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武者先生說:「我比較喜歡單獨的旅行,一路上守著一分孤寂,讓心思靈明,感覺敏銳,這對寫作者是很重要的。當然,有中國朋友的陪伴是必要的,我究竟不熟悉中國啊。」
「怎麼會呢?以您的年齡,應該見得到的。」柳原說:「您決定何時動身啊?」
「是的,我也是這樣想。」柳原說:「就我個人而言,我一直在研究了解日本,正為促進日中關係而做的,家父一直抱有同一想法,我們都沒有盲目仇日的心理啊。」
「快要出門遠遊了,還有心情下棋。」愛知子奉茶上來說:「寫作習慣了的人,一天閒著不用腦筋,一定會寂寞無聊的吧。」
幾天之後,學校當局宣布了二二六事件和內閣的改組,完全站在軍部的立場發言,並且禁止學員在私下評論這件事,因為報紙也約略刊布了這個消息,完全是簡單的報導。沒有評論,可見這些消息,發布前都經過軍部內檢查;以柳原對日本政壇情況的了解,軍部策動的這次事件,是經過詳細計畫,而且是早有預謀的;實質上,這是元老派和少壯軍人間的奪權鬥爭,軍部出動了特別部隊,殺害反對軍部獨霸的政治元老若干人,另行奏請改組內閣,由軍方完全的控制政府。
「這是不得已的事,我怎能怪你呢。」水晴子說:「事件發生那天,我正在姊姊葉子的家裡,外面的混亂,簡直把我嚇壞了。我知道,所有軍事學校,都不會放假的,你那會例外啊。」
「軍部明知這樣做法影響不了我的,他們算是白費心機了。」武者先生說:「戰爭的本身是很殘酷的,它也一直是人類用來解決問題的、萬不得已的手段之一,但我從不認為:為本身利益而犧牲他人的黷武行動,有什麼光輝偉大的地方,反而對被迫保衛一方,具有很神聖的意義,這觀念,我是不會受任何人影響而改變的。作為帝國的國民,我對軍部假藉天皇名義所宣布的作為,內心充滿反感,但又不便公開反對,已經很委屈、很苦惱了,我們曾經談過很多次,我的心境,你最清楚的。」
下午是在茶香和談話中,靜靜度過的。柳原非常高興能有這樣的假日,鬆弛一下他受訓時操課的繁忙,他用舒適的姿態,靠窗坐著,閒閒的談話,使他有舒放之感。春天已經來了,四野都已轉綠,水晴子的姿影,美如一朵燦放的春花,在個人的感情生活上,他是真實而豐富的,使人苦惱的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能把多種的生活分開和孤立起來,武者先生是當代日本的文學大家,他心靈上,仍受著多種外界事物的影響,何況他正在血氣方剛的年齡呢。
他曾一再告誡自己,為了多難的祖國,作為一個軍人,最好不要去想那麼多,甚至連這分純屬個人的感情生活,得來都已覺奢侈了,但在另一和-圖-書方面,他偏又具有很強烈的文學傾向,經常會想得更多,實在說,他倒不是為自己安排打算什麼,而是從對自我的認識開始,溯及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究竟是些什麼?他思索許久,仍然沒有肯定的結果,人生看來單純,想來就太複雜了,文學藝術的迷人之處,也許正建立在這樣無限的追尋上吧。
「令尊大人曾作過代理省長的職位,我們知道得很清楚。」校長說:「你和令尊,又都是先後留學本國,可以說,和日本的關係,非常友善親切呢。」
「我和水晴子在旅行時,照了一些生活照片,」柳原把信封封妥的照片送給對方說:「煩武者叔便中交給家父,他一直想看看沒見過面的兒媳呢。」
「柳學長分析得不錯,」王亮說:「二二六的政變,等於把日本當成送進炮膛的炮彈,已經拉火發射了,各學校現在都禁止學員討論這件事,但我們不能不討論我們未來可能面臨的變化。」
「我的妻子水晴子,也是日本人。」柳原說:「學校不必懷疑我在留日期間,對貴國有任何不利的行動,我只是一個中國籍的學員,學習是我的本務。」
「剛剛聽武者先生談起過。」
正談著,樓下有客人來拜訪武者先生,愛知子跑下樓接待訪者,並取了他的名片上來,是東京一家報社的記者叫松原的。
「聽說武者先生很器重你,在他行前,你可以和他多多交換意見。」校長說:「我是奉到軍部的指示,才特別召見你,和你談這些話的。」
「這可以從他作品裡看出來的。」柳原說。
辭出後,他認真想過,軍部裡一些囂張跋扈的將佐們,本身並沒有太大的學問,他們本身只會反覆叫嚷田中和廣田提出的一些計畫、原則,鼓動日本人民為這些現實利益和未來夢想奉獻犧牲,實際上,他們缺乏高度的自信力,不敢和國內學術界、文藝界的重要人士直接談論,否則,為何要畫蛇添足,繞一個大圈子,找華籍的人士側面影響呢?
「旅遊時的筆記一定要寫的。」武者先生說:「至於根據筆記,整理成正式的作品,要看我回國後的精神和體力狀況才能決定了。我不會把我的感覺,寫成政治性的論文,我自然著重於文學無形的影響。」
「有島先生本身就是個很可愛的人。」武者先生說:「他內心裡常懷著一種生命的憂鬱,從來不和朋友道出,卻都以深色的筆觸,表現在他的作品裡面。」
從冰雪的北海道旅遊回來,柳原到工兵學校去報到,他受到很嚴格的詰詢,不過,當他提到他父親是早稻田畢業的留學生,又和武者先生的關係很深,主事的官員便露齒而笑,態度顯得和緩了許多。
當校長踱過去時,柳原望著他穿著馬褲的矮肥的背影,臉上不自禁的顯出一絲笑意,原來這也是和*圖*書個只知奉命行事的可憐蟲,自己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了。
「本來,日本的新聞界還保有他們本身的立場,有一些記者還頗有風骨的。」柳原說:「但這種情形,也在隨著軍部勢力的膨脹,逐漸的改變,總有一些從業人員向權勢低頭的,松原就是啊。」
在綠意映窗的春日,樓上頓時充滿了笑聲。
「好啊,請大川先生上樓來吧。」武者先生笑對柳原說:「這是我的老習慣,總在週末和棋友見面,來一個鬥智的大對決,如果世上的人,都能把戰爭放在盤上打,既不會流血,又不失其公平,那該多好啊。」
「武者先生最不喜歡接受新聞性的訪問了。這位松原記者採訪的目的,是找人來替新閣捧場的,武者先生當然更不願意見他了,他沒有罵新閣是血腥內閣,已經夠忍氣的啦。」
「武者先生訪華,主要接待他的,自然會是令尊,可否煩你寫封家信,稟告令尊,對於日本帝國的軍部作為,不必多提出反對的批評呢?」
「哈哈,」藝術家大川一路豪笑上來說:「武者先生,別人下棋,只是專心在棋盤上,你下棋,腦筋可都用在棋盤外面去了,真的標準的理想主義者,可惜這樣一來,你的棋力就沒法子長進啦!」
「報告校長,信我可以遵命寫出去,但依據我們中國的傳統慣例,做子女的,不可以建議尊長如何去做,我相信家父對於日本帝國的對華作為,一定有他自己的獨立判斷,武者先生,更是貴國飽學之士,別人是很難影響他的。我說的,都是很誠懇的話呢。」
「從表面上看,他們實際上控制了政府。」武者先生說:「但在暗中反對軍部作為的人,仍大有人在,並非說日本朝野,都已屈服在他們的淫|威之下了。你還記得,早先我說過要到中國去看看的麼?由於二二六事變的發生,我已經決定在最近成行,你父親那邊,我也發了信去了,最晚在下個月我就動身啦。」
「一羣瞎子殺死睜眼的,太野蠻、太顛倒了!」他對柳原說:「我沒想到,軍部這一次會這樣蠻幹,把我們一向尊重的元老,全都戕害掉。」
他上樓去見武者先生,直接說明軍部已經知道他將要訪華的事,並讓學校勸說自己來做說客,他才會得到提前放假的機會。
「我覺得,農村和漁村的日本平民,和中國鄉野的人們一樣質樸善良。」柳原說:「有島武郎的筆下,一點也沒有誇張,他們並不是侵略成性的人,有很多傳統性的觀念,他們固執的保守著。我們到札幌,雪祭已經過了,不過,高原上仍然留著殘雪,看著會使人想家呢。」
「武者叔這次去中國旅行,是一個人去嗎?」
「也很難說,通常年紀比較輕的作家,在軍部很重的精神壓力之下,總把真正的意念,在內心深處潛藏著。」武者先和*圖*書生說:「他們如果能活著通過戰爭,自會把他們的心聲,藉著作品反映出來,那時候……嗨,我把話說得太遙遠了,也許說是日本的戰後文學吧,一定會真正的蓬勃起來,人道和自由,也必會被肯定,這是我的預言,而那一天,我是看不到的啦。」
「他們清除掉反對的勢力,也許在最近就會對外有更激烈的行動。」柳原說。
「好的,」那留小鬍子的少佐說:「我們希望這樣,去年冬天,在各個學校,我們查到幾個支那學生,在從事不利於皇軍的活動,都給予開除的處分,把他們驅逐回國去。所以,我們對新入學的學員,一律做詳細的調查,希望你保證在學校求學期間,能夠遵守規定。」
「文學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柳原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相信這一點,迷書、迷戲,迷得不得了,但我的國家處境,使我放開了筆,選擇了槍,生存畢竟是首要條件啊。如果我的國家能度過難關,我也許會扔開槍,重新拾起筆來,也走上寫作這條路子呢。」
週末是沙龍最熱鬧的日子,經常有一些文學藝術家到這裡來看望武者先生,或是飲茶談心,柳原和其中一部分人已經很熟悉,他一來,很自然的就變成談話中的一位,有人逗趣的說:
「打算寫一些旅遊印象,在日本國內發表嗎?」
「先生,您的棋友大川先生來啦。」
「出門遊歷前下兩盤棋,是很平常的哦。」武者先生擦拭著棋盤說:「柳原君知道,清代的名臣曾國藩,染病在牀,去世的當天,朋友去探病,他還拉著朋友下盤棋才安心的離開人世呢。」
「水晴子,我也要說抱歉啦。」柳原說:「我去學校報到後,頭一週就遇上二二六事件發生,一直連續三週都不放假,今天放假,又要赴同學們事先約妥的聚會,妳會原諒我的吧。」
「日本政壇鬧出這樣大的流血政變,是出乎我們預料的。」趙守信說:「即使是他們早先的幾任內閣,在我們看來,對華態度也都很夠強硬的,即使如此,卻不能使軍部滿意,可見軍部所要的,只有戰爭,他們外交上的折衝,都嫌浪費時間啦。」
「這樣吧,希望你能盡力去做就好了。」校長說:「日中友誼維持,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你不覺得嗎?」
「和您懷抱同樣心境的人,在文學界恐怕已經不多了。」柳原說。
「聽說武者先生打算最近訪華,你知道嗎?」
柳原從沙龍回營之後,學校當局找他談話,這次是校長破例接見他,態度十分和藹,還帶著客氣的成分。
這時候,水晴子笑著站到梯口說:
也許政變後餘波盪漾,政局還沒有完全穩定罷,各軍事學校仍然施行外出的管制,長達三週之久,到第四個假日,柳原才能外出。他的第一站就是中國同學在船上約定好的上野公園,那天上午hetubook.com.com
,十一個同學來了七位,大家忙著交換通訊處,並分別報告分發就學的情況。
這是他回到日本,重新報到入學後的第一個假期,他必須在收假前回營,無法伴水晴子回到湖濱村舍去,享受家庭生活了。至少,在他留學階段,他必須把那裡當成一個臨時的家宅,那是水晴子出生的地方,她生命的根蒂,他既和她相愛,就該尊重對方的感覺,儘管水晴子一再明白表示:嫁夫隨夫,一切以他為重心,而他卻不願有以男性為重心的想法,這是做人的原則問題,人與人間如此,國與國間亦復如此,尊重對方才是重要的前提。
樓下的愛知子,像演戲般的把那名記者哄走了,柳原和水晴子下樓時,愛知子說:
「你知他是怎麼死的?」武者先生嘆息著:「他認真的戀愛過,到後來卻失戀了,他回到家鄉,把農莊的田地都分贈給附近貧苦的鄰人,什麼也沒留下,就那樣的自殺了,可見他是有愛心、富同情的人,他把愛和同情,表現在生命最後的時辰,他的精神,曾經給我照耀性的影響,他要比這些只會喊動人口號的軍方野心家可愛得多了。」
「有。」愛知子說:「新內閣組成了,他想請文學界的知名人物,說說對新閣的觀感呢。」
「報告校長,這都是真的。」柳原說:「對日本這個國家,我一向保有著相當的尊敬。要不然,我也不會放棄留歐,兩度申請到日本來留學了。」
「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船票也已訂妥,是先到上海,再轉往內地去。」武者先生說:「軍部不會阻攔我,但他們會糾纏、表功,希望我轉變對他們的印象,這是相當令人討厭的事情,我只能以搜集寫作資料,淡淡的應付他們了。對啦,我是後天一早動身,搭直接開往上海的船,我關照大家都不必送我。」
「謝謝校長。」柳原說:「假如因此生個孩子,我會請校長給予命名呢。」
但他心裡總覺得奇怪,早先他進入士官學校,並沒受到這樣的調查和告誡,這一次,怎會變得如此嚴格呢?他分發到隊上的第一個假日,學校突然宣布停止放假,所有學員都必須留在營區,一律不准外出,這使他意識到,東京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故。
等於禁足了幾週,柳原本來是要趕回沙龍,看望武者先生,並和水晴子見面的,但同學們約定見面更為緊要,由於日方的憲警,在公開場所,對華籍留學生採取監視措施,他們短暫的交換意見後就分開了。中午前,柳原趕到沙龍,在二樓長窗前,和武者先生見了面。武者先生的臉色蒼白,眉宇間浮現著憂傷。
「不錯,武者先生名滿東亞,他是家父的同學,也是很相知的好友。」
無論如何,學校當局已給予他大禮拜的假期,週末就准他外出了。
「學校最近,對已婚的學員,將作一次普遍的調和圖書查,每個月,給予一次較長的假期,也就是說,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在家中留宿,你一定會被考慮批准的。」
「妳問過他的來意嗎?」武者先生對愛知子說。
「不管局勢如何變化,穩定沉著仍是最要緊的。」柳原說:「事先我們就要有打算、有準備,這都要靠大家仔細研究,交換意見後,再作決定了。」
「武者先生在這段日子,真該到中國遊歷去了。」愛知子說:「朝後去,像松原這樣無聊的人,還會不斷找上門來的,總不能每次都找個理由婉拒呀。」
校長站起身來,在辦公室內踱動著。
「你現在就可以寫啊!拿筆的同時也拿槍,這不會犯衝突吧。」武者先生說:「柳原君,聽你的談吐,我早就確認你是寫作的人才呢。」
「哼!」武者先生皺眉說:「妳下樓告訴他,就說我不舒服,睡覺了,不方便接見他,請他不必等了。」他轉對柳原說聲抱歉,真的上三樓睡覺去了。
他們在靜靜談話的時候,愛知子牽著水晴子的手上樓來了,她們沒有打斷兩人的對談,只坐在一邊聽著。
「談談你吧。」武者先生說:「上個月北海道之行,你有什麼感覺?」
「柳原君,你不要做軍人的話,留在這裡做華僑也是一樣,武者先生把沙龍交給你們夫妻經營,我們照樣會做這裡的常客呢。」
「武者叔,您能在中國萬分艱困的時候,以一個友人的關切,親自去看視他,真是太好了。」柳原感動得眶中盈淚說:「這次實地的訪問,您將會對中國的溫厚善良,得到印證,家父對北方和西北各省都很熟悉,他會盡力協助你的。」
「我一定會遵守規定。」柳原說:「完成學業是最要緊的事。」
「下棋,如果不用來印證人生,我就不會這樣的為它著迷啦,棋盤上的勝負,只是哈哈一笑的事,我從不會為它嘔心瀝血的呢。」
「好,我會把它帶到的。」武者先生說:「你這做說客的,可以回去對學校講,你已經和我交換過很多意見了,你可以說:他這次赴華,完全是私人遊歷,增廣見聞,搜集寫作資料……!這樣就好交代啦。」
「那我們在中國的幾處工廠怎麼辦?」柳原說:「我天生不是經營的材料,到沙龍來做客人還差不多。」
「嗯,你新婚的妻子水晴子,聽說是名作家武者先生介紹的?」
「其實,元老派和少壯派之間,大目標是一致的,只是在遂行的手段上,元老派主緩,少壯派主急,這種緩急的內在衝突,已經延續很久了,我在兩年前,就預估到他們會有政變。」柳原說:「本來,中日之間的形勢,是忽弛忽張的,應保留著談判、會商,各種還價討價的餘地,這回新內閣的組成,他們侵華的步驟,一定會直線的加速進行,我們每個人,都要有加緊學習,把握時間的警覺性,也許學業未完,就要返國參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