出來的。」
「我忽然想到,早年裡,中國有很多有才情的人物,年輕時來日本留學,一個個都和當地女孩戀愛,把她們帶回國去了。我想,他們一定很會海闊天空,有許多有趣的話題,不像我,只會一味的挑剔日本啦。」
「你說啊,我在聽呢。」
「你又怎麼啦?」她說。
「奇怪,很久沒收到家信了。」
「可以的啦,這還用問嗎?」
「那就再見吧。」柳原說:「過一些時候,留在這裡的同學,都會紛紛回國走上前線,也許不在一個戰區,但我們總是併肩作戰的戰友呢。」
「秋天快要來了,站在廊邊,真的有點冷呢。」
「你不是勸我出來散心嗎?」水晴子說:「你自己卻一直在想著滿洲事變吧,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
「開始的時候,確乎是從同情引發的,」柳原一本正經的說:「不過,人的想法和感覺,時時刻刻都有很大的變化,現在,我又不那麼想了。」
「妳笑什麼?」柳原說。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喔,」水晴子說:「這顯得你對事很認真,也很有理性。你批評日本,與其說是嚴苛的責難,不如說深具悲憫同情的寄望,你一點也不笨。」
猛烈的雨勢,前後延續了半個時辰就變小了。
「我們該朝那兒去呢?妳可是我的嚮導啊!」柳原對水晴子說。
「還是帶著傘吧,雨比車更快呢。」
「中國古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柳原說:「我們用客觀的眼光看日本,容易看出它美中不足的地方來,但妳作為一個日本女孩,能有這樣的感覺,非常不容易呢。」
「這樣看來,人的私心和過度貪婪的慾望,應該是禍亂的根源,人如果不能改變這些,菩薩也只有嘆息啦。」柳原朝天嘆了一口氣:「想要人改變它的本性,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巷子裡,有一座小小的廟宇,門前是寬敞的庭園,有古趣的樹石,和雕刻的石燈,他們走到廟宇的前廊下站了一會,這巷中的小廟,在雨中保持著它的靜謐,沒有遊人和香客,也沒見到廟中的僧侶。
中國留日的同學,為這次事變,內心憤怒到極點,但日方監視很嚴,無法作出集體的行動,只有三三兩兩的利用時間,短暫的交換意見,中國軍方並沒透過駐日的中國使館,通知留日學生立即整裝回國,有人願意等待通知,沉著堅忍的繼續學業,有些血性剛強的破口大罵,決定立即回國,投入抗日的前線,為保衛國土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