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的第二條大則，應該是：不貪財。不貪財、守貧、知足，這在今天鼓勵工商的社會，應該是說不通的，這不合時宜，不追求財富、不生財的話，社會怎樣會進步？但我不怕不合時宜，我還是要說，因為我知道到頭來肯信恪這句話的人畢竟少數，絕大多數的人一定仍然喜財如故，斷不會影響普遍求富之情的。而何況我的勸告也只預備指對少數人：有志於學術研究的人。從事學術的人，非摒除求富之念不可。無他，求富占耗時間，到後來治學的時間一一蠶噬殆盡，原為學者之身，不知不覺，脫換為萬金豪賈矣。財富之誘人，我個人倒有個相近的經驗，雖然規模太小，誘餌不過三、五塊美金零錢，但以小喻大，可見財富誘人之一般。多年前，一暑假，我在美國打工，任職中國餐館跑堂。我當時正在閱讀《戰爭與和平》，我計畫好一週只工作四天，做一天事讀一天書，俾讀完這部厚書。孰料餐館生意太好，常常人手不足，領班時常邀我休息日加班。一來盛情難卻，二來從桌上刮下一大堆小零錢，未嘗不是樂事，故原先我還堅持「原則」，推「有事，預備功課」，後來也就「棄文從商wwｗ.ｈetｕbook.coｍ.ｃｏm」，賺「雙倍」的收入去了。後來戰現這本《戰爭與和平》猶依然故我，看過的仍只薄薄幾頁，終橫心一決，回到書本上來。這就是我的浮士德抵抗魔鬼的故事。雖非轟轟烈烈，但也足為我嗣後的殷鑑了。

上面的這些兒話，各位一定都覺得「似曾聽過」，的確，多數今人講的話，前人都已說過：而一切重要的話，一定也是「老生常談」，「常談」往往即這類言語優越的證明，因為確有道理，故人人都說，代代皆談。我上面所提的三點，古人也都早已說過，我不敢掠美，老子即說過：「我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肯為天下先。」願借花獻佛，持此三寶，贈給各位。

太史公雖寫了毛遂自薦的故事，但實際上，中國人千餘年來並未加以接受，國人大都更贊同平原君的話：「錐處囊中，其末立見。」數十年來，爭先之風，如此其盛，可能受到彼岸西風的影響。但若因此而效尤，那是誤解矣，蓋事實上，彼邦只有少數人，其一源自中東的少數民族，如此，其他大多數的人民，多鄙視此等行徑。我國如有人見彼邦如是，我應和圖書如是，而效尤之，則非效尤，乃效顰矣。爭先一道，在我國常常是行不通的，我記得認識一位某大學的助教，此君好爭，事無大小，雞毛蒜皮的事也爭。星期四輪班，上午和下午，本無不同，他也爭，認為「上午的時間看起來比較短，過起來——在感覺上面——要比下午快」。排辦公桌，已經都靠窗口了，還要爭應靠大的那一個窗口，堅持的理由是「窗口大，看出去——心胸也擴大」。結果此君處處碰壁，申請出國進修機會，屢試不成，申請升等，也不成，教授、學生都不喜歡他，落得最後只有辭職他去。此君所爭，究竟是窗口大小來得重要，還是工作更重要，相信人人都看得出來，只有他未曾看出來。

程子曰：「做官奪人志。」我不敢完全同意，做官不少的人確實為人服務，未必盡是腐敗官員。但我倒相信「富貴奪人志」。有志為學的青年朋友，不可不慎。就是有志求富的青年朋友，我也想勸聲：慎之，慎之。財富誘人，也愚人。遲早會覺得囤積了一屋子的財寶，人生仍是空空洞洞，一無所有。本來嘛，一人的貨食享用，儘你花，能花得了多少？你最多也只有一張嘴，一個肚m.hetubook.com.com皮，夜黑也只能睡一張床。所以，人要幾世也花不完的財富幹嘛？白居易詩：「何用鞍馬多，不能騎兩匹。」追逐財富，日以繼夜，焚膏繼晷，因此賠上了健康，至少浪費了大好時光，文學名著沒有讀過，貝多芬的音樂沒有聽過，梵谷的畫沒有看過。捨棄了真正的快樂，遠超過財富不曉得多少倍的快樂，追逐一無用處的一大堆鈔紙，非笨伯之至上愚行而何？志在求富的青年朋友，慎之！慎之！

我想奉贈的第三條大則是：不可爭先。不可爭先的意思，和不傲慢相差不多。爭先的人，他的同事一定討厭他，工作的環境，日日對他，將如水火。醉心攀陞的人，或認為同事的評價不重要，只要「上峰」的印象深刻就行了，「上官」賞識我就行了。殊不知「上峰」不見得賞識你，「上峰」也是人，凡人都不會喜歡寡恥爭先的人。所以有可能適得其反，「上司」反留下惡壞的印象。

做人的道理很多，到目前為止，我歸納出來，最重要的一條應推：不得驕傲。這道理很簡單：你驕傲的話，沒有人喜歡你。不受歡迎的人，自然到處碰壁，與成功日別日遠。不論中外，成功的偉人，多以去傲為wｗw.heｔｕｂooｋ•ｃoｍ•ｃoｍ平生第一要務。在奧里流斯的《沉思錄》中，你可以找到這樣的勸告，在曾國藩的日記中，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箴言。驕傲的毛病，最常見的是流露在言語上。當然了，流露在行為上的，按說較之流露在言語上的為害更烈，但是一般人多能注意行為上的節制，卻是言語上，常常因為事小而不為，以為口頭說說，為害不大，殊不知這類無心之過，禍害相等，且為數頻繁，故肆害較行為，實——有過之而無不及。《聖經》的〈保羅書信〉中，特別提到：一片柔軟的小舌頭，卻能造成燎原的災害。佛經力戒我慢，而尤其嚴誡妄語，妄語就是傲慢的言詞。但是人們在疏忽妄語之後，可能還有更大的一個疏忽，就是傲慢的表情。的確，就是一事不做，一句不說，單是眼睛裡傲慢的神色，也足使站在對面的人大生反感的。《聖經．傳道書》上，說：「對人有何不滿，最好連心裡都不要說，否則一定有一隻鳥，會飛到那人的窗前，把你心中的話說出來。」那人不在眼前，這隻鳥都會飛去投告，何況那人就在眼前，這隻鳥焉有不告訴之理？

各位青年朋友，主編要我給大家寫一封信，想來一定是寫點關於求學或做和圖書人的信了，不會要我寫如何度假，如何選配衣服之類的。如何求學，如何讀書，我平時講的機會太多，課堂上無一日不談此調，故這回倒想換一換，談談如何做人。想不到，我做人做了近五十年，這是第一次談做人。但是我做人固然號稱將近做了五十年，而真正重視做人，卻也未做多久，不過二十年前的事。所以這次談做人，是我做人二十年來迄今第一次談做人，時間大概不算長也不算短，無論什麼事，也總需要二十年的經驗，方許提出來，方許稱為經驗之談。

我二十年前才注意到做人，那二十年前我幹什麼去了？和各位一樣，我年輕的時候，忙著唸書去了；以為只有追求學業，才是人生的目標，其他都毫不重要，連道德修養都不重要。這真是大錯特錯的想法。道德本身的高貴不說，芬芳不談，道德其實就有無比的實用價值，道德事實即左右人的成功，這一點我年輕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各位年輕朋友，如果你已經知道了，那恭喜你，還要恭喜你不必再聽我下面的嘮叨；若是你還不知道，那也恭喜你，讀完下面的冗論，你就屬於知道的幸運者了。