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原去候船赴長崎,水晴子要請假送他,柳原勸止了她,他說:
「當然好啊。」柳原說:「我在很小的時候,翻閱家父的書籍和畫卷,看到五嶽名山,就恨不得生兩隻翅膀,飛進那些松、雲、林、泉和飛瀑裡面去,幻想有一天長大了,真的結廬到深山裡去,過著自然的生活呢。」
「我這次只是暫時回來看看,很快要再去日本,進一步深造的。」
「兩者都有一點兒。」葉文倩說:「也許好奇的成分還多一點兒她究竟有什麼樣的優點,,能夠使你對她那麼傾心。」
辦妥一切手續,在他搭車赴滬,轉道去日本之前,他仍然上了山,到清涼山附近葉文倩的家裡,向她說明不得已爽約的原因,並且請她原諒。
「為什麼揀著這種多風浪的季節回國呢?」
「日本的自然景色,大體上是深幽柔美,這裡的濕度高,植物生長得繁盛茂密,山水揉融得恰到好處,在感覺上,自然就柔了。」柳原說:「我所見到的中國山林,有時奇異絕倫,有時雄闊莽蕩,有時蠻野荒涼,極盡造物的變化,各有各的境界,這實在是很難併比的。」
柳原在天津家停留了一週,雖說寓處寬敞,生活也夠舒適,但在感覺裡,總覺得這裡並不是一個有根的地方;敬中先生也承認,他這只是暫避紛攘,為了籌設新的工廠,奠定後方的工業基礎,他不得不留在北方的港埠地區,和歐洲商界連絡添購機械,好轉運後方,而這是極為繁瑣的事,需要長時間料理的。
他寫了一封長信,向北方的父親告別,他預料到,當自己從日本再回國的時候,就將是他沙場事業的開始,那時候,他將會變成一枝射出的箭,只有向前了。
「這不是我吹噓的問題。」李興邦說:「老實說,我以前也一向是心高氣傲的人,很少佩服旁人。我讀了你的文章,強烈的感覺到,你的知識和智慧,遠超過你的實際年齡,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回到家,柳原才發覺這個位於租界內的居停,在格局上是出乎意外的寬敞,氣勢也很堂皇,獨棟的大型洋房,有寬大的院落,和精緻的庭園設計,父親擁抱他時,笑著對他說:
「可惜我們中國廣大的邊疆,沒有作家用他們的生花妙筆,詳細深刻的描繪出來,有是有,只是太少了,我也不清楚它們究竟是什麼樣子。」
柳原早年在北方保守的社會環境裡生長,他印象裡的中國女孩,多半是羞澀內向,偏於保守的,像葉文倩這樣活潑開朗的女孩,他真還沒見過,拿她和水晴子相比,水晴子要比她溫靜得多,奇怪的是她們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典型,卻都具有她們的可愛處,怪不得李興邦一再提醒他,要他不要到清涼山她家來過年,她的開朗,也是一種使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呢。
「離別只是短時期的,你不必總是把它放在心上啊,」水晴子說:「我還不能相信,戰爭和其他的動亂,真的能隔開我們,至少,在精神上,這分情是割不斷的呀。」
「你究竟預感到一些什麼呢?」柳原說。
「非常感謝將軍的關切。」
「你打算學那門呢?」
「正好做個比較,是不是?」
「你品味日本當地產的茗茶,比起中國茶,在味道上有什麼差別?」
「老伯,這世界上,沒道理的事太多啦,」柳原說:「日本軍部這許多年來,對華的作為,又有那一宗是真有道理的呢?您這把年歲,也該回家啦。」
「兄弟和你們在日本的程會長,是文學校的同學。」金中校解釋說:「您在國內軍事刊物上,先後發表了好幾篇很重要的軍事論文,不但是我們,連我們的長官,也都讚賞不置,最近知道您學成回國了,我是奉命來約請您,和我的單位主管論見,看看您能否協助我們工作的。」
「我覺得,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才,應該盡快再回到日本去,趁全面戰爭爆發之前,盡可能的多學,以備日後蔚為國用。」將軍說:「還有繼續留日的興趣嗎?」
「欣賞和愛戀,差別很大,你可不能混為一談啊!」
「不要再談大命吧,」愛知子說:「飯菜來了,這一餐吃飽,全在於我們自己呢。我平常不飲酒的,今天陪你們新婚夫婦小飲一點吧。」
「其實,我們也不是一味空談,」金大的另一位同學說:「我們的討論,有助我們即將要決定的選擇,如今我們的國家,需要的建設是多方面的,那一方面都相當的重要,農業、工業、科技、國防、文學……得依各人的性向、專長和旨趣,作適合本身的選擇,是不是呢?」
「我並不是退休,只是想集中精神,寫幾部激勉後世的書出來,尤其對中日關係方面,想作一番檢討,這對於將來的日本青年,多少也會有些教育作用呢。」敬中先生說:「你這次回國,怎麼單獨一個人,沒把你的新娘子帶回來,讓我看看呢?」
「反過來說,欣賞往往變成愛戀的開端,你不反對這種說法吧?」李興邦也是能言善道的人物:「我近來正在研究人的預感,相信我的預感是沒有錯的。」
「只要信件能夠兩邊通達,我就放心了。」柳原自言自語的說:「感謝妳,水晴子,毛衣不用穿,我已經覺得很溫暖了。」
他深陷的眼,顯得灰黯空洞,呆呆的望著艙頂,彷彿在回憶什麼似的。柳原沒有說什麼,在感覺上,也深受對方的感染,陷進默然的沉思。
「老伯,我叫柳原,」柳原說:「姓名倒不是要緊的,要緊的是:咱們都是中國人,平時若都不能患難相扶,那還談得到一致抗日呢。」
「好吧,」老人說:「我行李裡,帶有足夠的錢,你為我花費的錢,我補給你,這一點,你非答應不可,我活這把年紀了,不願花費年輕人的錢。」
「妳說得好極了。」柳原說:「這種隱者型的人,對人類是有益無害的。但從國家的立場上,如果社會上充滿這類恬淡無為的人,國家必定難以長久存在。他們在一意銳進的社會中,當成一種調和,倒是很好的,尤其在當前,對過分重視現實功利的日本社會而言,他們的存在,就更顯得有價值了。」
「柳原兄,你的風度和談吐,使你很得人緣,這夥同學,對你由衷的佩服;不過,我冷眼旁觀,那幾個女孩子都喜歡上你,這就多少有點麻煩了。」
「是啊,」那老人呻|吟著:「幾十年啦。」
「啊,這個麼,」敬中先生在室內踱動著:「說起來,我們國人裡面,也有些敗類,短視的政客,東洋買辦,地方混混;他們比較容易被敵人收買和利用。土肥原這個特務頭子,前後到天津來了幾次,他們在諜報和特務工作方面,做得很嚴密,溥儀就是被他們這樣弄到關外去的……至於他們外交方面,根本只是軍部的應聲蟲,軍部叫什麼,他們就跟著拿來討價還價。」
「好,我們就這樣暫時約定了。」柳原說。
「水晴子,我這只是暫時回國去看看,妳這樣的送別,反而會增加彼此的難過,我出門前,行李妳都已替我打點好了,妳照常去沙龍上班,就像平常一樣,我也對朋友們說過,請他們假日來看妳,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今天是專誠為你餞行,希望你盡快回來,你知道,你回國之後,你的新娘是要我照顧的,短期照顧,我可以做得到,長時間照顧,那就……我所指的,不全是物質上的照顧,你懂啊?」
「年紀不饒人啊!」老人喘息著:「當年浮海到日本,坐的船比今天小,卻沒有暈船,如今才知道,暈船的滋味,比死還難受呢。」
「啊,我的貞節娘子,萬一有一天我負了妳,我的罪名可就太大啦。」柳原笑說:「我們常把情和義連在一起,也就是說:情要義來護著,才能長遠專一,有情無義,就會走上濫情的路子,這世上,見一個愛一個的男人,可多著呢。」
柳原以為,即使陳將軍幫忙,他在南京過舊曆新年也成為定局了,葉文倩家住在清涼山附近,預先邀請他去過除夕,她說:
「我會捱下去的,」老人說:「我要捱著摸摸中國的土地,然後再死。在日本看報,經常看到他們欺負中國的情形,氣得不得了,我那孩子,正是為淞滬戰爭,舉著旗子,向日本政府抗議,才被認為是異動,把他驅逐出境的,在那裡,咱們有理也不許講啊。」
「你真是個心性極好的年輕人,我敢說,日後你一定前程遠大。」老人說:「日後中國的前途,也就繫在你們的身上啦。」
「能夠早點把籌備的事辦好,您最好早點離開。」柳原說:「平津地區,在日軍勢力籠罩之下,危險性極高,您不必留到最後,冒不必要的險。」
「我們在日的產業,一時沒法處理,暫時托朋友代管著,」那老人說:「那些產業,都是我們父子多年辛苦掙來的,我兒子被驅逐,那些……也全算完了。我不是心疼身外之物,是覺得沒有國家的保護,任人欺負的滋味,真不是做人的滋味呢。」
「實在說,排華運動,一波接一波的發生,都是由日本軍部設計發動的,他們每藉軍人在華失蹤和死亡,大肆宣傳華人壓迫日軍,抗日意識普遍又強烈,挑動失蹤者和死者的家屬,使他們增加對華人的憎恨。」老人苦笑著:「其實,在日華僑都成了代罪羔羊,他們要恨,只能恨日本軍部,恨咱們這些升斗小民,根本沒道理的。」
「不要忘記寫信來,」葉文倩站在路口轉彎處,不停的揚著手:「你總不會到了日本,見了妻子,就把我們這些朋友忘到腦後去吧?」
「不要緊,柳大哥,」葉文倩說:「我當時約你來舍下過年,是看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又沒有地方好去,如今,你能夠提前出國深造,這是可喜可賀的事,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有什麼可抱歉的。」
「爸,您做事,不是一向很積極的嗎?」柳原說:「怎麼突然變得那麼消沉呢和_圖_書?」
水晴子的頸和頰,都微帶羞紅了,把話題轉落到茶道上面去說:
有了這樣的機會,免除長時間的等待,柳原當然十分興奮,不過,辭別將軍回來,他並沒有立即寫信告訴父親和水晴子,因為事情沒到確定的時刻,誰也無法預料它有什麼樣的變化,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免得讓家人從高興陷入失望,他自覺在思考某些事情時,愈來愈加慎重了。
冬天,他過得頗不寂寞,李興邦認識許多文學校的同學,這些男女青年,常約他們一道聚會聊天,談五四,談文學,談中國未來要走的道路。柳原自覺年齡比他們略長兩歲,一反往常侃侃而談的個性,當別人慷慨激昂,滔滔談論時,他總是沉默傾聽著,感受民族的青春。
「聽說你在東京結了婚啦。」葉文倩說。
「不瞞您說,我這次畢業回國,是來辦繼續申請留日深造手續的,」柳原說:「我在日本所學,原是一般的士官教育,對比較專精的分科教育,我覺得有再加深入學習的必要,這樣,在未來的戰爭中,才可提供更大的貢獻,因為回國的時間很短,所以沒有帶水晴子回來。」
「你何必那麼迂腐,工作和生活調劑,根本不衝突啊。」李興邦說:「看樣子,我要拖你出去才行啦。」
「這叫我怎麼說呢?」柳原說:「我已往的經驗,都是中國的呀。」
「這……很難說,也許我會留半年,也許很快就會走了。」柳原沒把陳將軍答應幫助他的事說出來,他認為那是將軍一分關切的情意而已,能否成行,毫無把握的。
「是啊。」柳原說。
「這不要緊,請他替妳介紹嘛,」做父親的笑說:「我相信,他介紹的,一定是很傑出的人呢。」
「說話要算話,我就在認真的等著你啦,」葉文倩說:「你要是不介紹,我就只好做一輩子單身女郎了。我可是說話算話的啊。」
「好極了!」柳原說:「父親有了你繼承衣缽,應該不會覺得遺憾了。當然,國防工業和科技的發展,細部說來,還有相當複雜的主客觀因素存在,今天我們不討論那些,至少,你直接的感覺是對的,我們沒有理由在任何一方面的建設上輸給日本!這是中國青年人人應該具有的心胸氣魄!我為你驕傲。」
「你不要危言聳聽好不好?」柳原笑說:「我來南京,可不是為寫通俗言情小說來的,我是個結婚不久的人,不會那麼濫情,以風流自許啊。」
日本海洋事業的發展,遠較英、葡諸國為晚,十六世紀中期,葡萄牙的巨型航海船隻初抵日本港口,使得當地居民驚異萬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些遠處來的紅毛番人,能造出如此巨大而又精巧的航海利器,渡重洋如履平地,船上的多門火炮,更可嚇阻海盜的搶掠,充分保障人與貨物的安全。明治維新的運動,還是感受西洋科技文明而起,舉國上下,都有急起直追的憬悟。對航海來說,他們一面購買外國的船艦,一面積極發展其本國的造船工業,日俄對馬海峽的大海戰,日方即以大多數自製的艦隻參與戰事,證明它們的速度與性能,都是優越的;他們能在不算長的時間裡,從無到有,從有到精,使人不能不佩服他們舉國一致的幹勁,這正是老大的中國所缺少的。柳原站立在甲板上,面對著海風,怔怔的陷在歷史回溯中,直等到海風帶來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才醒過來,喃喃自語說:「啊!落雨了!」
「我當然懂。」柳原說:「沒有人能代替丈夫,我不會把水晴子扔在這裡不管的,我想,我再次申請留日的手續,最慢在幾個月內就能辦好的。」
他在波濤洶湧的黃埔江邊踱步,用寒風冰凍自己,使自己的思想冷靜透明。他想過,他和南京結識的這批青年朋友,注定是終生的好友,這不是愛情,而是一股為祖國的明天,立志貢獻自己的激|情,使他們相親相惜,他們未來將是共事業、共生死的夥伴。
老人清醒後,體力恢復得頗快,兩人相談,也是挺愉快的,兩天後,他們各自轉車分手了,助人的快樂,化成一朵朵透明的小火,仍在柳原的心上燃燒著。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帶她來看妳,以妳這個聰慧爽朗的人,妳會和她變成好朋友的。」
「報告將軍,我原是回國省親,順便辦理再行赴日深造申請手續的,」柳原說:「但接待單位說,要等到下一年度的考選,所以我只有留在這兒等了。」
「我也許經過許多國內的動亂,想法沒有妳這樣的單純和樂觀,」柳原掩不住他內心的痛苦:「亂世的人,就像風裡的葉子,東飄西盪的,離了枝,就身不由己,有的被掃集了,燒成紅火,化成灰燼,有些捲進溝渠,和污泥為伍,有的落入溪面,隨波逐流,誰還分得清它們是哪一棵樹上的?世上多少家庭,多少僧侶,不都是被這樣拆散的嗎?」
「那時候,你怎麼知道會有我啊?」
「既然閒著,到附近逛逛山,逛逛湖,一樣可以散心,何必整天悶坐在屋子裡呢?」李興邦說:「咱們可以多找幾個人,安排一下生活上的調劑啊,日後下了部隊,恐怕就再沒有餘閒去遊山玩水啦。」
「這話說起來很容易,真正要做得到,那可很難啊。」柳原說:「一般人,實在不容易做到呢。至少,我這個平凡的人,是做不到的呢。」
「沒有,我休息兩天,還要搭火車轉往內地去,我的老家,在泰安的鄉下呢。」
「你並沒爽約,你不是提前到舍下來了嗎?」葉文倩笑得有一絲淒迷:「我們在動亂前相聚,總也有一分情綠,——那算是友情之緣,不是嗎?」
「妳以為我會變嗎?」
「儘管做不到,也要朝那方面去想啊!」愛知子笑說:「你知道,我是非常看重你的喔。」
「這倒是一針見血的話,」許浩男說:「書本知識只是一些概念,抽離了生活,它的價值就值得商榷了。」
「我耽擱你上路的時間,心裡真是難安,」老人緊握住柳原的手說:「你是要去那裡?」
「老伯,您寄居日本很多年了嗎?」
他在深夜裡寫了很長的回信,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投郵。第二天他剛起牀,參謀總部來了一位校級軍官,說是專門來拜訪他,並且客氣的先遞了名片,柳原一看,這位先生是中校參謀金承凱,他根本不認識的。
季候即將入冬了,在山羣環抱的城市裡,並不覺得寒冷,這時候,柳原出乎意外的接到一宗郵政包裹,那是從日本東京寄來的,外面分明是水晴子的字跡。他忙著打開包裹,裡面是一件新織的雞心領毛衣,還附有一封水晴子親筆信。她告訴他,自從他離別後,她才覺得日子空冷漫長,這件他最喜愛的顏色——灰綠色的冷衫,是她去東京買了一磅多英製蜜蜂牌粗毛線,利用夜晚,慢慢織成的,希望他有一個溫暖的冬天。她仍然單獨住在湖邊的村舍裡,過著冰冷風寒的冬天,但她相信柳原一定會很快回來的,水晴子的文筆細緻流暢,把寫不盡的纏綿愛意,散佈在字裡行間。
由於風猛雨勁,甲板上已經不見其他的旅客,只有柳原一個人,憑欄於風雨之中,獨負著歷史的悲痛,感受著國族的興衰。當天夜晚,他沒有用餐就和衣入寢了,但不到半夜,就被同艙的老人呻|吟聲吵醒,那老人已經吐不出什麼來,還一直在作嘔,連水都不能喝。
「在日本,也有很多這樣隱者型的人。」水晴子說:「他們把心靈融進自然,不再去管外間的事,他們的存在,使別的人仰望羨慕,也產生春風吹拂的愉悅。有人刻意追求形上學,有人卻把自然融在生命裡。因為,自然的本身不必抽離,就蘊著哲思呢。」
「不明就裡的人,以為我避到租界做寓公了。」敬中先生說:「說這些的人,只好由他說去,我在做些什麼,我心裡明白,我只是資金有限,辦不了大型的工業,能在亂世盡一個做國民的責任,也就別無遺憾了。」
他是帶著這種記億,乘車到上海候船的,十多個留學的同學,來自全國各地,他最先到達,必須要等候其他的人。
說來也不是奇蹟,也許那老人身體原很健壯,一旦不再暈船,能夠進用流汁,經過兩天的休養,他居然清醒過來,能夠動彈了。
「妳說的,真是一針見血的話,」柳原說:「我們總希望內感比較敏銳的日本文學藝術界,能夠及時覺醒,去挽救他們民族即將面臨的浩劫,如果我再去日本,我會盡自己的力量,把這問題提出來,和他們討論的,究竟能不能產生一點點的影響,那完全不敢說了。」
「那你就去買車票,準備動身吧,」老人說:「我也快復原了,一時死不掉啦。」
那是一家靠近江川河岸邊的老店,建物是道地日式的,保持著很濃厚的傳統風味,但窗外的江川,風景異常優美,愛知子和店主相熟悉,店主特別過來,請她代為問候武者先生。
「說來說去,還是忍忍忍,」饒於宜說:「究竟要忍到那天,才能透口氣呢?」
「世局變動,只能分散人的形體罷了。」柳原說:「妳剛剛不是也講過,這分情是割不斷的呀。」
「不要緊,」柳原笑說:「我一回國,她立刻就可以回去幫忙啦。」
「你說你不會暈船,我就放心多了。」水晴子說:「我雖是生在接近海的地方,但自小就很怕海,因為每年夏天,颱風啊、海嘯啊,不知捲走了多少人,童年的印象,總覺海裡滿是妖魔呢。」
「這只是個人內心的一點感覺,恐難說得更明白了。」柳原說:「日本許多國民如果不努力改變對於這種美的尋求和認定,他們就極易被野心人士所利用。日本軍閥如今正用犧牲啊,忠勇啊,太多含有美境的字眼,誘引他們的國民投入這部戰爭機器。他們愈加神化他們天皇的地位,用一種近乎宗教性的崇拜熱狂,讓軍m.hetubook.com•com國民眾甘心效死,實際上,這羣人走的,正是悲慘淒絕之路,換句話說,就是自己替自己送葬呢。」
「我是一直照您的話去做的,」柳原說:「在日本,不容易了解國內局勢,目前的天津和華北局勢,究竟怎樣了呢?」
「年輕人,我不知要怎樣感謝你才好。」他說:「你把我這條老命,從鬼門關前硬拉了回來,我真是老糊塗了,一直還沒請問你的姓名呢。」
「我太惶恐啦,將軍,」柳原說:「我年輕識淺,只是粗浮的看到一點點,朝後更應該多看和多學,使我們更能深度的了解日本,萬一有了大戰爭,了解敵人是十分要緊的。」
「原兄,你一定驚異於爸爸怎麼會弄這樣的宅子吧?我把一處工廠賣掉了,朝後也不想再搞工業了!我只希望清清靜靜的過幾年養老的日子,……但連這點想法,恐怕也很難辦得到呢。」
「畢竟愛情的力量偉大啊,」愛知子說:「我比妳年紀大得多,現在妳讓我一個人去中國旅行,我仍然不敢呢,中國那麼大的地方,我一定會摸迷路的。」
「那天你帶她回國時,一定要把她帶到這兒來啊!」葉文倩說:「我們有許多人,都在等著認識她呢。」
「走吧,你們怕已經很餓了,」愛知子說:「到那家海鮮老店,還有好一段路呢。」
「日本這個民族,內在的神秘感確實很深。」李興邦說:「老實講,我是弄不懂它,不過,柳原兄說他們著重悲慘淒絕之美,認為那是生命的至高境界,這倒容易感覺得出;他們從古代開始,臣殉君、僕殉主、妻殉夫就層出不窮,而且也被當成無上美德誇耀著,他們對於內部不息的戰爭,各邦族也採相對誇耀的態度,他們崇拜英勇無倫的強和力,因而也崇拜了武器,比如武士刀,在造型上就充滿淒美的弧線,那正是他們精神的象徵吧。」
「真正有心靈的人,才會到這裡來,走過恭謙的門,」水晴子說:「愛戰爭的人,必會從戰爭裡得到他們應得的教訓,那個時候,他們也許才會想起茶道的庭園罷。」
「金兄您太誇獎我了,」柳原說:「我只是興趣比較廣些,操課之餘,寫點兒研究心得什麼的,根本不登大雅之堂,因此驚動長官,實在慚愧得緊,如果我還能薄盡棉力,暫時幫貴部做點事,我倒是十分願意的。」
水晴子在另一天,又帶著柳原去山裡,看染醉的楓林,踏紛飛的黃葉,欣賞古廟周遭靜謐的氣氛,她斜仰著頭,嬌聲問他的感覺。
「我答應。」柳原想了想說:「我當時只想到幫忙救治您,並沒想到旁的。」
「誰在不在都不要緊,」柳原說:「對日本這個民族,我們的研究做得不夠,而對方對我們的了解,比較起來,就多得多了,像頭山滿領導的黑龍會,就有專門的刊物,發表對華研究的作品,不過,他們偏重於山川地理、物產礦藏,大部分屬於軍略方面,政略方面,對中國思想哲學,雖也有研究,但比不上前者深刻,大家有志於做研究,和我們在不在沒有關係。」
「人和人相處,原就應該像這樣呢。」柳原說:「我一向也非常尊敬像您這樣的人。」
風在呼嘯著,雲朵不斷的飛騰,這人世間的一切,都在時刻的變幻之中,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的心志,他的感情。
「當然是今天的妳呀。」
「你說這裡的景物很柔美,為什麼日本的年輕男人,都不像你這樣溫和,是不是這些景物,並沒有真能感動他們?」茶道老人說。
婚假的時間雖然很短,但留下的記憶卻很深長。
「假如有研究性的職務,比如翻譯日本軍事圖書,或者其他從事軍事學術研究的工作,我可能考慮。」柳原說:「我最大的興趣,就在這方面,但我在想,得到這種職務的機會不大,看樣子,我暫時只好等在這兒了。」
「不必那麼急,早晚妳會領略到的。」柳原說:「中國的地方實在太大了,有的靠近寒帶,有的靠近熱帶,有的是峯峯相疊的重山,有的是長可千里的海岸,它的自然景觀,變化無窮,說來也是很自然的。」
「武者先生的信,寫得很長,」愛知子說:「他對敬中先生,一向非常尊敬,我看,武者先生的中國之行,他已經做了決定,早晚也會動身的,這包禮物,是武者先生選購的,日本學者對禪宗研究的書,奉請敬中先生指正的。」
他到北平去看望二弟,二弟柳俠倒是成熟許多,談起抗日救亡,眉飛色舞,平津一帶各大學,學生們抗日情緒極為高昂,有部分同學,已經捐棄了學業,出關投入義勇軍的行列了。
留歐回國的李興邦生性活潑開朗,善於交遊,到南京不久,就結識一大羣青年朋友,而且把大街小巷摸得很熟悉,他對柳原表示:南京是他自小就夢想一遊的都城,這還是第一次留在這兒,難得有機會,他非要把附近的名勝地區全跑遍不可。
柳原自覺比起在軍營受訓時所能獲得假日,這可要寬鬆得多了。有水晴子陪伴著,他可以到較遠處去尋幽訪勝,來到日本後,他覺得這個島國雖然狹隘,而且擠滿了人羣,但它的海岸、河川與山林,自然的景觀非但沒遭破壞,反被人們盡力的維持和保護著,不論是一角茅亭,一座廟宇,這裡的亭臺樓塔,甚至是一方碑石,它們立在自然的背景中,都那麼和諧的相互襯映,彷彿人為的建築,那麼的樸拙而具古意,變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如果把中日間緊張的關係暫時拋開,退一步靜觀,就不能不承認這個島國,在歷史進程中,雖深受中國的影響,但他們確然創造了更多屬於他們自己的傳統,來調適他們民族後起的生命。按常理而言,像這樣一個愛美的民族,早就應該屏棄那些血淋淋的搏鬥和廝殺,消除仇恨和報復的心理,全心的融進自然,享受自然。是他們的社會制度產生了問題?還是他們民族天生就有悲劇的宿命感?偏偏使他們在理想和現實之間,自然和人文之間,產生了極不調和的衝突,這一點,是他很難參詳得透的。
「我老了,成為如今社會的點綴了,」茶道老人感傷的說:「如今到這裡來閒坐飲茶的,多半是老人、藝術家們,國內的青年,在這裡是坐不住的。」
「瞧你把我的心都給說動了。」水晴子說:「我恨不能立刻和你一起回去,早點領略中國河山的美呢。」
「當然,我同樣非常珍惜著呢。」
「水晴子,」他望著波湧的海面,喃喃的呼喚說:「我已經又來了,妳會不會感覺得到呢?」
「炮兵科或是工兵科我都有興趣的。」
「除了日本軍部的一些作為,他們政治和外交上,還有些什麼跡象呢?」
「我很快要回中國去了,」柳原說:「但我會盡快再到這裡來,想向你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呢。想是這樣想,但能不能很快見面,還得看緣分啦。」
「不要為我牽掛,我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柔弱,這話,我早就對你說過了。」水晴子說:「如果辦申請沒能批准,你來信告訴我,我就去中國,投靠丈夫。」
「為了謝你們,中午我請你們吃海鮮料理,」愛知子說:「東區有一家很有名的老店,平常你們不會去的,這次我決定好好請你們吃一餐。」
從長崎到青島,只有五百多浬的航程,這艘老舊的英籍客貨輪,足足航行兩個晝夜,卻仍在雲封霧鎖的海上,沒見到港口的影子,等到船隻進港,那老人已經奄奄一息,僅賸一口游漾氣息了。
「柳大哥,你是說,日本國內會發生激烈的事件,使軍人獨霸嗎?」女同學馮媚說:「這些,我們可從沒想到的。」
「柳原兄實在是我們很欽佩的才子。」李興邦說:「他的年齡,雖然不比諸位大許多,但他的生活歷練,和知識的豐富,卻是我們這輩人當中少有的,他的一系列研究日本的論文,發表之後,真是驚動朝野呢。」
「人嘛,只要有心,機會總會來的啊!」
「我心裡有一種想法,應該對你說的,」水晴子說:「中國一般人看日本人,都常用多疑警變、反覆無常八個字作總結,這是很不公平的。我從決心嫁你開始,就立意這一生和你相守,不管遇到任何情況,都不負你。寧可讓你負我,我都不說一句埋怨的話,我用這樣的心報答中國,總該夠了。」
「世界在感覺裡不大,到了旅途上,就會覺得大了,」水晴子說:「這季節,海上風浪大,船要走好多天,想著都覺得很辛苦的。」
「妳這一問,可真是考倒我啦。」柳原說:「我並不是老於此道的茶客,不過,這種茶,比起杭州西湖產的龍井,略欠些淡遠,比起黃山茶來,又略欠清香的餘韻,但,我對此間品茶環境,以及一絲不苟的烹茶態度,精心研究茶道的精神,可真是非常佩服呢。」
「風浪太大了,老伯,您少說些,閉上眼,靜靜的歇著吧。」柳原輕輕拍著他的背,把疲倦的老人哄得睡著了,這才到甲板上去透口氣。
「那一個是誰?」水晴子說。
「我老了,但你們幾個弟兄都還年輕,正是為國家效忠盡力的最好時機。」敬中先生說:「你要趁這時刻,立定志向,一以貫之!我想,我能叮囑你的,也就是這些話啦。」
「你這種說法,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過。」馮媚說:「想像起來,真的很可怕呢。」
「怎麼會呢?我一到東京就寫信,而且第一封信就寫給妳啦。」
「我們也還要去東京買禮物,」水晴子說:「他也要去使館,取托人代購的船票。」
水晴子帶他去茶道庭園,享受了整天的幽靜,在花木扶疏的內院,靜聽流泉的咽語,和隱在葉叢中的鳥叫,有著稀疏白髮的主人,陪他閒談許多關於人生的事,對方說話很緩慢平和,絕少煙火氣味,中國古人形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生境界,這位白髮的茶道園主,可和-圖-書
說是粗得其意了。
「我請金參謀去有關單位查查看,如果用特別保送方式,可以不受定期考選限制的。」將軍說:「不管你是否出國,我們都希望能在國內軍事性的刊物上,經常見到大作,這對我們而言,是極具參考價值的。」
「那裡,為國掄才,使它能發揮最大的功效,原是我們應該做的,」將軍說:「請暫時委屈等待些日子,一有確定的消息,我們會盡快通知你,希望能如你所願啦。」
「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柳原說:「不過,萬一在這短時間之內,接到出國的通知,那我只能欠妳這分情,等待來日啦。」
他們攜著手,走進古廟去,看僧侶們培養出來的各式盆栽,欣賞禪意深透的庭園,日影遲遲的移轉著,時間在他們身畔,作蜜意的縈迴……
葉文倩很大方的為柳原介紹了她的家人,並且說:
有愛國激|情的生命,總是可敬可愛的,儘管他們生活經驗有限,觀念看法都未盡成熟,但還都不算問題,凡是有良心有志氣的年輕的生命,都會在時間中造就他們自己,成為有用的器皿,只要他們有一分追求不息的虛懷,不要輕率而盲激的作出固執的肯定就好了。
「我又沒誣你濫情,你緊張個什麼勁兒。」李興邦又說:「但我不能不提醒你,葉文倩個性坦率,不是明顯表示出她對你的欣賞了嗎?」
「這問題,妳恐怕要問他們自己啦。」
「為什麼要說她呢?」柳原說:「妳是關切,還是有些好奇?」
「您這樣說,我可就太慚愧了。」柳原感慨說:「我正在努力的學習,還沒有機會真正的報國呢。」
「先生他近時一定很忙,」店主說:「有一兩年沒有讀到他的新書了。他短篇的藝術評論,雖常在報上看到,但總覺沒有他的小說過癮,我的女兒,最迷他的小說了,經常對我說:如果武者先生來用餐,千萬催他寫新的小說給我們看喔!……」
「炮科或者工兵科都可以。」柳原說:「我的看法是:對中國籍的學生,日本不會把高科技的部分傾囊相授的,我們一面學,一面還要靠自己研究和摸索。」
「決定了,後天我就要到橫濱候船。」柳原說:「你們假期要是有空,不妨去沙龍,找水晴子談談天,幫我照顧她一點,我想,我會盡快回來,繼續深造的。」
這片自幼就從若干傳說裡認識到的東洋大海,在陰暗多雲的天色下,一點可愛的感覺都沒有,海水泛著灰黑色,白浪碰擊船舷,像一排排銳利的狼牙,傳說裡的東海,原是中國的內海,東海龍宮裡的龍王爺的形象,幾乎是婦孺皆知;但如今這片海洋,已經變成日本西侵的運輸線,他們在中國取得了港口基地,多艘艦隻,在中國各港埠活動,保持隨時可以增兵和封鎖的機動,如今的旅順、大連、塘沽、煙臺、青島,只見日本的海軍縱橫,恐怕連東海龍宮,也要搬家了。
「話不能這樣說,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柳原笑說:「中國人講緣分,我只是珍惜情緣罷了。再說,我既非楚霸王型的,又不是李白和李後主型的,妳用不著吃醋啊!」他的話剛說完,大家都拍手打掌的笑起來了。
「到了青島,您有熟人嗎?」
他們相擁著,羼有離情,更顯得蜜意深濃,談什麼都是好的,一直到夜深深時方才入睡;第二天早上,水晴子剛起身,愛知子就送禮物和信過來了。
「他最近確實很忙,」愛知子說:「不過,我會轉達你的意思,更謝謝讀者對他的愛護,他聽到了,會很高興的呢。」
也許是行前百感交集吧,月桂冠品來頗淡,柳原不自覺的多飲了一些,回程在車上一經搖晃,就醉倒在水晴子溫柔的肩上了。
「希望船早點到港,一上岸,情形就好多了。」柳原說:「暈船本來就是這樣呢。」
水晴子眨著她大而圓的眼,含笑傾聽著,看樣子,她真的不會為未來的變化擔心,單是這分堅貞的、對愛的至信,就使柳原深深的感動了。
「談到外界因素,那只有靠老天保佑了。」柳原感慨的抓住水晴子的手說:「中國所講的氣與數,裡面含有極大的學問,所謂鬼神莫測,正是數的玄機,民間常說:小命由人,大命由天,我只能向天祈求啦。」
「興邦兄,你千萬不可這樣的為我吹噓。」柳原說:「我只是看不慣日本這個小小島國,憑著一時領先的科技知識和現實力量,就恣意欺負我們,因此,努力做了一點研究和探索,其實,這也是極尋常的,根本不值一提,諸位能不見笑,已經算好的了。」
「那一定很昂貴,不是嗎?」柳原說。
「這我還不敢輕率的肯定,但我能預料,年輕氣盛的軍人集團,為鞏固他們的權力,什麼樣的手段都會使用的。」柳原說:「目前,若干日本元老政治家,以及關東財界,都不滿意日本軍方過於激進呢。」
「不,兩個人。」
「想不到妳剛結婚,就比我更中國起來了。」柳原說:「但願如此,我們忍受些艱難困苦,也算有了代價,那也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啦。」
愛知子點了菜,店主拉上紙門退出去,她便轉對柳原說:
「就算有餘閒,我也缺少那分遊興呢。」柳原說:「前些日子,我回華北的老家,待了十多天,什麼地方也沒去遊,連一場京戲也沒去聽過,我的興趣,全集中在怎樣抗日作戰上了。」
「我們沒你說的那種情緣,只有短短相聚的緣分,不是應該格外的珍惜嗎?我先請你來家過除夕,也請大家盡量來作陪,舉行一次新春踏青,算是以壯柳君的行色,你覺得如何?」
「笑話,我根本不相信。」柳原笑得前仰後合的:「這是什麼時代了,你還拿那些老玩意騙人。」
雨勢大了些,柳原停下腳步,望望天色說:
「你最好不要到清涼山附近的葉家去作客。」李興邦一本正經的說:「你這一去,很可能由『雞鳴早看天』,變成日後的『無語問蒼天』,那時候,你一定會後悔的。」
「送別已經這麼遠妳該回去了,妳沒帶傘,淋了雨會著涼的。」
「柳原柳大哥,是最優秀的軍事人才,也是我認為最傑出的青年典型,可惜他已經結了婚,當不成我的男朋友啦!」
那夜回到湖邊的屋裡,水晴子替他整理行囊,柳原的衣物,她都逐件熨燙過,摺得整整齊齊,放在箱子裡。
從橫濱到長崎,柳原搭的是日籍輪船,從長崎到青島,他轉搭一艘英籍客輪,客艙有限,主要是運送貨物,這艘輪船所運載的貨物,顯然是日本軍方託運的軍用物資,有日本憲兵押護著,航行中,旅客只能到指定的甲板上暫作活動,不准踰越指定範圍。
「我更為你投筆從戎驕傲呢。」柳俠說:「嫂嫂這次沒跟你回來?」
「日本軍閥,早已野心畢露,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了,但他們還沒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主要是來自他們國內的阻力。」柳原說:「根據若干跡象顯示,日本少壯軍人集團,正在設法排除這些阻力,使他們更能放手幹。」
「他是體質太弱嗎?」
「我要學會不埋怨,像那些古老故事裡的女主人一樣,」水晴子偎著他的肩說:「即使你將來做了……做了負心漢、薄情郎,我也不會埋怨,我說的都是真的,至少,在你留日的這段日子,我們彼此愛過,這已經夠了。」
父子初聚,彼此都有太多的話要談,那一天,他們一直談到深夜,敬中先生認定由於日本軍閥渴求爭取世界霸權,這種心態早已形成,繼朝鮮、滿洲之後,日本首先打算掌握中國本土,然後再占領中南半島,囊括南太平洋諸邦,形成既有大陸又有海洋的一個雄霸帝國,中日之間的戰爭,業已到了不可避免的程度,只是觸發戰端的早晚罷了。
柳原回首望去,葉文倩燦然的笑了,在墨色的松林背影中,她笑成一朵青春的花。
「我順便來看你,也是向你辭行的,」柳原說:「我已經買妥去南京的車票,明天一早,就要南下了,我們雖然各忙各的,但都生活得很充實,不是嗎?」
「還是武者叔有心,」柳原說:「我就沒想到,家父熱心禪學研究,已經很多年了。」
一羣青年在山水之間歡聚,作多面探討性的談論,實在是一宗快樂的事,大家坦然的交換意見,每人都覺得收穫頗多,其中有個女同學認為:日本對人生境界的領略,多少也受了中國的影響,但他們調和的功夫不夠,一味朝前衝,又不能保持相當的彈性,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缺失;而中國人對於美,看得都是平等的,楚霸王自刎烏江,固然是美,李白抱月而亡,一樣是美,並不品評它的高下。
「柳原兄談日本,倒帶給我一些靈感,」李興邦說:「可惜我們無法長時間相聚,否則,真的可以組成一個研究會什麼的,分別從各方面研究日本,日後對抗這個東鄰強敵,我們就多了一些本錢啦。」
「去天津,」柳原說:「我目前的家,是在那兒。」
但事實提早解除了柳原的顧慮,那年臘月裡,柳原接到了參謀總部轉發的命令,要他領取留學津貼後,立即到上海指定的處所集合,準備登輪赴日,這一次,一共選送了十一位優秀的軍官,他以上尉軍階,分發到工兵學校,正符合他當初的志願。
「我沒能像你想得那麼遠,」水晴子笑說:「我總是憑直覺感受,去品味事物本身,你不覺這樣與世無爭的日子,過得很好嗎?」
三個人在車上有說有笑,愛知子的灑脫透達,化解了柳原不少鬱在心上的離愁,愛知子認為,作為一個男子漢,不必存有太多的牽掛,當愛國的時候,就去愛國,當愛家的時候,就去愛家,當赴義的時候,就挺身赴義,當享受人生的時候,就去盡情享受。
「你就要和你那東洋妻子會面了,說說她好嗎?」葉文倩的聲音很低柔,也很平緩,風把她大衣的下襬,吹得飄飄的。m.hetubook.com•com
「你不是也說過,朝後的變化,誰敢預料呢?」
「這和身體強弱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柳原說:「有些人瘦弱,但不會暈船,有些人強壯,卻暈得厲害,這是對航海生活適應的問題。」
「是啊,」茶道老人臉上,留著寂寞的笑容:「只怕到了時候,日本是殘破的,他們成了老人,而我,早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
「感情的事,能說得那麼清楚嗎?」柳原側過臉,望著葉文倩的側影,悄麗而又蘊著一股英銳之氣,她實在是個野性的、可愛的女孩。感情的事,能說得那麼清楚嗎?他在心裡自問著,如果早幾年來到這裡,有機會認識她,未嘗不會以她作為紅粉知己,但他命定要先遇上水晴子,自然的作了他不會後悔的選擇,再見了,文倩!他心裡的聲音說。
「我當時只是想到攜帶自己的妻子,把話拿到今天來說,不是妳還會是誰呢。」
「我不信會有那麼巧的,我們就和老天賭一賭好了。」葉文倩說:「你即使真的欠我一分情,也不壞啊,將來我們如果還有再見的機會,那豈不是更好。」
「日本有許多茶道名家,也很偏愛飲中國茶。」水晴子說:「也有人寫許多品評的文章,詳細介紹的。」
「人究竟不是葉子,」水晴子很冷靜的說:「我會永遠記得你說過的那些故事,你們坊本小說裡那些古老的故事,他們不也是遇上災荒和戰亂,夫妻失散,母子分離的嗎?後來經過千辛萬苦,尋尋覓覓,終究能夠團圓,人有心,葉子無心,這是大有差別的呢。」
「你幻想一個人修道嗎?」
「你的認定非常正確,」柳原說:「一般還在過學校生活的朋友,大都缺乏廣大深入的生活經驗,早一點去和生活密邇是最要緊的,否則,抱一些理論,和現實都會有很大的參差,那仍然是不實際的。」
「對不慣航海的人來說,真不是滋味。」柳原說:「上次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坐海船,我不鬧暈船,能吃能喝的,還不覺怎麼樣,但有位姓古的同學,一上船就嘔吐,喝一口水都能吐出來,躺在艙裡像死了一樣,下了船,三四天都還像害過一場大病,要人扶著走呢。」
柳原談起日本的民族性,認為他們的作家和藝術家,更應該在美的導向方面檢討和著力。因為大和民族的精神深處,似乎有了一些值得檢討的地方,作家們不一定要正面的去碰那些氣燄囂張的軍閥,至少,可以檢視一些傳統,討論一些關於美的認定,為什麼要偏重於悲慘淒絕的美呢,他們當然也欣賞自然之美,注重調和之美,享受幽靜之美,但在層次上悲慘淒絕的美總居於頂峯。
「去過了正好,我要請你這識途老馬當嚮導,你賴也賴不掉的。」
「不,」柳原說:「我並不那麼急,讓我多伺候您兩天,等您能走動了,咱們一道去車站買票,再各走各的,那豈不更好,免得我先動身,心裡仍記掛著您,反而很難受的。」
基於道義,柳原不能放開他不管,他揹著他下船,找到旅舍替他安頓,找醫生為他診治,又跑到當地市政府,詢問有關機構,問及遇著這樣的情形,有沒有地方可以安頓那個可憐的老人?但得不到滿意的回答,只有留在老人身邊,繼續照料著他。
「你這次回國,不是要回天津的家中去麼?」她說:「武者先生要你帶封信,還準備一分送給父親的禮物,愛知子說她明天送過來。你是不是也要為家人準備點禮物呢?難得回國去,應該帶些禮物的。」
「爽約總是要道歉啊,儘管事先我並沒料到,命令來得這麼快。」
「是這樣的,」陳將軍沉吟一下說:「不過,機會還是有的,你打算選那個兵科呢?」
「那就約在銀座罷。」水晴子說:「從市中心坐車去餐館比較方便。」
「有妳這樣的勉勵,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柳原說:「希望將來,我能夠仍然被妳看得重才好啊!」
「只要我本身不為所動,不去墜入情網,就不會發生任何事了。」柳原說:「不過,我仍得感謝你的提醒,我是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的。」
真的,日本這個充滿謎般神祕的民族,並不是很容易從書本上,或是浮面生活上去理解的,古代的武士們,經常選擇最具柔美的風景區,展開他們淒慘的搏殺,他們也許把死亡濺血,當成人生的一種美,但看在別的民族眼裡,可能是由人的愚昧,而大煞風景呢。
「我說過,添購建廠機械,不是一宗簡單的事,需要一段時間,這裡的危險性高,我比誰都清楚,千百萬平津居民都能留在這兒,我又怕什麼呢!……如果沒有戰爭的顧慮,我早就回長江南岸的老家,安享林泉之樂去了,如今,我根本沒夢過那種逍遙歲月呢。」
「日本要求的華北特殊化,我們政府在外交上是堅持不承認的,事實上,日方在逐步進逼,我們華北駐軍,宋哲元一部,已經轉入察哈爾一線,日軍也屢向我長城各隘口,不斷作試探性的進攻,平津兩地,一旦全面戰爭開始,很快就會陷入敵手,因為它早已是沒有重兵駐守的真空,宋部留駐的兵力有限,很難擋住日軍。」敬中先生分析說:「日後對抗日本,仍得要靠更多更年輕的人,成為注入軍中的新血,以新裝備、新戰法,使敵消我長,也就是說,抗日戰爭,要到中期之後,才能轉為主動。」
車到天津,他取出租界地的街巷門牌號碼,雇了人力車趕回家去。父親說得不錯,戰亂的時局中,所謂家,只不過是一處臨時棲止的窩巢,這多年裡,父親從江西遷北平,再遷西安,從西安遷北平,再遷天津,也不知搬了多少次家,這和鄉野人們把家稱為根家,在意義上就大有區別了,有家而無根,不就像水中的浮萍,在風中浪中,不斷的飄浮無定嗎?
「希望以後有機會常來這裡坐坐,」那老人說:「我覺得,我們真的很談得來呢。」
「正巧,我也打算在這裡搭車,到東京去買沙龍要用的物品,等一下我們一起動身好了。」愛知子表示,由於水晴子新婚請假,她一個人實在忙得透不過氣來:「現在,到沙龍來的文學藝術界的朋友,越來越多了,大家談到時局,都有些沮喪,正面批評的話也不便多說,但大家對支那問題,多數不同意軍方激烈的作法。和俄國爭霸是一回事,欺侮一個年長的老朋友,是不應該的。……他們一待就是一整天,水晴子要是再不來幫忙,我就累倒了。」
「算是替你餞行,這點錢,我還是花費得起的。」愛知子說:「到了東京,我們分頭辦事,中午十二點,我們約好見面的地方,一起去吃午飯就好了。」
柳原雖然被拖著出去散心,但舉眼眺望自然的景色,內心的感觸惆悵反而更多,比較起來,他不太喜歡遊人如織的玄武湖和槳聲燈影的秦准河,西出草場門,他喜歡幽靜的,充滿野趣的莫愁湖,也喜歡驚濤拍岸的燕子磯,前者容他深思,後者使他激奮,他想到即蔣要保衛祖國河山的戰鬥,他有化鵬直上九霄的壯志。
「這裡的雨水,太過豐足。」茶道老人耐心的添茶說:「颱風連接不斷,傾盆大雨也經常落個不停,對茶樹種植很不好,茶的品質能進步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像貴國浙皖兩省,氣候溫和,雨量均勻那樣適合植茶的環境,在日本,真很不容易找呢。」
「柳原兄,你是專門看書,等著明年考選呢,還是暫時接受分發新職呢?」同宿舍的李興邦問他說。
柳原動身前夕,日本發生了壓迫和驅逐華僑的事件,駐日的蔣大使雖於事後提出抗議,但並沒能夠影響和改變現實,東京的華僑,都有人人自危的感覺,柳原和幾個仍在軍事學校留讀的同學討論過,大家都認為這樣對待華人,太不公平了。日僑留住中國內陸各地的人數,不斷增加,而少數華僑留居日本,就要受到不合理的對待,既然雙方有邦交,就應該據理力爭,不能稍作退讓。
「我也有想到過,但我實在不會選禮物。」柳原說:「我只選了幾本日本的文學書籍,和一些圍棋譜,父親雖在這裡留過學,但他很少使用日本的物品呢。」
「有一點是值得興奮的,」柳原說:「凡事莫如救國急,我們都有了共同一致的體認,這是極好的現象,至少表示出我們都有奉獻的決心,這種看不見的精神力量,愈到艱危的時刻,愈會顯現出來的。」
生活是浮盪不安的,柳原把這情形,分別寫信告訴父親和水晴子。寄給水晴子的信,她是否能收到,等多久才能收到?他根本沒有把握,為安定情緒,他經常跑圖書館,看書做筆記,李興邦誇他用功,他苦笑說:
「柳原兄,」金大的一位許浩男同學說:「對我們所談的,你怎麼不表示你的意見呢?」
「明天有空,我陪你去東京,」水晴子說:「我也要挑些小禮物送給家人,這是禮貌啊。」
「在日本,也許北海道的自然風貌,比較特殊一些,」水晴子說:「早年在學校裡,我最喜歡看描寫那裡的小說了,總覺得好新鮮,有很重的泥土味,那可是日本的邊疆啊。」
「我們不是只走一條路,要比日本聰明啦。」那位叫葉文倩的女同學,頗有男子風,爽朗的笑說:「比如我在某方面欣賞西楚霸王,某方面欣賞豪情的李白,說不定在某方面又欣賞起優柔多情的李後主來了,境界不同,怎樣去品評它的優劣高低呢?」
「時局的變化,我也考慮過,」柳原認真的說:「如今中國北方的局勢混沌,日本軍方略有進展,但也都是打打談談在拖時間,我準備利用這段時間,把要學的學完,然後帶水晴子一起回國,接受任何現實,創造我們自己的生命前途,那時候,不論結果是悲是喜,我們都早在心理上,認定它了。」
鳥聲成串的滴下來,傍晚的風,翻動著一院的葉子,這裡是一口深幽的碧井,
和圖書給人挹注著靈感與智慧,茶是清淡的,入口芬芳。柳原和水晴子都有些依戀這裡,捨不得起身道別,但想到他們還要轉車回到湖邊農舍去,不得不向茶道老人辭別了。
華北真如感覺裡那麼緊張嗎?從表面上倒不容易看得出來的,中國人就是那麼沉得住氣,天塌下來,也伸頭去頂著。商販、貨物,不斷湧進城來,戲園子照樣夜夜開鑼,鬧市車水馬龍一如往昔,許多商號,站櫃的夥計們笑臉迎人,狀至悠閒,那些臉子,多少年也沒變過樣兒,弟弟也許年紀還小,根本沒想到什麼危險,功課之餘,打球聽戲,耍得挺帶勁的。
「你真是一個中國的好青年,」茶道老人說:「你懂得怎樣深入的研究日本,並不盲目的懷恨所有日本人,其實,像我這樣的老人,從來不想跨出這個海島,上天給我們這樣的環境,我已經很滿足了,我敬愛、仰慕中國這個民族,它給了我們太多啦。」
「老伯說的不錯,我樂於辦這件事。」柳原說:「像令嬡這樣爽朗聰慧的女孩,我真的很少見到,我相信喜歡她的人太多,但配得上她的,又太少啦。」
回到宿舍時,李興邦提醒他說:
到了南京,柳原才發現自己原先的估計是錯了。申請繼續留學日本的手續,並不如想像的那麼簡單,他仍得等到下一年度的考選,那就是說,他得在國內等待八九個月。他和一些新近留學回國的年輕軍官,被分配到黃泥崗附近的營舍居住,上級幾次徵求大家志願分發到各軍事單位去,事實上,很多單位都搶著爭取這些留學生,用以加強他們的教育和訓練工作,通常,一個留日士官學校畢業生,都能得到中、上尉軍階,以正式軍官任用,可見當時部隊裡,具有高等知識的年輕軍官,非常缺乏。
「柳原兄在南京會待多久呢?」葉文倩說:「起碼在我們開始做研究的時候,你這靈魂人物是少不了的呀。」
愛知子是個很坦率大方的女性,武者先生的許多祕書性的工作,都是由她代為處理的,有些守舊的人,也許把她看成新潮和大膽,她全不計較這些,她一向表現出敢愛敢恨的作風,她把柳原和水晴子,當成弟弟妹妹看待的。
海上的氣候很不穩定,雖沒到狂濤駭浪的程度,但也使船隻顛簸頗烈,大塊的雲團鬱結海面,有的直降下來,和海平面吻合為一,構成迷目的雲障。和柳原同艙的一位老華僑,一上船就開始嘔吐,臉色蠟黃,柳原不避污穢的替他清洗整理,又幫他張羅飲水和藥物,又問他說:
「水晴子,我就要整裝回國去了,」柳原感喟的說:「人畢竟是感情動物,在新婚時離別,實在不是滋味,人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我如今的感覺,確是如此。」
「如果有機會,我也會穿上軍裝的。」柳俠說:「我的真正志趣,原就在國防工業這方面,我總覺我們中國人的智慧、腦筋,絕不輸給日本人,他們能的,我們應該也能,假以時日,我國在科技發展上,一定可以超過日本,我們不能不爭這口氣呀!」
「我早些時,在文學校念書,意見也是相當多的,」柳原說:「但後來,我覺得空談並沒有什麼用處,人總不是萬能博士,總要選擇一些事情去做,那些事情,只要你認為是對國家民族有益的,你便努力去做就對了。比如我,認定國防第一線是貢獻國家最好的地方,我就走了從軍報國的路,這樣,我就安心了。」
母親是在不斷播遷中辭世的,一個弟弟在北平念大學,另一個在天津當地念高中,父親倒是個凡事看得開的人,有學問、有見解,但並沒在政壇上占一席之地,他在野的言論和見解,也並沒為社會普遍的重視,鬱悶來時,他讀讀書,種種花,啣著煙斗做做他自己的夢,他心靈深處的憂傷,從不浮露在表面上。
「說我消沉,你就錯了!」敬中先生說:「我說我不再搞工業,並沒說讓兒子們不再搞呀!不過,我們設在華北平津附近的廠,一旦起了戰事,毫無安全保障,如果不及時遷移,反而有被人利用的顧慮,我認為,再設新廠,非要設到西北和四川去不可,工業生產和軍隊不同,工廠是不必上前線的。」
「我們政府,這些年來在對日外交的表現上,一向也是據理力爭的,爭不爭得到是一回事,至少可以擋住對方變本加厲的壓迫和勒索,保持了若干彈性,近年來,日方屢換大使就是顯著的證明。」柳原說:「他們對華僑的壓迫,原是一貫的手段,用來換取中國政府對日本居留民加強保護的措施,像這類的事,我們最好的肆應方式,就是靜候我們政府去處理。我們留在日本的華人,如果鬧了起來,那定使日本有所藉口,增加處理上的困難了。」
柳原發現,當這樣迅速而快樂的談話時,他使用日語,但仍以華語思想,所以經常用極簡單而又重複的字眼,自己聽來都覺得異常笨拙,這是一種很有趣的現象,同時也發現一個人的根性,是不容易改變的。
「你的態度很對,」愛知子說:「光明磊落,很有氣概,既要為你的國家負責,又要為你的愛情負責,就算外界的因素影響了你,使你不能辦得到,只要你確實盡心,也沒有人能夠怪得了你的。」
「我正好也要去取船票,我們就一起去好了。」柳原說:「上次來日本,我是從長崎轉火車到東京來的,這回改走水路,從橫濱坐船去長崎,再轉船去青島,然後乘火車去天津,我不會在家裡留得太久,就要回到南京,向我們的軍部報到,申請再次留日的手續,必須要在南京辦,通常並不是很快就能批准的,到那時,我只能等了。」
「你的看法很正確,」敬中先生說:「我們不單要學日軍的基本戰術,更重要的,是學他們的國防科技,短短一兩年的時間,當然是不夠的,如今的局勢,仍然相當的緊張,要盡量利用時間去學,達到知己知彼的要求,才可以克敵致果。」
「早晚會有那一天的,我想,我們也不會等得太久了。」柳原說:「我這次回國,如果有時間,我會盡量到各地走走,看看先回國的老同學,也看看我們對抗日準備的情形;當然,像我們這樣年輕軍人,能看到的一定很有限,至少,我能把我們的缺點記下來,將來好以我們的所學,盡力去彌補它,我們能做的,只是軍事方面的一小部分罷了。」
「要他們改變這種精神傳統,恐怕太難了。」另一個女同學胡美妮說:「我相信日本的文學藝術家,還不能走出他們的文化領域,用超人超世的覺醒,去品評他們自己的民族吧。」
「妳的發現,確實具有創意,」許浩男說:「我們的兼容並蓄,不是日本人容易體會到的,他們把生活的藝術,或是自然的領略,都拿來當成死亡藝術的陪襯,在我們看來,實在值得憫惜呢。」
「那你就夥著朋友去遊覽罷。」柳原說:「不必拖著我,實在說,這附近的地方,我早就去過了!」
「學長動身的日期決定了?」鄭挺說。
「上面發的零用金,僅有這麼點,跑圖書館是最不花錢的消遣吶!」
「你會在家裡留多久?」柳俠說:「我們真該好好的聚一聚了。」
「我承認這是老玩意,但絕不會騙人。」李興邦說:「我很少對你談中國古老的因果、氣數,我實在是很有興趣的,比方說:除了葉文倩,馮媚和胡美妮也對你有很好的印象,馮媚甚至還在背後說過,說像你這樣的男孩,偏偏娶了一個東洋女子為妻,使她大大的不服氣;胡美妮什麼也沒說,但看著你的時候,瞇起兩眼,一副癡迷的樣子,你想想,有了這些因,你會結出什麼樣的果?」
「怪不得你急著要走,妻子比朋友分量重啊!」葉文倩說:「是不是在你心目中,日本女孩比較好,你才娶她的?我可要吃醋啦。」
他辭別時,葉文倩披上大衣送他出來,山上風寒,天陰陰的,又飄著些細雨,崗上的青松,墨沉沉的綠,迷人眼目,在曉風中細細的吟嘯著,京城的燈海,在山腳下閃燦。
等到同學到齊,上船出發的時候,正好是舊曆除夕前五天,海上仍然是風濤險惡,他們也許會留在這艘海輪上面過年了。
到了東京,他們分頭辦事,柳原很順利的取得兩張船票,也陪水晴子去百貨公司買了些禮物,等他們去約定的地方,愛知子已經等在那裡了。
「您對工業,一向有經驗,交給下一代,不嫌過早了一點?」柳原說:「無論怎麼說,您都沒到退休的年紀呢。」
「好極了!」金參謀說:「我這就向將軍回話去,您和將軍見了面,再詳細談談如何?」
「我嗎?我不願在日本再待下去啦,」老人說:「我的兒子、媳婦,全叫日本人驅逐出境啦,我要回山東老家去死,不願拿這把老骨頭,肥了日本的田地。」
金參謀辦事極為迅速,不到兩天,就約同柳原見了陳將軍,將軍對柳原的若干論點,非常推崇,認為他能從文化的根蒂、歷史的進程、社會的結構、文藝的發展,多方面深入的研究日本,而且有很多地方,見人之所未見,言人之所未言,實在可欽可佩。
「好,」柳原說:「我等候您的通知,隨時可以去拜見將軍的。」
「世界上的人,多得很,多我們一個不多,少我們一個,也不少,」她說:「凡事盡到心,自己沒有羞愧,已經很好了。」
柳原雖然非常謙虛的否認這些,但這羣人早已認定他的學養和才情,爭著要他多談些日本的事,因為大家也都深切的體認到,目前外力壓迫最嚴重的,只有日本。
天津寄來的家書,附了父親匯給他的一筆生活費,數字相當可觀,足夠他半年開銷,柳原回信稟明父親,目前他並不需要用這樣多的錢,除了買書之外,他將把這筆錢開戶存著。但他寄到日本的信,始終沒得到水晴子的回覆,彷彿一回國,連絡就暫時的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