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半個月後,呂慧的回信來了,這封航空信裡,夾有他父親敬中先生寫給他的信,那上面寫的是:很高興的得悉他還活著,他陣亡的消息出現在日軍戰報上,水晴子曾費極力氣,遠渡重洋趕來中國,打聽他的下落,並曾在家裡住過一段日子,她為他生了個男嬰,取名柳華,希望他能在戰後和她母子團聚……
過不久,葉子寫信來,說已經找到妹妹,東京被多次轟炸,她精神耗弱,亟須尋醫診治。柳原托人匯了錢去,但限於公職人員非公務不得出境的規定,他仍無法親自前往東京,去料理屬於私人感情上的事。
「也許我覺得這種工作,更適合我的性格吧。」葉文倩笑說:「我們一別幾年,你已經升為將軍啦,你的夫人還留在東京嗎?」
「儘管當時沒名沒姓,可也變成咱們家的女婿了。」呂大嬸兒說:「咱們家沒子息,身邊只是這麼個寶貝女兒,為了救你命,才嫁給你的,你的命是她救的,朝後你得好生對待她,我們也跟著有指望了。」
「你放心,」呂慧說:「我們決心跟著政府走,你出國之後,我們可以靠通信連絡,實在連絡不上了,我會到軍事委員會,以留學學員家屬的身分登記,你一回國就能找到我的。」
「我想,這種日子不會過得太久啦。」葉文倩說:「日本為了掌握亞洲的霸權,他們分兵攻略南洋,更公開和英美為敵,要夥同德義兩國,打世界戰爭,套句中國俗話,這叫不自量力,他們把物產豐富的南洋各國,當成支援他們繼續這場戰爭的資本,但他們忽略了人的因素,這些國家的人民,會抗拒他們,使他們難以如願的。」
「他們及時躲入金陵大學,逃過大屠殺的那一劫。」葉文倩說:「但逃到武漢時,我母親病逝了。」
勝利的歡悅持續得不久,另一性質的戰禍又籠罩了歷劫的土地,柳原比以前更為忙碌啦。姊夫來信說沒找到水晴子,正在繼續查訪中,柳原所托的中國駐日軍方人員,也沒打聽出頭緒來;戰敗的日本在逐漸復原,戰勝的中國卻仍烽火瀰天。
晚會現場太混亂,他們沒有繼續再談下去,彼此留下地址和電話,就匆匆分開了。當晚柳原回到家裡,坐在門前仰看夜空的星斗,一顆星是一張臉,參差的在遙遠處羅列著,有朋皆分散,無家問死生的感受,真的深深刻進人的骨縫,當初一同留日學習軍事的同學,還有那些留在人世間,他根本不知道,能否再見,全看機緣了。
面對靜默的恆河,他獨坐黃昏,試著寫了許多首富有冥想的短詩,也寫過一篇有關達姬媽雅陵的報導,在國內報紙上披露,葉文倩還寫封信來,說他是將軍詩人。柳原利用空閒,到印度古廟去,靜聽一些年老的印度樂手,演奏在感覺上反覆輪迴的古印度傳統音樂,他閉上眼,彷彿看見無數朵浮在人間苦海上的蓮花。
他沒敢把呂慧的事稟告父親,呂慧卻另附一函說:
「柳大哥,你不用再解釋什麼了,我翻了宜昌版的舊報,對你的事,全部清楚啦!」葉文倩說:「你並沒有負水晴子什麼,這種突然發生的事,只能說是天意,她應該會體諒的。」
「我至少要比水晴子聰明一點。」呂慧說:「我要是她,無論如何會跟著你到中國來的。」
「也許像一首甜蜜又感傷的詩吧。」呂慧說:「法國,在感覺裡比夢還遠啊!」
什麼兩頭大,柳原自覺他的頭才被弄大了,長官的命令,道義的責任,他都不能棄之不顧,呂慧又是那麼明麗大方,通情達理,事到如今,他也只有認了。
水晴子真是個了不得的好女孩,更是好妻子,她好得使我連妬她的資格都沒有。老天有眼,真盼望戰後你們能夠團聚,不要因為我,破壞你們這段美好的姻緣
「妳的分析,頗具戰略家的口吻了。」柳原說:「令尊和令堂還好吧?」
「這樣吧,」她說:「等到和_圖_書了宜昌,我試著把你的情形,委婉的說給我父母聽,看他們有什麼看法,我們當初只是存心要救你的命,毫無別的用意,這你應該信得過的,你目前著急也不是辦法,事情總歸要解決的。」
到了宜昌,柳原向上級報了到,一下子變成很轟動的新聞了,死而復生的柳指揮官,怎樣被忠勇愛國的呂村長一家,用盡智謀營救脫險,報導起來,極像一篇傳奇故事,而搭救英雄的呂慧,也成為不得了女俠士啦!
柳原哥,我始終不後悔我們的相識和相戀,有一點想法是使我安慰的,那就是日中戰爭,是日本對不起中國,但在個人的感情世界裡,我沒有一點對不起你。我現在唯一要向你請求的,就是希望你能允准,讓柳華繼續留在我身邊,讓他能繼承尾崎家的宗嗣。在中國,不是也有過這樣的例子嗎?所幸柳華晚生幾年,要不然,也許已被徵去做了神風特攻隊的自殺飛行員了。我想,你身邊已經有了二位子女,不必一定要讓一個和你從未見過面的孩子,離開他的母親吧。
「你放心,我一定會設法做到的。」做姊夫的說:「一旦兩國恢復正常,水晴子自然會帶著孩子,來投奔你的,她是個很專情的女孩呢。」
鬼子兵一聽說是傳染病,慌忙退出來,連呂家準備的茶水都不敢飲用,就轉到別處去了。
他在巴黎僅僅四個月,就接獲國內的電令,要他及時返國,接受新的職務。他以為這回有機會上戰場了,趕回國內和呂慧相聚三天,又奉到命令,調他到司令部任職,他的戰爭是在沙盤和地圖上,他已經升任了將軍。
「這兒已經淪陷,也沒什麼好待的了。」呂老村長說:「我們打算陪著你,一起到宜昌去,你辦妥歸隊,我們也設法安頓,呂慧既然嫁了你,怎麼安頓她,你們小倆口再去合計吧。」
「先不管那東洋婆子啦,我代表軍方,承認這婚姻有效,並報請政府,對搭救負傷將士的呂慧小姐給予獎勵,至於戰後的事,等到戰後再說,誰都管不了那麼遠啦!」
妳是柳將軍所愛的人,妳放大的相片,多年來一直懸掛在他的書房裡,使他與妳能朝夕相對。我們的孩子,也都非常的敬愛著妳,呼妳為「在東京的大母」;至於我,只是當妳沒回到他身邊時,代替妳照顧他的人。我不會計較一切的身分和名分,希望你們經過長期的戰亂,仍然能夠團圓,請相信我的誠懇……
「我們也不是自私的人家。」呂老先生說:「如果那東洋婆子能守他到底,確有婦德,來個兩頭大,我們女兒也不會反對的啊。」
由於各地戰況吃緊,使柳原無法離開崗位,到日本去親自尋訪水晴子,這一拖又是三年,剿共戰事的失利,使政府在勝利後的四年之內播遷臺灣,是柳原沒有想到過的,他常說這是惡夢的延續。
一天,他在一個晚會上遇見葉文倩,她已經擔任某大報的記者,經常出入前方,採訪戰鬥新聞,半戎裝式的她,比以前更英挺俏麗了。
「我只是沒有呂慧那樣的機緣。」葉文倩很坦直的說:「所以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但你有了困難,我仍然會站在朋友立場,盡力幫助你的。」
同樣的,他沒把重遇葉文倩的事,對調至重慶市郊小學任教的呂慧去說,他無意隱藏什麼,只覺在這樣亂局中,誰死誰活都已不是重要的事,而是活著的人繼續盡力,早日結束這場戰爭,才是重要的。
無論如何,能夠和水晴子母子恢復連繫,確使柳原覺得寬慰,他和她總算在不同的時空中,分別熬過了戰爭的災難,僥存下來,他在公餘之暇,潛心研究佛學,對人生另有一番感悟。戰後的日本,由於蔣委員長的寬厚對待,保存了國體,並且在劫後重建,而中國政府,在一連串的戡亂挫折中退守臺灣,他相信這場戰爭的浩劫,會使活著www.hetubook.com.com的人增添智慧,以和平的方式面對未來的世界,國與國之間,沒有什麼樣的仇恨是永遠的。但,日本的挫敗,是他們民族本身應該徹底檢討的,戰後的日本文學藝術家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他們自己的民族呢?
「這有什麼辦法呢?」長官說:「按照軍律,陣前結婚,是要受嚴重處罰的,但當時你重傷昏迷,結婚的事,並非出乎你的本意,情況特殊,可以不罰,但人家救了你的命,日夜和你同牀共枕,肌膚相親,你傷好了,就說不要人家,這……也說不過去呀。」
「柳上校。」呂村長對他說:「我帶著村裡人,到江岸邊,把你從屍堆裡救出來,當時鬼子到處搜捕你們,情勢十分危急,我不得不把獨生女嫁你,這樣才好掩護你。說來也夠荒唐的,——在你醒前,只知道你的軍階,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呢。」
呂慧被地方上延攬到學校去教書,柳原報到後等著派職,在這段日子裡,他們夫妻總算名實相副了。翌年春天,軍委會有命令來,調他去法國受訓,訓練的內容,不再是他的科班,而是軍事情報方面的。
據報紙上的報導,東京市飽受盟機轟炸,全市建築物有五分之三以上全毀,市郊的新宿地區如何了呢?武者先生和愛知子,水晴子和柳華,也許都避到鄉下去了罷,要不然,他們的安全實在使他掛心,無法安定下來呢。
柳原在呂村一共四十二天,他才傷癒能夠活動。他想向老村長表明,他已經有了太太,她是日本籍,目前留在東京。但他實在說不出口,因為他想不出如何適當的收拾這個完全出乎他意外的殘局。
「我要到東京去,看望水晴子,和我那從沒見面的兒子見一次面,這是我個人畢生的心願。」
柳原很尷尬的點點頭,他雖然知道葉文倩是爽朗的女孩,但他實在無法用簡單的話,解釋他身邊又有了呂慧的原因,也許日後有機會再對她解釋的。葉文倩倒是對他說起在南京時一些同學的近況,淞滬戰後,他們就在撤退中分散了,有幾個隨部隊從河南轉入西北,她只知道胡美妮結婚了,對象是空軍飛行人員,李興邦從湖南轉到廣西,好像是擔任某部的參謀長。
呂慧的第三胎沒有成,反而大病了一場,多虧葉文倩的照顧,才逐漸復原,臨到秋天,第一枚原子彈投落廣島,緊接著,這新異的炸彈又投落長崎,把一場大戰提前結束了。柳原跟著長官,到芷江受降,接著又飛往南京。勝利是他意料中的事,他很寬慰,但並沒像一般百姓那樣的欣喜若狂,因為國內的情勢並不穩定,極可能又要掀起另一種性質的戰爭。

「正因為是普通朋友,我就更感謝妳了。」
「我們才有緣相聚,轉眼又要分開了。」柳原萬分感慨的說:「武漢放棄後,這裡轉眼又變成前方,等我受訓回國,情勢又不知變成什麼樣子啦?」
天哪!感情上的戰爭和實際戰爭同樣的可怕,他有被擊倒的感覺,他倒不是意志消沉,卻在悶鬱中有了一時的狂放,他在假日裡閒逛花都,也會在露天的咖啡座上,手把著大杯啤酒,把自己醉成一片浮雲,心想:如果率著部隊,拚死在祖國的戰場上,這一切的煩惱就成為煙雲了!
「在這種日子裡,想和老友保持固定的連絡,幾乎是不可能的,大家彼此都在動啊!」柳原感慨的說:「上級一個命令下來,我們又不知會調到那裡去了。」
「即使找到了,你又能怎麼樣。」朋友說:「難道當真來個兩頭大?當事人是很難接受的呀。」
他和水晴子之間,一時仍無法見面,只有書信往還著,水晴子來信不多,也不長,總用簡短的話,告知她的近況。柳華已經加入日籍,以尾崎敬華為名,他在帝大的成績優異,經常名列前茅,水晴子為了方便照顧兒子,從札幌遷回東京,住在一個寺廟附近的巷子裡,她也非常慕佛,常常和圖書研讀佛經。
他和進入西北地區的父親恢復了書信連絡,但水晴子的消息,仍舊杳然,她和孩子如何生活,也成了猜不透的謎。他從日軍印製的彩色郵便(明信片)上,看到楓林邊,日本年輕婦女汲水的蹣跚姿影,聯想到水晴子在戰爭中母代父職,獨撐家計的艱苦,儘管苦思苦想著她,又有什麼用呢。
在臺北,朋友勸他死心算了,他和呂慧已在一起多年,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他大可不必再到處尋訪水晴子的下落啦。
提起水晴子,柳原又憂鬱起來,他已經在脫險後連發兩封家信到天津去,也向父親查詢水晴子的消息,但一直沒收到回信,也許到了法國,再設法和她連絡吧!
一九四三、一九四四,日軍以困獸之姿,猛撲西南,企圖切斷國際運輸道路,華軍遠征軍在印緬和日寇纏鬥,使日軍筋疲力竭,這時候,柳原又奉派入印,擔任和英印軍連絡協調的任務,這段時間,是他軍旅生活中比較輕鬆的時刻,由於入印的中國遠征軍反攻緬甸,戰績輝煌,使中國軍人的地位,在國際上更為提高,他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卻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因為太平洋海上和島嶼上的戰爭,以美國為主的盟軍,節節勝利,盟機早已進出日本本土,轟炸他們各大主要城市了。
「我不想勉強誰接受了,事實總歸是事實。」柳原說:「我不能藉口逃避它。」
「我試試看,」柳原說:「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我想。因為我懂得她的為人。」
「我看也沒什麼好為難,」長官說:「你那個什麼晴子的東洋婆子,如今留在日本,音訊斷絕,咱們這場戰爭,那天打得完,根本不知道,你就娶了呂慧再說,臨到戰後,誰知咱們是否都能活著?亂世嘛,一切都是那麼一回事,誰叫你命裡有這段奇緣來著?」
「妳真聰明啦!」柳原說。
一九七〇年,柳原離開了軍職,經過許多年,他已經是滿頭白髮的退休老將了,但鏡花水月般的往事,仍然在心中縈繞著,一晚他坐在院子裡仰視星空,喃喃自語著:
司令官和若干高級將領,都紛紛向柳原和呂慧道賀,認定他們是一對天作地合的患難夫妻,這時候,柳原不得不把當初和水晴子在新宿結婚的事,向長官報告,希望上級能幫他解決困難。
一九四〇、一九四一、一九四二,整個地球都陷在硫磺火海裡,南太平洋果真陷入烽火之中,這時刻,從許多次國際和國內重大的戰役,從國際間新的形勢,他已經看出了曙光,窮凶極惡的日軍,由於資源耗竭,損失慘重,逐漸顯露出心餘力竭的敗象,勝利就快來臨的信念,愈來愈堅定了。
「我並沒說不要,只是太為難啦。」
「我說柳上校,人要憑良心啊,我女兒也是高師畢業,做老師的人,長得有模有樣,品性端莊,你可不能擡出個東洋婆子來壓她,你既參加抗日,就該和她一刀兩斷才是啊!」
「快別這麼說,妳是我救命的恩人,我能不報恩嗎?何況妳也是極可愛的女孩呢。」柳原說:「實在說,我個人有著強烈的悲劇感,這次回國,原是來為國效死的,結果沒死成,反而娶到了妳,這是我命中注定要揹的,感情的債,真像是一篇小說呢。」
呂慧的態度很明朗,她催促丈夫請外交單位協助,及早尋到水晴子,設法接她回國來,據柳原友人來信,東京在重整中,進度頗為快速,而且市區較戰前更為擴大,他們已找到愛知子,得知武者先生於戰爭末期病逝,水晴子帶著孩子,逃難到本州北端,投靠她的一位遠親,一直沒有回到東京來。不過,那位朋友在信末安慰他說:我相信,有了這些線索,再加上愛知子的幫助,一定很快會找到她的。

呂莊的老村長叫呂正欽,他把柳原擡進宅內,替他裹紮傷口。但當天呂莊附近一帶,就已被日軍占領了。呂正欽和老妻商量,在敵軍控制下,搶救政府的軍官,惹惱日軍,不但會hetubook.com.com槍殺自己一家,更會連累整個村莊的人。他當夜就把柳原的軍裝全脫下來,予以火化了,替他換上平民的衣服,恐怕日軍開門來逐戶搜查,他又和村人計議,用他唯一的女兒嫁給柳原,舉行熱鬧的婚禮,再推說新郎生病,把他放在女兒的牀上,由女兒調護陷在昏迷中的柳原。
「你這次回國,請協助我找到水晴子母子,有消息,寫信告訴我,我的地址,已寫在信封上啦。」

「你應該去,早就應該找機會去的。」呂慧為他端茶來,親切的撫著他的肩膀說:「要是可能,盡量說服她,讓她回國來團聚,我們就都沒有遺憾啦。」
後續的日軍攻略武漢的大部隊,不斷過境,一部分就借呂村駐紮,呂正欽鑑於柳原傷勢沉重,無法在日軍眼前,把柳原轉運到安全地區,只有召請醫生來宅看病,治療他的彈傷。
柳原還沒拒絕呢,呂正欽老夫婦就興師問罪來了。
兩天之後,日軍一個小隊,果然闖進村來,逐戶搜查華軍殘部的逃匿者,搜到呂正欽家,見到是新辦喜事的,呂老先生見了日軍,喜笑顏開,鞠躬到地,吩咐家人端果盤,倒茶水,把他們當成貴客看待。日軍那個小隊長,用指揮刀挑起新房的簾子,看見新娘子坐在牀沿上,手裡端著蓮子湯,便通過翻譯,問新郎怎麼了?呂老先生答說:是患了流行的傷寒症,會傳染的。
她在信上提到柳華,他現在已經考取東京帝大,寄住在大姨母葉子家裡,戰爭末期,盟機晝夜施行轟炸,偌大的東京,幾乎全成為焦土,她為了孩子的安全,避到武者先生鄉下的農莊去,當時,這位堅持人道主義的作家,由於過分憂憤,咯血的情形,變成經常發生,都由愛知子和她輪流照顧著,那年冬天,他終於沒有熬過去,臨終的遺言很簡單,他希望葬在白樺林邊,因為他愛聽秋季裡林葉的蕭蕭……對柳原和呂慧成婚的事,她表示得很淡然,她祝福他們經過劫難,生活美滿,至於她自己,在經過長期戰爭之後,已經定下來,彷彿悟到了一些什麼,她在信尾說:
水晴子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柳原失蹤後所產生的戲劇性的變化,儘管柳原活著,那場變化卻使她失去了丈夫。……空襲是確定的事實,兩架被華軍飛機攔截的日軍飛機,在未及投彈前就被逼出原定目標區,它們沿江岸低飛,正巧遇到一支工兵部隊,便以掃射和投彈洩忿。指揮軍官柳原下馬,指揮他的部下分散掩蔽,但他本身卻成了暴露目標,日機對他的轟炸,彈著點偏離他一百多碼,他被爆炸震暈,但並沒負傷,他的衛士扶他另尋掩蔽點時,日機再度俯衝,開槍掃射,他的腹部、大腿各中一彈,他的衛士也中彈死亡,空襲過去後,最接近的一座農家村落——呂莊,老百姓冒險去江岸邊救援,在混亂中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柳原。
遣俘、還都,該做的事都在按計畫進行著,柳原曾訪問過一羣待遣送的日軍當中的一個,那就是已升任中尉的葉子的丈夫。
他在忙碌之餘,漸感禪意透胸,使他在思想上,愈加接近佛教了。
到巴黎之後,他倒是先寫了封信給呂慧,寫他原無意赴歐,人雖在國外,但他的心始終留在國內,沒有一時一刻,能忘卻漫天的烽火。他又寫道:一九三九年的法國,已經感受到德意志入侵的重大威脅,他們寄望於自認為堅強的馬其諾和他們盟交英國的遠征軍,能在未來的日子裡,阻扼住希特勒那歐洲狂人的入侵,我奇怪的是不論在東方或是在西方,都有一小撮狂人在宰制著原本平靜的世界,這真是人類最大的悲哀!
南太平洋是溫柔平靜的,也許再過一段時日,囂張的日本帝國海軍,就會來這裡發動更大的戰爭,造成一片腥風血雨吧。夜晚,他在船艙對著燈,攤開信箋,試著對水晴子寫信,使他最困擾的,是他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把他和呂慧在傳奇情況中的成婚消息告訴她,而使和圖書她相信自己不是浪漫的人。一分愛情有它單純的完美,多一分愛情反而使人心碎,不巧的是被他遇上了。那一夜,信箋上只寫下:「碎心」兩個字。
柳原心裡叫苦不迭,更加無法開口了,呂村長在地方上人頭熟,終於找到船隻,收拾細軟,陪著柳原一道兒去宜昌,在船上,柳原找到機會,詳詳細細的把他的過去,都悄悄的對呂慧講了,他說:
「也不用繁文褥節說這些,」葉文倩說:「我和你雖很普通,但我和呂慧,卻成了親密的朋友啦。你的孩子,都喜歡我這葉阿姨呢。」
離別是那樣匆匆,柳原搭機飛重慶,接受任務指示後,轉機飛河內,再飛西貢,搭乘法國海輪赴歐洲去了。黃昏時,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著南太平洋的海景,奇麗的霞雲,波漾的海水,交融成使人陶醉的景致。他回想這幾年來的生活,彷彿是一場亂夢,東京市場遊行行列的騰囂,閱兵場景的壯闊,滿街標語顯示出大日本帝國的迷夢,他想起沙龍的靜謐,水晴子花放般的笑容,她在村舍燈色下的溫柔,她忠於愛情的信誓,這一切,全被她國家的黷武者攪亂了。他不能負她,如今又不能負呂慧,當真要他像古典小說上所描寫的那樣:左右逢源,偎紅倚翠嗎?他從沒有過如此荒唐的想法啊!
他寫給水晴子一封長信,托葉子轉交給她,他思考再三,還是原原本本的把他如何與呂慧成婚的經過,告訴了她。過了一個月,水晴子的親筆回函來了,時隔這許多年,她娟秀的字跡仍然那樣熟悉,她寫的是中文,語意真摯,使得柳原含淚看下去。
「我知道,水晴子是個可愛的女孩,我相信你的眼光,她是你選擇的,一定有她的優點。」呂慧說:「我呢,卻是一帖膏藥,陰錯陽差的貼上來的。」
日子在忙碌中輪轉過去,敬中先生到了西北,他又奉調到印度。呂慧為他生了兩個男孩,而水晴子的消息更為杳然。
「嗨,命運如此弄人,叫我怎麼辦呢?」柳原真是急到抓耳撓腮的程度了,呂慧滿懷同情的望著他。
柳原回信給她,說明由於戰爭在國內持續,景況特殊,致使雙方無法及早連絡,目前浮海來臺,仍無法以私人理由離開崗位,前往日本看視她們母子,不過,機會仍可俟諸來日,孩子在日本長大,和父親從未謀面,他有奉養母親的責任,若能得天賜助,將來父子相逢,他能叫一聲父親,自己於願已足,實不敢多所企望。最後,他感謝水晴子這樣寬懷大量,能體諒自己的苦衷,連呂慧也在信末附筆,向這位未謀面的姊姊問候,她說:
這樣經過十多天,呂家小姐日夜照顧他,替他換衣餵食,終於使柳原度過難關,神志清醒過來,人雖清醒了,傷口仍沒癒合,經常要換藥,當柳原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時,他衷心感謝呂老村長的搭救,但也尷尬極了。呂小姐叫呂慧,是湖北高等師範畢業,回家教小學,為了全力搭救他,在他昏迷中和他成了婚,和衣睡在牀榻照顧他達半個月之久,他明白農村的傳統習俗,一個閨女的名節比她性命還重,她全家對自己又有救命的恩情,這……這該怎麼交代呢?
「妳知道就好。」柳原說。


柳原和兩位老人家是說不清楚了,司令官居中作了調人,他說:
「為了急著救你,我父母商得我同意,才和你成婚的,當時你傷重昏迷,我們也沒料想會有這樣的事,」呂慧說:「我們雖無夫妻之實,卻有了夫妻之名,再說,你昏迷多天,我和你同牀服侍你,再叫我另嫁別人,就算我肯,我父母也不會肯的。」
一九四五年春,他調回國內,擔任上將的助理,呂慧入院生產,葉文倩突然跑來幫忙,照理他的家務,帶兩個較大的孩子。
「妳不是志願擔任醫護工作的嗎?」柳原說:「怎麼變成記者了。」
「寧可別人負我,我實在不能負別人,水晴子如今在東京苦等著我,我不知日後怎麼向她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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